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洞的壁画

向锦江

千佛洞没有像龙门那样的雕刻,只有塑像、壁画却特别多。这是有物质的原因的。千佛洞的岩石,不像重庆防空洞似的全部是整块石头。那是一种砾岩,由无数卵形的小石子和泥土混凝而成,很像水门汀铺的路面的底层,可没有那么牢固,只凭一些石灰质粘住,质地很松。记得我随同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爬三百号外的几个高洞时,梯子和绳索在岩壁上稍一磨擦,沙石就纷纷落下来。有时向上爬,用手攀住岩石凸出的地方,只要用一点力,也有同样的情形。这种岩石是不宜雕刻的。千佛洞除了一些泥塑像之外,有两座大佛是先依岩凿成粗坯,然后敷上泥土塑成的。所以《大唐陇西李府君修功德碑记》上有一段说:“……遂千金贸工,百堵兴役,奋锤垄壑,楮石聒山,素涅檠像一铺,(以下列举了很多佛像石称)初坯土涂,旋布错彩,豁开石壁,俨现金容。”雕刻既不能发展,壁画就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窟。画壁画也是先用刷墙的方法,将凹凸不平的砾岩敷平,涂上白粉,然后开始作画。正因为作画须有这许多手续,有的人贪图省事,在前代已经陈旧的壁画上刷上一层泥土,便作新画。张大千先生在敦煌作画有两年之久,他发现画后有画,曾经从事剥离的工作。例如在C.20洞中,把宋代的壁画铲去,在下面一层的唐代绘制的供养人壁画便显露出来。不过这个工作是不容易作的,弄得不好,里面的画没有揭出,外面的画倒先毁坏了。

敦煌倘不是在空气干燥的戈壁中,那些壁画便不能保持得这么长久。许多洞中的画,现在还完好如新,金碧辉煌,说不出的好看。但也有变色的,如魏洞中的壁画特多赭黑色,据研究所董希文先生的壁画变色研究,这些部分原来都是原红色,后来变黑的。另外我们也见到一部分洞中的壁画,因当时粉刷技术不好,颜色点得不牢,时间愈久,脱落愈厉害,有些洞中便只见一片斑驳了。

各洞的壁画是从洞口起把四壁画满,不留一点空隙,连顶上也画满。各个朝代的洞里,壁画的布置和内容都不同。魏洞佛龛在中央、四壁都画佛像。四壁的下端有的画供养人的像,有的全是力士像。佛顶天花以及四壁上端,常画“飞仙”。洞顶天花常用图案,中央的方块称为“藻井”,也用图案。唐洞的壁画,正面佛龛两旁常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的像,一个骑狮,一个骑象。洞的左右两壁都是“经变”——采取佛经的内容变作图画,与“变文”的取义相同——或故事画。下端有时也是供养人像。洞门进去后看到的两侧常画观音和天王像。洞顶天花也用图案装饰。宋洞中画“经变”的极罕见。两壁往往是成排的佛像,不然就是从上到下一列列的小千佛。天花藻井也是花草图案。

