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所有年轻人都是一样的,”斯大林说,“那么,为什么还要写……青年斯大林呢?”然而,他错了:无论在人生的哪个阶段,他都是如此与众不同。他的青春富有戏剧性,他是个爱冒险的、异于常人的年轻小伙。年迈时,他曾被请求忆叙年轻时那些扑朔迷离的事件,可当时的他却改了主意。他谨慎地说:“将来,每个人都会了解那些秘密。”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揭开了他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讲述了他是如何最终成为新生的苏联政府中列宁的关键助手的。我想,他对自身秘密的判断是正确的:时至今日,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可以被披露了。

关于青年斯大林的著作少之又少(相比之下,有关青年希特勒的则有很多),这是因为史料的缺乏。然而,这并非事实。最新公开的档案,特别是那些容易被人忽视的格鲁吉亚的档案还原了一个有血有肉的青年斯大林:他不但是个革命家、诗人、见习牧师,还是个丈夫和多情的爱人,曾有过多段罗曼史。

青年斯大林的面目或许并不那么清晰,但和列宁与托洛茨基的青年时代一样精彩,甚至比他们的更加跌宕起伏。正是那段岁月,使他成为了之后接手至高权力的斯大林,并得以应对权力所带来的辉煌和悲剧。那段岁月成就了他,也毁了他。

早在参加革命之前,斯大林便已颇有成就,并早已做出超出我们想象的事情。他曾参加过多种形式的武装剥夺、袭击行动。恰恰是这些事情吸引了列宁对他的瞩目,列宁着力把他往这个方向培养,而在苏联的政治丛林中,他的这些技能被证明具有极高的价值。然而,青年斯大林绝非仅是如此:他也是个杰出的政治组织者,他曾负责并执行过渗入沙皇特工系统的一系列行动。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和布哈林在“大清洗”时的毁灭反而造就了他们作为伟大政治家的名声,可斯大林和他们不同,斯大林并不惧怕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不过,斯大林之所以能成为列宁的左膀右臂,并不全然是因为他是个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人。他是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富有远见的政治家,还是个充满活力的编辑和记者,他从来不惧怕冒犯列宁这位长辈。他的成功至少部分是因为他是个罕见的结合体: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在神学院中),却又能执行街头武装行动;他既是“知识分子”,又是冷酷的人。在1917年革命胶着之时,斯大林成为了列宁最得力的手下。这几乎是种必然。

为了完成此书,我花了将近10年时间走访了9个国家和23个城市或地区。其中包括圣彼得堡、巴库、沃洛格达、西伯利亚、柏林、斯德哥尔摩、伦敦、巴黎、坦佩雷、赫尔辛基、克拉科夫、维也纳以及美国加州的斯坦福,但我把主要的精力花在了莫斯科、第比利斯和巴统新近公开的档案中。

《青年斯大林》是本自成一体的书。它所记叙的是成为权势人物之前的斯大林——1917年11月正式进入苏俄政府工作前的斯大林,而我的上一本书《斯大林:“红色沙皇”的庭院》(Stalin:The Court of the Red Tsar)则讲述了他的后半生,自他掌权为始,以他于1953年3月去世为终。这两本书想描写的不但是这个人、这位政治家,也包括他所身处的环境。斯大林是20世纪最神秘,也最令人着迷的伟人,我希望这两本书能展现这位终极政治家的成长历程和早熟,也希望读者能通过它们一窥其貌。残酷的成长环境是如何让斯大林成为了杰出的政治家?

这个出生于1878年的皮鞋匠的儿子,这个在1898年心怀理想的神学院学生,这个在1907年执行剥夺行动的年轻人,这个1914年的西伯利亚流放者,到底是如何最终成为20世纪30年代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以及1945年柏林的征服者的?

