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社交接触有利于癌症康复

要证明社交接触和癌症康复的关联性,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而且也很容易引发争议。这个问题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你需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了:你的基因、怀孕史和分娩史(或者是否膝下无子)、激素水平、更年期、是否曾经接受过激素替代疗法(以及接受治疗的时间)、饮食习惯、运动习惯、饮酒和抽烟的习惯、辐射暴露水平、住在什么地方、社交生活和工作的状况如何——这还只不过是众多影响因素中的少数几个而已。它们或许能形成让癌细胞不断增殖的温床,也或许不会。这种种影响因素不但数目繁多,而且随时间变化和相互影响的方式也复杂多样,最后纠缠成了一团看似无法可解的死结。仿佛嫌这一切还不够混乱,癌症似乎不是一种单一的疾病,而是数百种不同疾病的统称,只不过它们都会经历同样的发展过程——细胞不受控制地疯狂生长。或许正因如此,肿瘤学家和作家悉达多·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才会在《众病之王》(The Emperor of All Maladies)中将癌症形容为一种“形态不定、变化多端的疾病”。5然而,当研究者尝试分离出每个变量之后,他们发现,持续的社交接触和乳腺癌康复之间,确实存在相关性。

但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很多社交关系都可以纳入社交接触的范畴,比如生活伴侣和至交好友的贴心鼓励和支持,比如同事、邻居或队友的日常联络,比如专业圈子或教友的偶然问候。上述种种社交接触跟你在癌症支持小组或Facebook上遇到的陌生人,到底有什么分别?虽然证据告诉我们,社交关系可以像经常锻炼身体的好习惯一样保护我们——在罹患同一种疾病之后,经常进行面对面互动的人可能比社交孤立的人多活上两年半,但并非所有社交接触都可以一概而论。

有的癌症是潜伏在我们身体里的恐怖分子:它们是罕见的杀手,动作急速,不问缘由。相较之下,乳腺癌的发展一般就缓慢多了。6由于乳腺癌的发展时间比较长,患病人数又很多,而且支持相关研究的政治意愿也十分强大(当然也会带来大笔研究经费),所以,乳腺癌的康复率就成了一个衡量社交纽带能否减缓或终止疾病发展的良好指标。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好几项研究证明,感觉朋友和家人关心自己、支持自己——而且自己也积极寻求这类社交接触的乳腺癌患者,对疾病的反应更有利于康复,愈后恢复也更好。罹患乳腺癌的女性是否拥有活跃的社交网络,是否得到了积极的社会支持,这两点比其他任何因素都更能预测出血液中的淋巴细胞和自然杀手细胞(Natural Killer Cells)的水平,而这两种细胞都可以消灭癌细胞。7虽然西尔维亚只是乳腺癌康复者中的一员,但是对她来说,上述种种确实无可非议。尽管她自认为性格内向,但是她周围环绕着一群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她不仅感觉到了社会支持的温暖,最终还成功地战胜了病魔。

但问题是,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要探讨社交纽带和健康状况的关系,我们可以采用两种研究方法。第一种研究方法被称为“人口扫描”,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记录成千上万人的社交生活,然后进行持续的观察——观察他们的社交生活如何随时间流逝而发生变化,直至他们的人生落下帷幕。从事这类研究的科学家得花上几十年的时间来梳理数据,研究人们记在日历上的各种朋友、同事、表亲和教友聚会的次数和类型,研究他们的健康问题,然后尝试找出这二者之间的联系。

20世纪70年代,美国哈佛大学流行病学家丽萨·伯克曼(Lisa Berkman)第一次用人口学的办法把我们的社交生活和“保质期”联系了起来。她当时住在加利福尼亚州北部地区,研究了阿拉米达县的每一位居民(共计6928人),做出了许多惊人的发现。比如,她证明了社交孤立的女性更容易死于癌症,社交孤立且身患癌症的男性更有可能过早去世。8伯克曼等人的研究规模都十分巨大,所以得出来的相关性也特别有说服力。我们当然知道,社会参与和身心健康之间的相关性绝非出于偶然。频繁的社交接触可以像经常锻炼和坚持健康饮食一样,给我们带来健康上的好处。但是这类大规模人口研究也有一个缺点。虽然它们能证明两个现象之间存在着关联,但却不能告诉我们究竟谁先谁后、孰因孰果。到底是活跃的社交生活保护了人们的健康,帮助他们远离心血管疾病和癌症,还是积极跟朋友、孩子、父母、表亲、邻居和同事交往的人,本来就拥有更好的生理基础,命中注定可以活得更长久、更健康?如果健康状况欠佳的人本来就难以和他人建立稳固的关系,那么最后带来决定性影响的或许就不是社交孤立,而是他们糟糕的身体。

