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这里很窄小,但我住在这里,总是能看到教堂的入口。我觉得这是特肯伯里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他安排贝拉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烧水并准备面包及黄油。贝拉一开始多少被这一新奇事件吓到了,有点儿拘谨;但男孩因她的存在而显得十分高兴,这一点也影响到贝拉,使她同样感到轻松愉快。接下来,男孩展示出了自己的另一面:对美的着迷暂时被抛到了一边,此刻,他表现出了很令人吃惊的孩子气的一面。他的笑很爽朗,并且,由于现在兰顿小姐已是自己的客人,他不再那么害羞,开始毫不拘束地讲述着自己脑海中各样的话题。

“你想来根烟吗?”在用完茶后,年轻人问。在贝拉微笑着予以拒绝之后,他接着说道:“你不会介意我抽烟,是吧?那样我就更能聊了。”

他将椅子挪到了窗口,这样他们便能看见眼前那宏伟的砖石建筑,并且就像是已相识很久了一样,继续不停地往下聊。但当她最终起身准备离去时,他的双眼突然变得阴暗又悲伤。

“我还能再见到你,对吧?好不容易发现了你,我可不想就这么失去你。”

事实上,他是在向兰顿小姐提出秘密约会的邀请,但现在,主持牧师的女儿还心有顾忌,生怕惹出什么流言飞语。

“我想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在教堂里见面。”

同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尽管她愿意答应他的所有要求,但却不愿太早屈服。

“啊,那可不行,”他坚持道,“我可不能忍受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见你这个事实。”

贝拉笑着看他,而他却热情如火地盯着贝拉的双眼,同时死死握住她的手,似乎如果得不到明确的承诺,就不放她走似的。

“我们明天到乡下去走走吧。”他说。

“好啊!”贝拉回答道,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同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青年去散步也没什么害处。“我五点半在西门等你吧。”

但回去之后,兰顿小姐又进行了慎重的考虑,之后,她给这年轻人写了一张便条,告诉他自己忘记了一个重要的约会,恐怕不能去见他了。然而,她又为此犹豫不决,并且不止一次责怪自己可能因为胆怯而让热情的赫伯特·菲尔德深感失望。于是,她为自己找了个牵强的理由,告诉自己,也许周日的信件递送会出现问题,那么那信便到不了赫伯特那里,那样的话,他还是会去西门等她,然而却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出现。于是,她说服自己,认为自己很有必要亲自去向他解释为何不能像先前承诺的那样,同他一起去散步。

西门是个古老而美观的砖石建筑,在远古时候曾是特肯伯里的外墙,即使现在,尽管在它的一边已建起了房屋,但城墙左侧的一条路却是直通乡下。贝拉提前了一会儿到那里,却发现赫伯特早已在那儿等候,戴着一顶草帽的他看起来格外年轻。

“你收到我写的便条了吗?”她问。

“收到了。”他笑着回答。

“那你怎么还是到这儿来了?”

“因为我想,你可能会改变主意。我不是很相信有那么一个约会。我很想见你,所以我想,也许你也无法自已。我觉得你一定会来。”

“那如果我没来呢?”

“那我也会等下去……别害怕。你看,那太阳正在召唤我们。昨天,我们看到了教堂里的灰石;今天,我们将看到绿色的田野和树。你听见西风的低语了吗?它们正在谈着妙不可言的事情。”

贝拉看着他,感到无法抗拒那热情的双眼的召唤。

“我想我也只能按你说的那么做了。”她回答说。

于是,他们便一起出发了。兰顿小姐说服自己,认为她对赫伯特的感情仅是出于母性,就像她会给一些没有母亲的孩子果冻那样,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丘比特先生正在嘲笑她的遁词,一边高兴地飞舞着,一边射出了他的箭。他们漫步到了一条缓缓往北流向大海的小溪边,这里因枝叶繁盛的柳树而有了阴凉之处;在这个七月的下午,乡间的空气是那么清新,并且还有香气撩人:已割下的干草发出绝妙的香味,连鸟儿也因这香气而安静了下来。

“真高兴你住在牧师宅邸,”他说,“只是想象你坐在那样漂亮的花园里,便让人感到满足了。”

“你见过那花园吗?”