我的这两部作品并不奢望能涵盖斯大林生命中的所有方面——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经济的、军事的、国际关系的,以及私人的——早已有人出色地完成了这方面的研究。罗伯特·康奎斯特的《斯大林:民族破坏者》(Stalin:Breaker of Nations)是这方面的权威著作,康奎斯特是斯大林传记的奠基人。最近,罗伯特·瑟维斯又写了《斯大林传记》(Stalin:A Biography)。他们涉及的面要比我广泛得多,我也不可能超越他们。

我的这两部作品着力描写的是斯大林私密的政治与个人生活,兼顾到那个创造苏联并统治苏联直至20世纪60年代的政治小团体。对此,我并没有遗憾。对于我们而言,同样对于布尔什维克党而言,意识形态是团结或决裂的基础,但是,新公开的档案显示,在列宁和斯大林执政期间,寡头政治中的个人与同志关系恰恰是其政治的精髓。

从各方面来看,斯大林漫长的青年时期的确扑朔迷离。他在1917年前的人生鲜为人知,而他也刻意营造了这种神秘性。那时的他是地下革命“黑色工作”的执行者。究其本质而言,这些工作必然是隐秘的、暴力形式的、不可或缺的——当然也是被当局禁止的。

掌权之后的斯大林为了能继承列宁的位子,必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合法”的英雄形象。但他恰恰不具备这方面的基础,因为他干尽他所谓的政治中的“脏活”:他无法向外人讲述那段过往,因为这对于一位伟大的国家首领而言匪气太重,或者因为这对于一位苏俄领袖而言显得过于像格鲁吉亚人。为此,他对自身形象进行了全方位的重塑,他创造了一个“斯大林”,掩盖了真相。反讽的是,这一自我重塑的运动太过于荒诞了,以至于引起了某些人——甚至是局外人——的抗议,从而导致了各种各样的反斯大林阴谋论。对于他的政治对手而言,也对于我们这些后世的历史学家——特别是绝大多数历史学家都没有接触过他在高加索地区的经历,而那里却正是斯大林成长的地方——而言,作出以下判断是极为容易的:他的形象是全然虚构的,他根本就是个无所作为的投机分子。个人崇拜会篡改史实,而全盘否定亦是如此,它正是建筑在这些阴谋论之上的。

在所有这些阴谋论中,以下这则分外别有用心:斯大林是沙皇秘密警察的双重间谍吗?这位独裁者曾有两名最臭名昭著的秘密警察:尼古拉·叶若夫和拉夫连季·贝利亚。两人害怕斯大林会除掉他们——而在此之后,斯大林也的确这么做了——于是,他们曾在暗地里搜找过能证实此传言为真的证据。可惜的是,虽然他们的背后是强大的内务人民委员部(NKVD),也无法找到任何确凿的证据。

还有另一则更加深入人心的传言:几乎每个历史学家都曾引用过托洛茨基和苏哈诺夫的话,前者曾说斯大林只是个“平庸的”乡下人,后者则说在1917年时,斯大林只不过是个“不显眼的愣头青”。大多数历史学家都选择相信了托洛茨基。在他们看来,斯大林这个“平庸者”在1905年和1917年的关键时刻都缺乏表现,用罗伯特·斯鲁塞的话来说,他就是“错过革命的人”。

然而,如果斯大林真是个“平庸者”的话,他又怎么可能从列宁、布哈林以及托洛茨基这些杰出的政治家中脱颖而出,夺取最高权力,并游刃有余地一手大搞工业化、镇压反抗的农民,一手又进行“大清洗”运动呢?如果斯大林真是个“愣头青”的话,他又怎么可能成为极具效率的世界领袖?不要忘了,这个人不但让整个苏联工业化了,而且其光芒甚至超越了丘吉尔和罗斯福,是他组织了列宁格勒战役并战胜了希特勒。我们怎么可能想象一个在1917年前还如此平庸的人会成为改变20世纪历史的伟人呢?斯大林到底是如何成为斯大林的?

