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善恶

今晚的月色简直美得不像话,照得整个波月府恍如白昼一般。

九剑与白骨夫人便是借着月光,在波月府大门口互相用上了本事。

李棠捧着变小昏睡的杏花站在院子角落,远远看着与九剑过招的白骨夫人,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这白骨夫人虽然仍是一副老汉模样,身法却极为灵活——九剑手中的巨伞已经旋出了四五道粗厚的剑气旋风,却依旧无法捕捉到白骨夫人的肉身。表面上,白骨夫人仿佛一直都在见招拆招,在几道剑气之间疲于逃命;但是,九剑也注意到了白骨夫人的左手上缠绕着不同寻常的妖气。

“小姐可还记得家中的《百妖画册》?”李晋喝了一口酒,看着院子外边你来我往的白骨夫人和九剑,开口对李棠问道。

“脊蛇。”几乎是李晋问话的同时,李棠便开口答道。可见,她早就把脊蛇的存在看在了眼里。

经由李棠这么一说,大家才注意到,那白骨夫人一直藏在袖口中若隐若现的左手附着妖气隐隐成型,确实像是一只随时都会张嘴咬人的蟒蛇。

吴承恩原本也在注意九剑和白骨夫人的战况,闻言忍不住问道:“脊蛇是什么?”

“这白骨夫人乃是白虎岭的一具白骨,受了日月精华日久成妖。而她能在百妖画册上留得一名,除了美貌之外,最最得意的便是这一手‘脊蛇’。对手的骨头一旦被她的左手捉住,这脊蛇便会咬一个伤口,然后化作妖气窜入骨骼之中。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对手身上血淋淋的骨架便会从皮囊内被完整地抽出。

“即便是胜负立分,失了全部骨头的对手依旧不会死去,只是变作一滩肉泥任由她摆布。我听说,这一招曾经帮着白骨夫人击退了不少心怀不轨、贪图她美色的妖怪。只是……”

李棠沉静地把白骨夫人的可怕讲了出来,却在最后一句话上犹豫了。

“只是这白骨夫人行事也有原则,自知‘脊蛇’杀招伤天害理,所以从来不对妖物之外的对象使用。眼下,九剑可明明白白是凡人,白骨夫人这是有多大的仇恨,才……”李晋补充道。

九剑即便没有李棠这般见闻,多少也看出了那白骨夫人刻意隐藏的左手有些名堂——这女妖单凭一只右手挥舞着骨鞭格挡自己的屡屡剑气,两人已经战了二十回合有余,彼此都实在是难占到什么便宜,她却依旧没有丝毫退让。

想必,那左手便是分出胜负的关键。

想到这里,九剑故意将巨伞横着甩了出去,自己用手无寸铁的假象故意露个破绽。白骨夫人避开仿如龙卷风一般的巨伞后果然上当,急不可耐地朝着门户大开的九剑本人冲杀过去。

九剑心下一喜,却没有大意,两根一直比着的手指急忙弯曲——巨伞顷刻改了方向,砍向了白骨夫人背后。

那巨伞足足撑开,竖着削在了白骨夫人的后身,霎时间发出了无数木匠一起锯树般的刺耳声响。即便在角落围观的众人,也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白骨夫人自知中计,来不及回头看是什么情景,便已经甩出了骨鞭缠在附近的石头上,想要拉着自己逃离出这般险境。

只是,九剑的剑气此时是从外向内聚拢而来,似是一个逃不开的漩涡,硬生生拉扯住了白骨夫人的双腿。终于,白骨夫人支撑不住,手中的骨鞭也松开了,整个肉身被搅进了巨伞之中。

霎时间血肉横飞,场面惨不忍睹。而九剑,只是比着自己的双指操控巨伞,似乎并未打算住手。

不知何时醒过来的杏花见到这一幕忍不住一声惊叫,李棠赶紧弯弯手指,并用另一只手拢住杏花,挡住了她的视线,同时转头怒瞪了一眼奎木狼——这是李棠第一次见到所谓的锦衣卫镇邪司如何除妖;杀人不过头点地,镇邪司的人除妖手段未免有些过于凶残。

更何况,奎木狼当年可比眼前这个小子声名显赫几倍不止,想必残暴也胜过九剑许多。

只是,奎木狼依旧只是站着,并没有任何打算劝阻九剑的意思。倒是吴承恩身边的青玄心下有些不忍,开口说道:“先生,够了吧!”

九剑朝着青玄瞥了一眼,终于还是张开了手掌——片刻后,巨伞顺从地飘回了他的手中。而从半空跌落在地上的,是已经血肉模糊、勉强还成人形的白骨夫人。

这般情景,竟然连吴承恩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唉。你竟然下这样重的手。”

“重手?”九剑冷笑,“你可别被她现在的样子骗了!那不过是幻化出来的皮囊,妖物只是一股精魄,分什么男女老少?她化成这样就是为了让你们心存怜惜的……”九剑长出了口气,看来刚才的一番搏斗也是耗了不少精元,“而且,这妖怪着实厉害。刚才我若是有丝毫留手,恐怕就得被埋在这里了。”

“只要能除妖,就不必讲道理了吗?”李棠在一旁忍不住喝问道;若不是现在她还要顾着杏花,说不定自己就要拔刀上了,“她是妖怪不假,打退便是了,难道非要碎了她的内丹,让她万劫不复才行?”

