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篇题记是为九年前的《陈丹青音乐笔记》所写。

这本集子,是一九九二到九八年间,我远远躲在纽约寓所陆续写给上海《音乐爱好者》双月刊的十几篇文字。这些文字的读者,就我所知,一位是约稿的编辑,另一位就是我。现在,趁这集子的出版,我要特意向那位约稿的编辑鞠躬致谢,为什么呢,因为经他的撩拨,我从九年前开始了持续的写作。

写作,我一向喜欢的,但除了就学前后的所谓“创作谈”,以及不像文论不像批评似的零星稿约,二十多年间仅只发表过可数的几篇,内容不出美术的范围,美术以外的话题,哪里梦想过呢,然而做梦似的,去年以来,我竟写成两本“书”,一本是已经上市的《纽约琐记》,一本是尚且搁着晾着的《多余的素材》。内容不论,书写的文体,勉强算是“散文”或“随笔”的意思吧,“文学”当然谈不上,但毕竟可以自视为“写作”,而从此在画画之外,多一招游戏骗骗自己了。画圈子里外或生或熟的朋友于是诧怪:你还写作?是的,我的那两本“书”之所以斗胆承应,居然写成,就是有这位编辑早早地就在催我动笔了。

我要谢谢他。且称他为Z君吧——九年前,时在深冬,我头一次回国省亲,在沪西一间极小的居室里遇见了Z君夫妇,吃饭聊天。得知他是弄音乐的,手上正编着《音乐爱好者》这本刊物,我就胡乱地说些纽约的关于音乐的见闻。不记得怎么一来,提起曾在曼哈顿寻看过霍洛维茨的丧仪,待讲到电影近镜头里老霍的大鼻孔怎样的悬着一滴鼻涕,Z君忽然打断我,高声说:哎呀丹青,你把这个写下来好不好?

我记得他一脸当真的表情。表情对我很起作用的。九年前,国中的出版业哪里能同今天比,Z君的兴致是在组稿,我的兴致是在写作:写什么呢,我自己并不知道,当有人给我指定了话题——譬如霍洛维茨的鼻涕——我就果然写起来,只是当初不想到后来会连续写下去,更别提拼凑起来出本书。

江南的屋子没暖气,其时我在地处北端的纽约待了十一轮春秋,早忘了穿着棉袄夹裤在睡房里缩作一团的那份阴冷与寒气,可回国就为了怀旧呀,身体也在怀旧的。是在南京岳家的旧寓——现在早已拆成了一堆瓦砾——我泡杯滚烫的茶水暖暖手,用讨来的哪家医学院公文稿纸开始写,写完寄出,过几个月,就在纽约收到Z君寄来薄薄一册滴了霍洛维茨清鼻涕的《音乐爱好者》,同时他就催讨下一回的稿子了。

《灵堂琴声》算是我头一篇誊写干净拿去发表的文字习作,粗糙简单,还用“琴声”与“灵堂”搁在一起作题目,弄成小小的酸雅,骗读者注意,现在想来,真像少年时代头一回学抽烟,怕人看见,又想要人看见,手势、吞吐,尽在学架势。可是一根抽过,喉咙痒痒地也就接了第二第三根,虽是呛着咳着,也谈不上瘾,却不知不觉抽上口,不想戒了,何况还有个Z君频频给我递烟点火呢。

但我可从未有过谈论音乐的妄念,给Z君那么手指勾一勾,我竟不负责任写起来:所谓“责任”,是指我所没有的音乐知识,每篇所写,不过是些“关于音乐”的日常见闻,并不真在谈音乐;所谓“不负”,自然是指我一旦离谱太远,行家大约会对这“爱好者”的无知,付之一笑吧,而且那一笑,我看不见,不必非得脸红。Z君,则从不拆穿我的门外胡言,只管哄着我一期接一期写,这样子,六年间给他写了将近十篇,到了九七年,有别家出版社约了我来写《纽约琐记》,又要回头谈论画画的事情,没有余裕了——九八年的《赴死的演奏》,是我给刊物的最后一篇,《瓦格纳问题》写写停停,竟忘了寄出去,现在可以收进来。

这些稿子,尤其是最初几篇,距今颇有些年头,当初下笔,不免假想国内欠缺对于外间的了解,所以略微介绍国外音乐生活的状况点滴,今天看来,真是在胡说,譬如纽约昂贵的音乐会票价上百美金,在今之大陆算什么呢,听说上海音乐厅的多明戈演唱会,几千元一票,销售一空,紫禁城的露天歌剧大演出更是出票天价,照样坐得满满当当,这些,真要让我辈羞煞……好在对于海外华人的“落后”与“土”,今之国人早已十分的了然而宽容,看在这些异时异地所写成的文字,该不会与我一般见识吧。

此外未见于期刊的篇幅,均是新添的:今夏为展事去欧洲,顺道造访波恩,归来写成《贝多芬故居》。去年在上海图书馆作讲演,题曰《石库门弄堂里的欧洲艺术》,所谈七十年代海上遗事,时过境迁,竟像是古代的传说,其中也谈及音乐。末尾的《音乐的立场——答〈音乐爱好者〉编辑部问》写得漫无边际,而种种话题的铺衍,也倒说出不少感触,这感触,若是没人聊起,我是不会着笔,更不知道自己对于音乐与文艺抱有这样的意见:我的写作,是要写下去,才知道会写出什么来。

书的题名,原先是径取现成的《外国音乐在外国》,结果给编辑改作“音乐笔记”,加上我的名姓。这总让我不自在:明明一个画画的家伙,出本“音乐笔记”,算什么呢,且我看画听乐,从不做笔记的。但以我出国前的经验,编辑就是“领导”,领导拍板,只得默然从命。好了,关于成书的原委,现在都交代在这里了。上个礼拜,《音乐爱好者》编辑部给我寄来一沓子新版本,不单改成彩色的月刊,还从里边滑出亮闪闪的CD碟片,而版式、纸张、印制,都比我供稿的旧版本讲究而体面得多,活像新出阁的姑娘家,不敢认了。我略一翻看,竟有点念旧,又有点庆幸:就在那简陋的旧版本上,我开始发表文字的习作,也幸亏是躲在那里,我弄出这些勉强称之为散文的东西,而且真是不敬,假音乐的名义——真的,我不是虔诚的“音乐爱好者”,直到此书将要问世,我才明白自己其实是个厚着脸皮的“写作爱好者”,这是要请诸位爱乐者多多包涵的。



二〇〇一年十月十日

这是我一九九二年开始为上海《音乐爱好者》杂志陆续提供的手稿之一。自一九九七年学会电脑,从此不再有手稿了。为了稿面的整洁,便于审读,我曾不断从头誉清,这是手写文稿的麻烦与享受,现在一并消除了。




维也纳Molker Bastei 8号老公寓门洞,贝多芬故居在四楼,推开右首的一扇门,就可以上楼了。

四楼到了,左首转弯就是贝多芬旧居。

当年贝多芬出门,就从这楼梯口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