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超耐读的民国老教材(套装共五册)
- 叶圣陶 郭绍虞 周予同 覃必陶编 庄俞 魏冰心等编写 薛天汉张元济等校订
- 2723字
- 2025-04-01 18:52:39
客
司徒元伯伯所隶属的那一队志愿兵跟着正规军队前进,一路担任着驻防城市,放步哨,押送粮食,警戒铁路,护送俘虏等等工作。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身上裹着一件斑斑驳驳的大衣,背着一枝步枪,司徒元伯伯的足迹走过了全部新占据的领土;而在世界的另一头被指派在一条重要公路上看守一座桥梁,这是个时间较长久的差使。
这是一个很遥远很荒凉的地方,即使在非常沉寂的傍晚,那条大河也已经入睡的时候,远处茅屋里的狗和公鸡的叫声也一点都听不到。
司徒元伯伯和他的伙伴留守着桥梁。他们自己造了一座暖和的地下小屋,有一个烟囱,一个火炉,把他们的衣服和背囊挂在屋子里,又铺好了几张稻草床,下班的时候就在床上坐坐。
他们的身子像石头一样结实,整天整夜的站在岗位上注视着斥堠线,就是有一只鸟儿在那儿飞过,也逃不了他们的眼睛。
在那泥泞的公路两边,无穷无尽的长串的辎重车来来往往。那些牛异常庄重而驯良,拖着很重的大货车,它们那种用力的动作,说明了战事的普通的最基本的权力,那是每个生灵必须服从的,因为与人们长期合作过来,那些牲口也知道了旅途的艰难,本能的感到到达最后目的的重要;所以它们毫无怨苦的拖着那些大车前进,不待车夫的呼叱与鞭笞。在它们的步伐中,表现出一种热心的自愿的努力,它们也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尽了一个兵士的责任,它们仿佛都明白,现在拖着的并不是一架耕田的犁了。
司徒元伯伯身上裹着他那件不分四季的大衣,脚边拄着步枪,眼睛紧跟着那些牛车的行列,连一点小节日都不放过。那些牛。那些车夫,轮子,车箱,以及聪明的车夫在长途中所想出来的各种天真的小花样,全都逃不了他那低垂的额角底下两颗即溜的小眼珠。
有时司徒元伯伯会高声叫起来,仿佛对聋子说话似的:
“喂,孩子,你睡熟了吗……把缰绳接起来……牛要踏着了,会踏断的。”或者是:“喂,老伯,你的油瓶要掉了。”
下了班,当他很高兴的在小屋里的火炉边和他的伙伴烤火的时候,他们就闲谈日里看见的各种事情。司徒元伯伯常常会责骂起一个根本已经记不得的不认识的车夫来:“他的车子松下来了,弯弯曲曲的活像个醉汉!……把它缚好了,喂,缚好来!……这样子好赶路吗?……”
至于小屋子里常常发生的关于政治的辩论,司徒元伯伯总是不参与的。他弯身坐在火旁边,抽他的短烟杆,听人家说话,偶然拨一下柴火。
天气是多雨,涨雾。太阳好几天没有睁眼了。人们谁也不能说什么时候是天亮了,什么时候是天晚了。这使夜间显得很长,很闷。谁也没有表。司徒元伯伯倒也不觉得不便,因为他好几年没有表了。但是一个伙伴,一个乡村里的食品商人,他老是想着时间,逢人就问什么时候了。
后来司徒元伯伯对他说:“我给你去找,不单是表,而且是闹钟!”