事实上,斯大林从始至终都是斯大林。无论是他的政敌还是友人都必须承认,斯大林从其童年时期开始便与众不同。托洛茨基的论断具有偏见,且毫无根据,而我们却以此作为结论。真实的斯大林根本不是如此。托洛茨基的话与其说描述了一个青年斯大林,还不如说显示了他本人的虚荣、势利和缺乏政治技巧。所以,本书的首要任务便是还原斯大林掌权的真实历史过程,既不要受斯大林造神神话的影响,也不要受反斯大林阴谋论的干扰。

历史学家喜欢写历史伟人早期生涯的传记。温斯顿·丘吉尔回忆过他的青年时代,而有关方面的传记有很多。其他很多历史伟人也一样,比如说两位罗斯福总统。青年希特勒的传记甚至成了图书的一大类别,虽然它们中没有一本可以和伊恩·克肖的《希特勒(1889—1936):傲慢》(Hitler:1889-1936 Hubris)的第一卷相提并论。

虽然关于斯大林的著作成千上万,可是,西方作者所著的涉及他1917年之前生涯的传记只有两本:其一是罗伯特·特克的《作为革命家的斯大林》(Stalin as Revolutionary),它深度剖析了斯大林的政治生涯及其内心,但它写作于新档案公布之前;另一本是爱德华·伊利斯·史密斯的传记(1967年),这本书深受“冷战”影响,充斥着反斯大林阴谋论,并声称“斯大林是沙皇的特工”。在苏联,有关方面的著作则更多,但大多数停留在了八卦窥私的层面。当然,其中也不乏佳作。亚历山大·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谁在斯大林背后》(Kto stoyal za spinoi Stalina)资料详尽,颇为出色。我的这本书受惠于上述三者。

苏联时期的斯大林曾发起过许多令人费解的行动,比如说,他对农民阶级的强硬态度,他对保密工作的重视和妄想狂症,“大清洗”中以莫须有的罪名大开杀戒,将党的利益置于家庭和生命之上,由于希特勒1941年突袭成功而对苏联间谍的怀疑——所有这些都可以追溯到他的地下革命生涯,他所参加过的对秘密警察组织奥克瑞纳(Okhrana)的行动,以及他作为高加索人所秉持的价值观和为人风格。当然,具有这些经历和价值观的并非仅有斯大林一人。

早在1917年,斯大林便已认识了日后成为苏联政治精英和其幕僚的大多数人。在苏联建立的过程中,高加索人——以斯大林、奥尔忠尼启则和邵武勉为代表——以其对武装斗争的嗜好和宗族主义作出过特别的贡献,其重要性丝毫不逊于拉脱维亚人、波兰人、犹太人,甚至俄国人。日后,这些人成为了“委员会”的核心,成为了布尔什维克党的心脏,而当斯大林试图清洗知识分子、犹太人、移民,以及聪慧过人、对斯大林形成威胁的托洛茨基时,他们团结在了斯大林的周围。他们对内战的残酷习以为常,因为他们和斯大林成长于同一个街头,经历了地下武装斗争、宗族冲突和种族灭绝的洗礼。他们信仰暴力斗争。不过,我并不想以心理分析的方式解读斯大林,因为这种解读缺乏证据支持,且过于简化。我希望读者了解,斯大林的童年并不仅仅是悲惨的,而苏联也不仅仅建筑在马克思主义之上。

不过,斯大林其人性格的成型尤为重要,因为他的执政带有很多个人色彩。更有甚者,列宁和斯大林日后打造的苏联体制,早在革命之前的那个小团体中便有了雏形。事实上,如果我们想要理解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我们就必须意识到,无论是在第比利斯小旅馆的密室中创建地下小团体时,还是在克里姆林宫执掌全世界最庞大的帝国时,这些布尔什维克党人所运用的,皆是同一种隐秘的政治手段。

历经“大清洗”的苏联社会分崩离析,缺少强大的市民组织。它仍被一小簇自我美化的小集团统治着,而他们的统治仍将延续下去。

在1917年,斯大林认识列宁已12年之久,他和其他很多关键性人物更是相识了长达20多年。所以,本书并不仅仅是斯大林个人的传记,还是他们那帮人的编年史和苏联的史前史。我所描绘的是一只生活于地下的幼虫,且让我们看看它是如何静静地破茧,从而变成一只长着钢铁翅膀的蝴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