“当然。”

九剑铿锵回道,然后伸手从腰间摸索一番,亮出了一块好生保管的信物;那是早年间皇上钦赐于锦衣卫镇邪司的腰牌。即便九剑一直爱惜有加,腰牌依旧因为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而略显陈旧。腰牌正面,刻着威风凛凛的镇邪司三个字,九剑举着腰牌一字一顿地念出一句话——

“镇邪司铁令——逢!妖!必!杀!”

这句话一出口,别人还没说什么,小杏花先在李棠手里抖了抖,然后忽然间跃出,落地的时候骤然恢复原来的大人身高,她朝着栽在园子角落里的一株‘凝雪’奔去。那是南疆常见的药草,生着繁茂的白色小花,樵夫农妇们如果不小心碰伤了手脚,也会采上一束捣成泥,糊在伤口上。

不过,凡人用的药草对妖怪来说有没有用,杏花也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想救白骨夫人。

只是这杏花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撼动‘凝雪’分毫——那株看似细弱的‘凝雪’却仿佛生了铁做的根须,有着千斤力气牢牢地吸在泥土之中。

杏花跌坐在地上,眼泪扑簌簌落下,止也止不住。

所有人看到这令人心碎的一幕,都默默把头别到一边去。敬生畏死,本就是人之常情。

除了九剑。

这彻底激怒了一旁的李棠:“你以为搬出你们的皇上,便可以为所欲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皇上无非是喜欢把玩色泽圆润的内丹,才派你们屠杀八方四海的妖怪。这等缘由……”

“腰牌四十六个。”九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李棠不禁愣了愣,不晓得九剑在说什么。

“我的家里,还留着四十六个这样的腰牌。”九剑爱惜地拎起自己的腰牌,若有所思,“其实,应该是五十五个……只是,有的同僚别说是身边的东西了,就连尸骨也找不回来……这些腰牌里,绝大多数,都是锦衣卫镇邪司的前辈所留。后辈,也有。最小的,十六岁。”

说着,九剑抬眼,直视着李棠:“天下万妖丛生,如果真的等到找到真凭实据再下手,那么百姓估计会被吃得不剩下几个了吧。这位小姐,我不晓得你经历过什么;也许你身边的这小杏花倒真是天地精华自然而成,也没做过坏事。可是这白骨妖怪却不一样,她能有今天的实力,起码要吃过不下百人。运气好的话,里面说不定就有我昔日里一起厮杀一起喝酒的旧友。”

说着,九剑苦笑了两声,将腰牌收了起来:“天下百姓,能有今天这份安稳日子,与锦衣卫镇邪司的死伤惨重是分不开的。皇上喜好内丹,不错。但是,这也只是一份战利品而已,并无大碍。我们逢妖必杀,是因为妖怪残害生灵。真有兴趣的话,你大可以去问问那边的奎木狼;锦衣卫镇邪司建立之初,他们是如何与天下万妖你死我……”

九剑的话一顿,他忽然间低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支只剩白骨的手掌从他脚下破土而出,牢牢抓住了他的脚踝。

几丈外趴在地上的白骨夫人,终于长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却用腾出来的右手遮住了自己的脸。片刻之后,九剑手中的巨伞掉在了地上——他发现,自己浑身的骨头自下而上,开始逐渐用不上一丝力气。

九剑并没有任何徒劳的挣扎,只是尽力扭头,朝着李棠的方向笑了一下:“看到了吧,人与妖,就是这般你死我活。”

“自然。”白骨夫人勉强笑了笑,却依旧站不起来。看来刚才的诈死也是无奈之举,她的双腿已经被九剑重伤,下半身可谓是灰飞烟灭,“现在,不会有人能救你了……过一会儿,换上你的双腿后,我便可以……”

一直默不作声地李晋,突然间站起,然后从背后摘下弯弓,朝着天空便是一箭——只见哮天呼啸而出,奔着圆月而去。与此同时,大地开始了有频率的震颤,并非平常地震,反而仿佛是活物的脉搏在跳动一般,生生不息。