有一天,他下了班就出去了,不知在什么地方耽到晚上才回来。
“孩子们,你们的闹钟来了。”司徒元伯伯这样说,从大衣袋里拿出一具大闹钟来,他笑着,一直笑到耳朵根。
他们给那闹钟安置了一个地方,每天晚上开一次,这个责任常常落在司徒元伯伯身上,他会说:“哦,就让我来开吧。”
很准确的,每天晚上,尤其是每天早晨,那闹钟的清朗的声音从四壁发着回声,向这几个老兵报时。
一天晚上,有一队辎重车在他们那小屋子附近卸轭过夜。好几个火堆生起来,好几支风笛吹起来,这个荒凉的地方顿时见得非常热闹了。
司徒元伯伯走到那些车夫那儿去,照例的问他们一些话,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要到什么地方去;还要从他们那儿听些新闻,还要看看那些牛和车。
“我知道,”他自个儿喃喃的说,“这些车不是从我们家乡那儿来的。样子打得真古怪——这是札果利亚式子。做得倒不错,很结实。”
他绕着那些车子,很仔细的考察,一忽儿推推那辕木,一忽儿又称赏似的拍拍那车厢,好像拍一个老朋友的背脊似的。
他正在细看一根雕绘得很美丽的车轭的时候,一条躺在那儿反刍着的牛,伸出它的脖子呼一口气在司徒元伯伯脸上。
“哟!倍尔乔!这是我们的倍尔乔呀!”司徒元伯伯非常兴奋的叫了起来,“它认识我的……喂,它认识我的!你说多么巧!我老婆写信来说,它已经征发出去了,我心里想,完啦,我们从此不会见面啦。可是……啊,倍尔乔宝贝……好个倍尔乔!”
司徒元伯伯蹲在那条牛面前,温和的抚摩它,并且给它梳理前额。那牲口伸出它的头,把那唾沫津津的嘴搁在它老朋友的膝上。
“它认识我的!……它还记得我呢。”他对围着他的车夫说。司徒元伯伯的伙伴们这时候也聚拢来了。
“就是我告诉过你们的倍尔乔!”他对伙伴们说,“你瞧,我今天有个客来了。我想我一定永世见不到它了。好牲口!你瞧,他不是一头好牲口吗?看它怎样拉车,它多么能拉车啊!”
司徒元伯伯于是抚爱着那条牛:“宝贝的倍尔乔,它也去打仗了。它什么事情都会做!……”
“喂,伙计,”他回头对那车夫说,“好好的招呼它,你听见没有?把那马梳子给我。”
司徒元伯伯从那车夫手里接过铁梳子,就替那带给他无限高兴的来客梳刷皮毛。
“站起来,倍尔乔,起来!对啦。现在把尾巴翘起来。哦,你身上多脏呀!”司徒元伯伯一边说着这样亲热的话,一边非常细心非常辛勤的替来客收拾清楚,他用梳子替它梳毛,用刷子替它刷掉尘土。此后他去打些糠麦,混和了加盐的温水,喂给倍尔乔吃,他自己便站着看。那疲累了的牲口吃得挺高兴的,舔干净了它的嘴唇,睁着两只有所祈求的眼睛,看着那站在旁边的好像难以割舍的朋友。
“哈,我懂了,你身上冷了。”司徒元伯伯抬头看那闪烁着寒星的天空,这样说。
“这个,可以暖一点……你是我的客。”他一边脱下他的大衣一边说,“我不愿意教你冻坏了!”于是他把大衣给牲口盖上。“好!我们不忘记老交情的,不是吗?”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那些老兵早已在屋子里柴火旁边睡熟了;但是司徒元伯伯还在他的来客身边徘徊着。
他回到小屋子里很迟,整夜的睡不着。在他那因为遇见倍尔乔而被唤醒了的灵魂里,引起了种种温柔美丽的回忆。他想着家,想着孩子,想着田地……
次日早晨,他不待那闹钟唤醒,早就爬起身来去看他的倍尔乔了。
牛车的队伍开动的时候,司徒元伯伯陪着倍尔乔走了好一段路。临别的时候,他拉住了它,拍拍它,又在它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再会啊,我的倍尔乔!”他对它说。于是回向那车夫说:“伙计,照顾照顾它,当心它。”说了便很深的伸手到袋里去,掏出钱袋来,解开了,拣出一块钱递给那赶车的,“这个给你……随便买些东西吃,请你照顾这条牛。洗洗它喂喂它。”
于是队伍走了;司徒元伯伯站着目送了好久,才怀着满腔悲伤回到他的伙伴那儿,好像刚送了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似的。
(一)前半篇写司徒元伯伯处境的寂寞。后半篇来了他的倍尔乔,这是一次不寻常的会面,他的感情激动起来了。试看作者写他的一言一动,全不脱农人淳朴的本色。
(二)如果没有前半篇,开头就说司徒元伯伯遇见了他的牛,这篇小说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