要解决这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我们可以把被试随机分成两组,第一组被试身边有一群热心的朋友和关爱的亲属,第二组被试则过着如同修道院僧侣般与世隔绝的生活。除此之外,其他一切条件全都保持一致:他们一开始全都身体健康,未患癌症;他们都拥有相似的基因组成、生活方式和健康背景;他们都拥有相同的性别和年龄;他们都一样富有,或者一样贫穷;他们对饮食和起居的偏好也完全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就能观察到他们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你就能知道,社交接触究竟会不会影响肿瘤的生长。

我们当然不能在人类身上做这样的实验。就算真的做得到,道德伦理也不允许我们以科学的名义去断绝他人的社交接触。9但是你可以在老鼠身上做实验。虽然老鼠看起来形象不佳,但它们拥有与人类疾病有关的绝大部分基因。而且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10

实验心理学家玛莎·麦克林托克(Martha McClintock)、肿瘤学家苏珊娜·康泽恩(Suzanne Conzen)和她们的同事曾经出于研究目的单独饲养红眼白化型老鼠。他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规律。社交孤立的雌性老鼠比群体饲养的雌性老鼠更有可能患上乳腺癌,前者的概率是后者的84倍!84倍(见图1-1)!他们在2009年年底发表了这项研究,以平淡的口吻宣告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发现:“社交隔离会导致离散肿块的数量增加135%。在受到隔离的老鼠体内,肿瘤的扩散范围更大,可以发展至三个乳房象限,甚至全部四个乳房象限。”研究人员在报告中还指出,在社交孤立的雌性老鼠中,50%都患上了恶性乳腺癌,而在群体饲养的雌性老鼠中,恶性乳腺癌的发病率仅为15%。相较于群居的同伴,社交孤立的雌性老鼠的肿瘤不但数量更多,而且块头也更大。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如果你是雌性的哺乳动物,又与亲近的家人和朋友缺少接触,那么你不仅会感到精神上的苦闷,以后还更有可能患上乳腺癌。11

图1-1 社交孤立的雌性老鼠比群体饲养的雌性老鼠更有可能患上乳腺癌

社交隔离不仅会增加乳腺癌肿瘤的数量和大小,而且还会过分强化动物的生理应激反应。在另一项实验中,麦克林托克和康泽恩对刚出生的雌性老鼠进行了为期3个月的隔离饲养。然后,研究人员把它们关进了一个特殊的笼子,四处洒满了狐狸的尿液——这是食肉动物潜伏在附近的信号。跟对照组中在群体环境下养大的雌性老鼠比起来,甫一出生就遭到社交隔离的雌性老鼠分泌了10倍的皮质类固醇(哺乳动物的肾上腺会在它们感觉到压力时分泌这种激素)。过激的生理反应会改变老鼠的行为,让它们更不愿意去探索周围的环境。它还会产生表观遗传效应,改变乳腺细胞的基因表达方式。

如果你是一只老鼠,狐狸尿液的气味一定会令你感到不安。但作为人类,让你精神紧张的更有可能是别的东西,比如做一次公开的演讲,或者受到上司的训斥,又或者错过了某趟末班车。玛尔塔·麦克林托克的研究告诉我们,身为哺乳动物的我们,不管让你冷汗涔涔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需要稳定的社交接触,才能在未来更好地应对压力。如果不能和他人建立起稳定而牢固的社交关系,我们就更有可能在压力面前出现过激的生理反应。而过激的生理反应会干扰抑制肿瘤生长的基因通路,进一步增加我们患上乳腺癌的风险。12

麦克林托克的实验还告诉我们,童年早期的社交接触会对我们未来的抗压能力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或许这也能帮助我们回答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婴儿时期就被送进孤儿院(缺少跟父母角色的正常接触)的孩子往往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出现很多发展问题——就算他们后来被稳定的家庭收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