李棠吓了一跳,几乎站立不稳。细瞧一番,这白骨夫人也是一脸惊异,看来不是她的手段。

“这么快!”奎木狼一愣,随即抄起了自己的狼牙棒,朝着府邸冲了进去——看来,他是要去护着百花羞。临行之前,他还不忘高声提醒其他人,要他们赶紧避开。

同样着急的,还有一旁的白骨夫人。

沙海脉搏……看来,这是远在京城的卷帘动手了。

南疆的地底,其实已经遍布沙流。而这些沙流无论如何开枝散叶,最终都会连入卷帘的脚下;这些地底纵横无边的沙流,简直就是卷帘的脉络一般,可以操纵自如。

白骨夫人心下自然明白,这卷帘必然是得了玄奘的消息,这才用了此等法术——其实,白骨夫人绝望之中,却并不意外。想当年,白骨夫人前来投奔卷帘时,卷帘曾经饶有兴趣地问白骨夫人为何竟然有此打算;毕竟白骨夫人同玄奘的事情曾经流传于妖界,卷帘也知道一二。

“难不成,是想拦我?”卷帘毫不避讳,开口问道。

“我知道你吃了几世金蝉子转世。”当时白骨夫人几乎心灰意冷,说话间也是咬牙切齿,“来你这里,就是为了能亲眼看到那负心人被吃掉。”

卷帘满意地点头。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包括白骨夫人自己很快就成了卷帘手下的一员大将,数十年里为他南征北战,一统南疆。渐渐的,卷帘越发依仗于自己的得力手下,甚至将镇守南疆信众的任务都放心地交与了白骨夫人。

是的,白骨夫人知道,自己毫无破绽。

当卷帘突然说自己要离开南疆前往京城一段时间时,白骨夫人心中还暗暗窃喜:自己这些年的心血,终于有了成效。是的,白骨夫人觉得,自己终于博取了卷帘的信任……

如此一来,自己说不定真有机会,能助玄奘躲过这一世的劫难了。

只是……看到现在涌动的流沙,白骨夫人才明白,自己算错了一件事。

卷帘,其实信不过任何人。真想获得他的信任,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化作这沙海的一部分。

附近荒山落石滚滚,似乎都是被这地震一般的震动引起的。青玄念了声“金”,张开了一个结界,招手要杏花和李棠赶紧进来避难。李棠也不含糊,直接拉起了还是想要拔些花草的杏花,躲进了青玄的结界之内。

剩下的人,只有……

吴承恩抬眼望去,哮天还在,李晋自然是不用担心的。问题是,院子门口的九剑……

如果刚才这九剑真被白骨夫人一招杀了,可能吴承恩只会觉得因果轮回,也不会揪心。只是眼下,这九剑也是一条人命。

救与不救,一念之间。

吴承恩看了一眼青玄,转过头咬咬牙,摸出了自己的龙须笔,甩出一张宣纸落笔一个“刀”字——这宣纸横着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恰好斩断了九剑脚下的骨手。不远处的白骨夫人眉头一皱,显然是疼痛难忍。只是妖气已经入了九剑的肉身,一时间清除不得,九剑依旧无法挪动,反而直接瘫在了地上。

眼见得那九剑不能避险,吴承恩无奈之下,还是冲出了结界,想要去扶一把地上的九剑。只是,现在已经落石累累,就是砸在青玄张开的结界上也是坑坑洼洼,更别提万一要是砸在吴承恩的脑袋上会有什么后果了。

白骨夫人眼见吴承恩涉险,心中一急,想也不想,一把便将九剑扔向了吴承恩。

自从看了吴承恩的书,白骨夫人便认定了他是前世的玄奘。本就是为了玄奘卧底在卷帘手下,断不能在这节骨眼上令玄奘受伤……

吴承恩大吃一惊,全然没有想到这白骨夫人会在此时以德报怨。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接过九剑,将他拖进结界之内,转而不解地看向白骨夫人。

而白骨夫人却笑了:果然,无论过了多久,他这慈悲为怀的气度,永远不会变。

沙海渐渐凝聚成了一个十丈高低的人形,站在了白骨夫人的身边。这沙巨人左右看看,随即俯身,朝着白骨夫人伸出了一根巨大的手指:“这么多年,辛苦。”

虽然只是分身,但这沙巨人的嗓音,却与卷帘本人如出一辙。

——同样的冰凉。

——同样的,令人倍感绝望。

白骨夫人最后看了一眼一脸吃惊的吴承恩,然后眼前忽然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也罢……最后能看他一眼,便是死了,也……

“起来。不是诈死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白骨夫人一惊,抬头望去,却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很快的,一张宣纸甩在了身边,照亮了周围。

咦……白骨夫人四下望望,这才发现并非是自己的眼睛看不到了东西,而是天上的月亮不见了踪影。同自己说话的人,正是奎木狼。

而沙巨人的手,已经被站在院子里的奎木狼稳稳接住。站在奎木狼身边的,则是张着弓的李晋,以及身边浑身散发着闪电一般颜色、正在心满意足咂么嘴的哮天。

“来者何人?”沙巨人似乎看不清楚是何人拦住了自己,开口问道。

“吃饱了?”李晋摸了摸哮天的脑袋,看着站在对面的沙巨人,然后不顾吴承恩、李棠等人的目瞪口呆,将一枚红钱牢牢地穿在了自己的箭矢上——

“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