“没有,但我能想象那古老红墙后的景色,那背阴的草地和玫瑰。那里现在应该有很多玫瑰了。”

大家都知道,主持牧师最爱那种皇家花卉,他在当地花展中展出的那些花是镇上的一个奇迹。他们接着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赫伯特不知不觉中伸出手挽着贝拉,似乎是要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中寻求保护。贝拉的脸稍稍红了一下,但也无心拒绝;她甚至莫名其妙地为他表现出的自信而感到高兴。她小心地问他一些问题,他则极简单地告诉她,自己的父母一直挣扎着想要给他更好的教育。

“然而,即便如此,”他说,“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怜。银行留给我很多空余时间,我有书,也有希望。”

“你的希望是什么?”

“有时我会写诗,”他一边说着,还羞红了脸,“我觉得这有点儿可笑,但这给了我莫大的幸福感;谁知道呢?——也许某一天,我也能做出点儿足以永存于世的事情。”

随后,贝拉倚在一扇栅门上休息,赫伯特则站在一旁,看着她,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

“兰顿小姐,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但我又感到有些害怕……你现在不会抛弃我了吧?我总算找到了一个朋友,我受不了失去她。你不知道,能有个对我友善的人跟我讲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常常感到一种极可怕的孤独感。而你让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上周起,我的世界整个儿都变了。”

她诚挚地看着他。他难道以为他就没有改变她的生活吗?她无法说出口的是,那双迷人的蓝眼睛让她无法抗拒,她愿意为此不顾一切。

过了一会儿,她回答说:“我父亲周三要去林汉姆,你的工作完成后可以到教区花园来喝茶吗?”

当看到他脸上欣喜的表情时,贝拉觉得得到了无比的回报。

“在这之前,其他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去想了。”

兰顿小姐还发现,自己的紧张焦虑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生活从此不再单调,并且闪耀着奇迹的光彩,因为生活开始有了引人入胜之处,而不再像从前那样,活着仅仅是个责任。她总是反复地回忆男孩所说的无关紧要却颇富魅力之事,发现同他的谈话令人愉快,完全不同于她平日里同牧师们的讨论。他们对文章鉴赏有着很好的品位,副主教的第二任老婆还写过小说——仅仅是因为她高贵的身份及该小说明显的道德目的,才使此书不显得过分下流。小教士们则讨论对皇家学院的热爱。但赫伯特在谈到书籍和图画时,仿佛艺术是有生命的东西,对他而言就像面包和水一样不可缺少;而贝拉则感觉自己只是受到一些教养方面的培养,正规而乏味,因而总是非常谦逊地听热情的赫伯特做各种描述。

周三总算来了,贝拉穿着漂亮的夏棉衣服,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漂漂亮亮地来到了约定的花园,而茶具就放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面。如果莱依小姐注意到主持牧师的女儿为了让自己以最美好的样子出现而特意安排的位置,她一定会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这花园的隐蔽以及宁静的美,都激发了赫伯特的孩子气,他那愉快的笑声穿过了草地,就像是银铃般的音乐,闯入了贝拉的心。看着脚下延长的树荫,他们讨论意大利,讨论希腊,讨论诗歌以及鲜花;不久,在厌倦一本正经的谈话后,他们更轻松地闲谈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无法叫你菲尔德先生,”贝拉笑着说,“我一定要叫你赫伯特。”

“如果你那么叫我的话,我就叫你贝拉。”

“我也不知道你该不该这么叫。你看,我几乎是个老化石了,因此,我直呼你的教名是件很正常的事。”

“但是,我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我的长辈。我希望你完全就是我的一个同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比我年长。而且,我觉得你永远都是贝拉。”

她再一次笑了,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温柔。

“那么,我想,你可以按你的意思来做。”她回答说。

“那当然。”

突然,他很快地拉起她的双手,还没等贝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便吻了她的手。

“别做傻事!”贝拉叫道。她很快地抽回了手,并涨红了脸。

在看到贝拉的不安后,他孩子气地大笑起来。

“哈,我让你脸红了。”

他的蓝眼睛大放异彩,并为自己小小的邪恶而感到高兴。他不知道的是,事后,在贝拉自己的房间里,那吻仍在灼烧着她的手,她哭得很伤心,就像心要碎了一般。

4

莱依小姐走进客厅时,发现准时的牧师已经穿戴好准备用晚餐了,他穿着长丝袜和带扣的鞋子,显得非常惹眼。很快,贝拉也来了,穿着暗色的漂亮衣服,绑着黑缎带。

“我今天早上去霍利威尔街看了看那边的书店,”牧师说,“但霍利威尔街已经毁了。波莉,伦敦已不再是从前的伦敦了。每一次过来,我都会发现有些老建筑不见了,而老朋友们也是分散各处。”

