第9章 缓慢的归乡(8)

就像没有年龄一样,这个男人也没有种族。眼睛呈浅色,没有中心,似乎就看不到有目光。他每次弯腿时,似乎都要将嘴咧向一边,可是他没有微笑。当他(“果真”!)挥起铁链时,两个人都没有了脸,整个世界的面目在这一刻都扭曲变形了,悲喜交加地没有了脸。

“亲爱的兄弟。”醉汉将链条抡向箱子,箱子立刻破裂开来。醉汉随后瘫倒在上面。

索尔格推开醉汉的身子,用胳膊夹着自己的东西,径直向以尘世间至美的方式召唤着他的三角山墙木屋走去。这时,他是那样愤怒,是那样憎恨所有的人,因而每一个动作都是以直线进行的。房门紧锁,他直接坐在屋前的木墩上。一片落叶碰到了他的后脑勺,犹如一只动物的爪子。可那只猫在房子里面,在一间间清冷的房间里溜达着,不时有一个棋子暗示性地分散着它的注意力,它在忙着做出自己的反应,这些反应让它打发时间。屋外台阶上的这个男人被不情愿的百无聊赖羞辱着——此间,他脚边摆着那个让人想起浴场更衣室门前踏板的擦鞋垫,还有放在旁边的足球,它们似乎也在为讥讽添油加醋,好像也在诅咒人。

这次攻击并未伤着他,而是大大羞辱了他;这不是殴打,而是一种对他的人和物的蔑视——似乎有一个声音高声讥讽道:“你和你的照片。你和你的绘图。你和你的‘论文’。”这时,索尔格才给予还击,向空中挥出拳头。对于一个无事可做的人来说,已经不再有北极地区,只有一如既往的寒冷且灰蒙蒙的天气。在这个空间里,在一座座小屋底下,他这个闲汉看到的只是生锈的破烂,而不是“劳费尔的静态小地貌”——关于他的工作,他原以为唯有自己知道其秘密。然而在此期间,那些工作却由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在实施,由某个人在干着许多事情的同时顺带完成的。当那家伙举起铁链准备动手打来时,索尔格死去了片刻,现在他又活了。然而那种无形之感并未减弱:在每一个瞬间还是一个无限量时,下一个无形之点又已经在其中搏动了——正如在一种恶性的疼痛中,它既是点状的,又没有终止:作为点极为沉重,而作为无限量却几近失重。那个印第安女人又成了“另外的种族”。在所有可能的插曲中,她最终只会期盼着他的毁灭——“你呀,劳费尔,欺骗其他人(处于自身无形状态中而骂兴大发的索尔格说),其根源就在于他们的社会,无所谓属于哪一种,让你感到深深的厌倦——另一方面,你不想向任何人展示你自己:因为你或许和蔼可亲,心地善良,怜悯每一个生灵,但归根结底是一个厌倦了的家伙。”

这时,这位怒火中烧的演讲者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怪物,一个有点小小的喘息空隙的怪物。他抬起目光,看着那片水面,它仿佛在观察着他。这平坦的大地过于寂静——而索尔格此时期待着爆发,甚至有一种顷刻间经历一次山脉形成的需求,或者至少感受一下一块石头从山岩爆裂而出。他跳起身来,将那只球踢向房子的墙,用力非常猛,球在弹回时呼啸着从他耳边擦过。接下来,他继续踢着,也不喘口气,直到他眼前的那些小石子像一朵朵花似的发出光亮,直到觉得独自踢球的自己十分可怕。

他停下来,注意到水面上方那些向后排成阶梯的低云。它们呈惨淡的亮色,底部不像往常那样平平展展,而是圆形的,挂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阵风从这片大地的深处吹出来,浓密的雪雾突然间从云中落下,不是同时从所有的云中落下,而是以极小的间隔先后从一团团云中落下。天际上还有纷乱的暗色在涌动,好似一群飞蝗,那是些从云团里剥离出来的奇怪物体,像一连串雪崩扬起无数粉末,到最后,在近前处,一股短小但却强有力的白色波浪夹裹着一种干涩的轰鸣扑向那座房子和这个站在房前的人,而整个河域已经不再有一片雪花飘落。