魏洞壁画以C.213和218号洞中的“佛舍身饲虎事迹”的巨幅为代表作。画的中央是佛正在等虎来吃他,四周画了众多的佛弟子,神色是无限的惊怖,悲怆,各人有各人的姿态,其中有几个呼天抢地的样子,表现悲痛,深刻有力。全幅色调虽因年久而暗淡了,但还可以想见原有的那种强烈。用笔的粗犷雄伟,为国画中所罕见。研究所常书鸿先生用油画材料照着原画临摹了一部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欧洲现代画派的作品,哪里知道却是千年前的古画。并且,魏洞中所画的佛像或人物,大半是裸体的,两臂胸腹都袒露出来,下面腿和脚也露在外面,只在肚脐下系上一条裙子,臂间又有飘带从头顶绕过,穿过肘间,飘拂而下;胸脯和肚皮凸出的部分都用明暗的色彩表现出来,连肘间骨节同手腕指节也将凹凸的地方画出。记不清是哪一个洞中了,四壁画成一个个很大的顶为穹形的长方框子,每个框子中画一个佛,姿态活泼极了,有的仰头举手,有的偏着头,一手向上扬,有的一手舞带,一手撒花……没有雷同的。各洞的飞仙也是魏洞的最美,大都是半裸体的。我在C.192号洞中看到的一个,手里拿的好像是箜篌,飘浮在空际,姿态柔和极了,仿佛游泳的人鱼;身旁用许多带子装饰,也极流转自如。像这样的绘画,在内地佛寺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魏代的壁画写实成分较多,唐代的壁画却特别富于装饰味。许多大幅构图,都能把繁复的题材,众多的人物,安排得恰好,而且往往是对称的。例如唐洞壁画中常见的歌舞场面,舞蹈的人都成双数,那翩跹的舞姿和飘扬的舞带往往对称,乐队不管多少,必然分开两边坐着吹弹乐器。这样的大幅壁画,在唐洞中为数不少,用色是力求富丽,笔调都极为精致细腻。唐洞中的故事画也很丰富,美不胜收。在C.132洞中,一个手里拿着一种烧香器皿的女性侧像和另一个半跪的女性侧像,姿势的柔美绰约是难以形容的。这是初唐的画,所以还有魏代人物画中所有的显露人体优美曲线的地方,但线条细致多了。故事画方面最杰出的一幅巨构,是晚唐张义潮所修的C.300号洞中的“宋国河内郡夫人出行图”。这幅画在墙壁的中间一段,由佛龛的右侧起,直到左侧止,仿佛长手卷。全部仪仗中人物很多,布置得很调谐,从头到尾没有懈笔,真可赞叹。这幅画也充满趣味,可以考见当时风俗的一斑。至于供养人像,唐洞中也有画得很好的。如C.10,300等洞都有男女供养人像,笔致流利生动,唐代的人物画真是精绝。此外,唐洞壁画中的图案,有的式样极好,而且类似西洋图案。千佛洞中的壁画不仅在艺术上有极大价值,并且是研究古代服装、器皿、乐器等等的极好资料。就服饰来说,在C.268洞中,有两个年青女郎亲昵地靠在一起,都穿的赭红色有银色小花的长袍,骤然一看,竟像旗袍。站在后面的一个,长袍上还加上一件短仅及胸的蓝色短外套,更像个摩登女郎了。然而她们穿的却是唐代服装。又有一个洞中见到,那女供养人的服装非常像日本女人的和服盛装——这也是日本文化承受我国唐代文化的证明。从前形容女子的眉毛叫“黛眉”,我在魏洞中看到有些菩萨像的眉毛都是绿色的——大概以前较深,现在褪成绿色了。我们读《木兰辞》,其中有一句“对镜贴花黄”,贴在哪儿呢?头发上是只能“插”没法儿“贴”的。这次我在C.75洞中看到宋代曹廷禄家属中的女人,脸上都贴着花,有的是小凤,只有豌豆大,大都贴有八九处之多,远看像麻子。但在那个时代,竟是贵妇人的美丽化装,仿佛现在有些姑娘们在唇边贴上假痣似的。其余如乐队中的乐器,使你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有的是,在这里,我不能一一说出来了。

(一)从第四世纪起,敦煌是东西交通的枢纽。敦煌再往西,经过新疆青海直到北印度,是当时的国际路线。东方西方的商队,赶着骆驼骡马,带着各地物品,来来往往,都要经过敦煌。到了元代,海运渐渐发展,这条通路又渐渐被流沙掩没了,敦煌这才没落下来。敦煌繁荣的时候,佛教传入正盛,富商达官往往在那里凿窟奉佛。凿得多了,就有了千佛洞的名称。

(二)敦煌地当交通要道,外国的画法可以传到那里,外国的画工可以跑到那里。因此,那些画的技术必然含有外来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