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扎进离别多年的插队所在地,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像一个久去的游子扑入母亲的怀抱,悲喜交集,一起涌来;辛酸苦辣,又多管齐下;真叫人欲笑不能,欲哭不出。只觉得眼眶里有两盅热酒在滚动。
大田里的庄稼已收割完毕,空气中散发着五谷的清香,场面上翻滚着层层金浪。扬场的人们正把一堆堆金黄的谷物抛向天空,姑娘们“咯咯”的笑声不停地回荡。嘿!叫人心都醉了。
举目再望,东南方远不过二里地的文瀛湖如一面大镜子,白茫茫、银刷刷,在秋风的吹拂下一闪一闪,像温雅的少女使人倾倒。正北面一条由东向西的京包铁路烘托起的马埔山,也好似长大了,他再不是过去那样光身赤腚,而是披上了浓绿的衣裳,像个壮实的小伙子含情脉脉地守望着文赢湖。
“对,那不是‘马家坟’二队的谷子地吗?那笔直的通头田埂上,不还留着自己串串浇地的脚印?村西的桥石上不还闪动着你爱情的光影?还有那……”不过,最使我兴奋的不是旧地重游的追忆、遐想,而是那顿难忘的乡饭。
中午时分,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乡亲们无休止地问询和叫人不好意思的疼爱抚摸,以及使我感到“失礼”的谢绝他们让饭的“困境”,来到了我的房东麻成海家。
看望麻成海,几乎是我决定回村的念头一闪同时想到的。这倒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也许是他大公无私,一心扑在集体上的行动深深地感动了我;也许是他为人正直,毫不利己的共产党员品质使我敬慕。总之,从插队的第一天起,我就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听说他已被民主选为村长,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记得那正是党的优良传统和作风被“四人帮”一伙糟蹋得最不成样子的时候,不少的社队干部都占集体的便宜,少劳多得,甚至不劳也得,成了乡村的“土皇帝”。而身为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的麻成海除每天比社员下地早,出地晚外,再没有一点别的差别。当时他还主管着知青工作,按说这是个“肥得流油”的差事,可麻成海仍吸着一角四分的“白皮”烟。一次,他六岁的小儿子重病住了医院,收工后我随便带了点水果前去看望,谁知却吃了顿“熏鸡”(训斥)。他几乎是吼叫着让我把东西“统统拿走”。
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了,但当时他那严厉的面孔和使我难忘的情景,至今仍经常在我眼前浮现。不过,现在感到的再不像当时只是委屈和憎恶,而是格外的舒坦和亲切。
我越是追忆过去,越想尽快地见到麻成海。不过,我知道他现在是八百多口人的村长,全村公认的大忙人,他的妻子也是不误一天工的女劳模,除吃饭和夜间休息时间在家外,平时很难“抓”到他们。所以,直到太阳当头时,我才步入村南这座非常熟悉而又好像特别陌生的院落。
呵!真想不到,这座以杂乱著称全村的小院,竟收拾得使我误认为走错了门。靠街门堆放的乱石土块已变成了刷白的猪圈,那苍蝇横飞的污水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铁墙围成的鸡舍,一群毛色光亮的家鸡正在里边安然地闲游。我带着惊喜疑惑的心情走进了堂屋。拉开门,西墙下一对红彤彤的大衣柜映入眼帘,北墙根放着一个双墩办公桌,正面挂着一幅大中堂,后炕上还躺着一架上海牌缝纫机呢!
坐在桌前写字的小姑娘转过身来,一看是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嘿!几年没见,玩“猴皮筋”的毛丫头都这么大了。正当我凝思之际,屋门开了,麻大婶一步跨了过来。她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没吃晌午饭吧!放心,再不会叫你喝糊糊,吃窝窝粑,就腌菜了。”说着,她呵呵地笑了一阵,一挽袖,摸下头巾一甩,转身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不一会儿,随着咳嗽声,院里响起了砸夯机似的脚步声。“没错,肯定是麻成海。”我心里的话还没有说完,堂门便咚地开了。这短粗短粗的小老头,胡子比以前更浓了,从耳鬓一直糊到下颏儿,连喉头都糊严实了。他像打雷似地喊着我的小名,一把将我推到炕上,然后,一提裤腿砸在了椅子上。直到把两只袖子摸到了肘臂,他才吐了口烟,兴奋地说:“看到了吧!三中全会后几年的时间,咱村就大变样了,生产责任制真顶事,社员们都不膏油自转开啦,嘿嘿……”他的笑声震得窗纸都在哗哗作响。
当我镇静下来再仔细端详,发现老头子眉头上的老皱又添了不少。
伴随我们交谈的是旁屋里咚咚的擀面声,过了一会儿,麻成海拉着我来到了旁屋,这顿乡饭就这么开始了。大花油布上,一张漆红的大方桌四平八稳地蹲在上边;一把竹筷放在桌子下檐上,中间是一对墨绿色的小玻璃壶,一个放的是醋,一个放的是酱油。一坐到桌边,香气扑鼻而来。一盘“腌根子”上边散满了绿生生的油炝葱花,嚼起来嘎嘣嘎嘣直响;那盘红白绿交织在一起的醋调“心里美”,红白的是本身,绿的也是葱花,加上熟油的光泽,美极了。还有那盘香气缕缕的葱花炒鸡蛋,黄的像片片金子,绿的像点点翡翠,麻油泡儿还在上边吱吱地响呢!
因为我深知主人的脾气,所以不等多让我就提筷子吃了起来。端起像撕开的纸条一样的面条,浇上两勺生麻油加酱油浸泡的葱花,再加上醋,别提有多香了。我用力一吸,随着吧嗒吧嗒的碰打嘴唇声,面条便钻进了嘴里,滚入了肚子。抬头再看麻成海,他一筷子挑起足有半碗面,随即抛进嘴里,三下两下一碗面便整个消灭。接着,他又抓起了另一碗一翻手扣进了自己的碗里。没吃多久,他那满脸的胡子梢上就挂满了汗珠。我正想,这人真行,多会儿吃饭都是这样,生怕碗里的饭长上腿随着热气跑了似的。
这顿饭实在是太香了,我也一气干了两碗,直吃到大汗淋漓,不能再吃为止。还没等我放筷,麻成海便一推碗跳下了地。他一抹嘴角,说了声“我到场面看看”后,那砸夯机般的脚步声就消失在院子外边。
想起来真可笑,整顿饭从上座到下地不足十分钟呢。也许是饭香,也许是心情激奋,也许是回到了自己故乡的缘故,也许是……总之,这顿饭吃得异常痛快。因为像这样丰盛可口的饭,在我插队地——贫穷的雁北地区的村庄是第一次吃到的。不过也难怪我插队的时间是一九七五年,而今天已到了一九八O年。
198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