紧接着,风停以后,单调的灰蒙蒙天空下开始飘起雪花,密密麻麻,均匀缓慢,弄得人嘴唇一阵阵发痒,屋子周围变成一个院子似的空间。明亮的欢快!可爱的汗水!这个呼吸还不顺畅的人快步跑了出去,跑到又重新获得的空气中,欢蹦乱跳地围着屋子转了好几圈,犹如身在永恒的孩童时代似的高声呼喊。不久连那个可爱的同事也来了(隔着老远就看见他站在满是灌木丛的平地上)。他很吃惊。在一种悲伤而形态完美的新友情中,第二天天亮前的一个个小时过去了。第二天,瓦伦丁·索尔格提着另外一个箱子,离开了这个没有名字的、已经笼罩着冬日曙光的地方(劳费尔和印第安女人的两双眼睛此时可是清清楚楚的),飞回那有着各种名称的世界。几年来,他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那个坐落于这块大陆西海岸边上的大学城里。那里有一条非常宽阔的大道,重要的是大道两边有一个个加油站和购物中心。大道的名字叫“北极光路”。

2 空间禁地

索尔格住的房子和一些相似的小型建筑物位于一个松树林里,坐落在太平洋一个平坦的海岸边上。大海和这些房子之间没有公路连接,只有灌木丛和一个个青草覆盖的低矮沙丘。一条条分割森林的道路成直角伸向大海方向,到沙丘前已是尽头,再不通往任何地方。从那里望去,所有的房子似乎都建在林子深处,每座房子都有一条自己的通道,这条通道都划出几个相连的弧线绕开林木。这里的土是沙质的,那些低矮的深褐色松树旁边是一片自成一体的亮黄色海岸草滩,草长得很高,跟草原似的。借助风力的搬移,有几溜沙丘伸进林子里,在一些地方形成了浅色的土堤,又有新草在上面安家落了户,而根扎在旧土中的那些树干则从土堤中探出身子,大都只有一些干枯的粗枝。随着岁月的推移,所有这样的沙丘由于植物的覆盖停止了移动,作为这个地区仅有的几个小山包,它们和那少见的森林草地一样,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森林草地里的草又密又茂盛,几乎无法用割草机去割,因为到处都长着树。虽然从每一座房子看去都至少能看到另一座,但由于被森林团团围定,这些房子犹如一个个隐居者的小屋;它们虽然抹着一种浅色粗砂浆,但只要敲一敲便可断定是木建筑,这是因为一直存在着地震的威胁。在十年前的一次强烈地震中,相邻一块不太高的海岸连同那些修建在上面的带石膏花饰的别墅滑进大海里,加上它的平台台阶和一条条又被各种植物覆盖的横向裂缝,那里如今已成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地震公园”。

坐在飞机里时,天在很长时间内还很大。回味着与留在那里的人的情意,索尔格心里暖融融的。他觉得自己和那些人犹如被铭刻在了北极那面山墙的三棱面上。飞机一起飞,他便默默地对自己说:“上一个夏天和秋天我在北极地区。”西海岸属于另外一个时区(晚两个小时),他是在一片昏暗中到达的。刚才他还看见那条孤寂的河流里翻滚着浑浊的泥浆。他和许多人同在旅途中,那些人并非长途旅客,而是与他一样,仅仅是被不同的飞机送上去又放了下来。降落期间,也就是飞机从冰雪覆盖的山脉上空,飞过地势明显缓缓下降的丘陵地带,降落在那宽阔的、闪烁着运河波光的海岸平原上时,他看见了海洋雾霭中的落日——在一个机场大厅的人造地面上,他从一台台小型电视机的后面走过。它们与那些蛋形座椅以及坐成蛋状的看客构成了一个整体。尽管他已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但直到这次返回这个犹如自我管理的大陆的“低地地区”(北方居民对联邦其他区域的叫法),他才看到了一个国家的强劲有力,灯火耀眼的机场大楼给他一种军事禁地的感觉(尽管看不到士兵)。

他眼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两种目光:他先是在等候在出口的人群中寻找“熟识的面孔”,尽管谁也不可能知道他到达的时间和航班——然后四下张望寻找那个穿着很短的裤子和白色硬帮皮鞋的男人。那人早晨和自己同乘邮政飞机,每次转机上的又是同一架飞机;他们相互之间没有说过话,但却一次又一次地会心一笑。索尔格很喜欢这个想法,从现在起到这几天结束为止,而且总是出于偶然,相互不说一句话,他俩将都同路。他有意慢慢向出口走着,以便有人(是谁无所谓)能看见他,来接他。

后来他让出租车停在住宅区边上,步行走那最后一段路,不时能走进一片灯光里,那是房子的灯光透过树木间隙投到原本一片昏暗的路上来的。那些林中房屋显得很安静,同时因为到处亮着灯又显得很喜庆。他走在还不大习惯的沥青路面上,与此相一致的是,他依然想象着自己浑身透散着无名氏的气息,隐没于在到达区和出发区之间纵横奔忙、和他一样不受任何国籍约束的一群群世界公民中,而且因为对他这个来自另一个时区的人来说还没到夜间(也因为他数小时的飞行时间大多是在云层以上的明亮光线中度过的),他的眼睛感受的还是白天的光线,因而他眯缝起眼睛看着那一片昏暗,似乎这种昏暗是人造的。