带着愁绪,兰顿先生回忆起在伦敦寻找二手书的那些幸福的日子,仿佛又闻到了那些发霉的书卷味。原来的犹太店主已搬走,新开的书店里不再有那些古老又满是灰尘的过时货,货架上一尘不染,这里显然不太欢迎那些闲逛的懒人。

仆人们通知说,巴洛-巴西特夫人和她的儿子到了。她是个高高的女人,仪态端庄,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也有着自信的脚步;她的灰发浓密而蜷曲,让人想起十八世纪流行的风格,而她的穿衣风格也反映了那个时代正流行什么,让她看起来就像是约书亚·雷诺兹[4]的姐妹。她的举动中透露出一股固执之气,但行为举止又并不失礼,因为在她成长的时代里,礼仪仍是少女教育的一部分。巴洛-巴西特夫人很是为儿子感到自豪:他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高高的,长得强壮又健康,一头黑发并不比母亲的头发逊色多少,相貌生得格外好看。他的骨骼很大,但又并非过于肌肉发达,皮肤黑黑的,有一双大大的褐色眼睛,高挺的鼻子和橄榄色肌肤,再加上饱满而性感的嘴唇,使他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众多的眼球;对于这些,他自己并不是毫无意识。他是个好脾气的懒人,看起来就像是东方美女那般精神不振,并且目无道德,为人也不诚实。为了让自己的寡妇生涯变得有意义,巴洛-巴西特夫人倾尽心力来培养她这个独子,并且很高兴地以为,迄今为止,她成功地让儿子远离了一切邪恶。她希望儿子把自己当做知己,并常常吹嘘称儿子的一举一动,甚至所有的想法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玛丽,今晚我想同肯特先生谈谈,”她说,“他是个出庭律师,对吧?我们已经拿定主意,想要让雷吉进入律师行业。”

虽说雷吉也羡慕穿着漂亮制服的军人,但却一点儿也不向往部队里那种处处受限的生活,对于他父亲挣得财富的商业领域,他也是不无鄙视,因此,他倒是乐得进入更为绅士的法律行业。他隐约知道,如果干这行的话,未来需要出席很多晚宴,对此,他还颇能接受;还知道以后自己将戴假发,穿长袍,与陪审员们高谈阔论,并成为大众羡慕的对象。

“一会儿你坐巴兹尔旁边吧,”莱依小姐回答说,“弗兰克·赫里尔会带你下去。”

“我相信雷吉一定能在法律界一展拳脚的,我能让他跟我一起待在伦敦。你知道吗,他从不让我担忧,有时我甚至感到很自豪,自己竟能让儿子保持如此的美好而纯洁。这世界充满了诱惑,而他又长得如此好看。”

“他确实长得很帅气。”莱依小姐撅着嘴回答道。

她想,如果雷吉有她母亲想象的那么有德行,那自己看人的本事就错得离谱了。他脸上流露出的好色痕迹表明,他并不是嫌恶肉体之罪的人,而他那狡猾的黑眼睛也并未流露出多少天真。

巴兹尔·肯特和赫里尔医生在门口相遇,便一同走了进来。即使在要求苛刻的莱依小姐看来,弗兰克·赫里尔也是她认识的最为幽默的人。他肩膀宽阔,体格健硕,然而个子并不太高,因此他完全有理由嫉妒雷吉·巴西特的长腿;并且他长得也不帅,因为他的眉毛太重,下巴又太方,然而他的眼睛却很有神,有时戏谑,有时严厉,有时又很温柔;此外,他那极富磁性的嗓音很有说服力,他也深知自己的这点优势。一簇小小的黑胡须掩住了他那很好的唇形以及排列极为整齐的牙齿。他给人的印象是,很强壮,脾气不是很好,但往往能够很好地控制住。在陌生人面前,他总是沉默寡言,让人觉得他态度冷淡又勉强,因而往往使人感到不安。而他的朋友们则认为他总是可以依靠的,并渴望得到他的赞誉,虽然有一些熟人常常会指责他目空一切。他并不会为了受到所有人欢迎而极力掩饰自己对愚蠢的不耐烦,因此尽管莱依小姐觉得他的谈话乐趣横生,但或许由于某些原因,其他一些人会觉得他心不在焉、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