他在邻居家取他的邮件,在那里将带给孩子们的玩具雪橇放在已经入睡的他们床边,然后返回像在其他各地一样按工作间布置的自己的住处去看信。在外面,几只狗冲他狂叫了一通。他朝天空望了一眼,奇特的是这里新月的形状与许多个小时前(晨曦中)挂在相距那么遥远的地球另一个地区上空的没有差别,这让他心中一动。

信很多,带来了很多消息;大部分是友好的;或者说是客观实在的,没有威胁或敌意。有几个人眼睛看着那风景心中思念着他。他们想让他这个“相距太远”的人离得近一点。

屋子里所有的窗帘都是拉上的。他穿着还扣着扣子的大衣坐着。一个高大宽敞的玻璃柜里摆放着一堆堆岩石碎块,似乎它们就是这样成堆地直接从自然界滑落进这个房间,停留在橱柜玻璃后面。装在玻璃柜里上方的一根淡青色氖光灯照耀着那些岩石,发出低微的嘶嘶声(这是唯一的响声)。一把椅子的椅面上有几处隆起,那是数月前有人坐在上面时留下的。昏暗的隔壁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竖立着一个形似消防栓的床杆的黑影,一只猫立起耳朵在上面蹲了一会儿。

那些信件连同空信封被横七竖八地随便扔在底部装有灯的玻璃桌上,堆成一个松散透亮的纸堆;一些信立在那里,犹如一个纸牌房子的一部分,闪亮的信纸切口和破裂开来的信封边对着这个收信人。他不再欣然平静,不过只是还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不再有伸手摸得着的物体,而是他四周最后那个他能够为其命名的东西——除此之外只有帘布,不是柔软地垂下,而是僵硬地朝他拱起。

在开房子大门时,甚至是在从路上拐进来时,一直在刮的风不是就已经突然间停了吗?没多大工夫,喘息的宁静化成了麻木。有个人挺身端坐着,同时也倒下了,却不像通常倒的人,起码会平躺着。“那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而那个倒地的人的平面将他横着分割了。

索尔格没有了鲜血,仅仅还有燥热,在这个回归的夜晚,他看到自己进入了这个西方世界,没有梦幻,畸形发育成一颗没有大气层的行星(喀斯特和怪异的空虚),岩石般沉重,没有坠落;不是孤单地待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孤单得没有世界;而在他的心里——非时间——存在着星体和旋涡状星云,像是眼睛,却不关注他。他不仅遭到语言的遗弃,而且被所有的发声能力抛弃了;就像他内心无声无息一样,他对外界也保持着无声的沉默。没有任何声响,就连骨头的咔嚓声也没有。仅仅在幻象中能够旋转向一面峭壁,作为岩画蹲伏进岩石里。实际上,肌肉因虚弱在瑟瑟发抖。

“被强风的那一个个旋涡掠到了哪个出身的国度呢?”——于是,出现了那个索尔格觉得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变得麻木的一个原因的画面:在那个“世纪之夜”里,在那些低矮空寂的“各个大陆的大厅”里,他远远坐在后面,像一个正在伴随着这个该诅咒的世纪,至少在为自己和自己的同类而痛哭的人——而同时又不许可他这样做,因为“责任在他自己”。是的,他连一个“受害者”都不是,因而也不可能与这个世纪的受害者联合起来进行大诉讼,并在共同苦难的陶醉中再恢复到能够发声的状态。他,这个“默默坐着的人”也许虚弱,然而却是犯罪者的一个后代,而且也将自己看成是犯罪者;而他的世纪那些种族屠杀者就像是祖先。

紧闭的帘布团团围着他,那堆信件像敌方的一块带有纹章的盾牌威胁着他。在这一时刻,索尔格发现,他怎样代表着每一个强加给自己的前辈,而且也根本用不着去装腔作势:他那神魂出窍的麻木重复着那些残暴的畸形怪物的麻木;他不仅在外形上像他们,而且与他们心心相印,与他们如此心心相印,就连他们自己也从来都不可能这样。没有命运,没有关系,没有痛苦的权利,没有爱的力量(那些信件无非意味着无序),他就只剩下忠诚:忠诚得成为崇拜死神大师的化身。他闻到那战争的气味,在自己的陋室里已经被战争团团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