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平线上的太阳跃入视线的那一刻,那些迷蒙的雾岚,那些惊惧的无边黑夜,都在淡淡的薄荷香中,烟消云散。
感谢命运,也感谢这个世界,兜兜转转让我们再次相遇。
第二天再见到林文容的时候,他的态度好得有些诡异。
“早。”
“午饭热好了。”
“材料在左边。”
“……”
梁初感觉头皮发麻,简直就像见鬼了一样浑身不舒坦。
聂谌对他的这个变化极为满意,大概也是唯一满意的人。梁初明显发现,林文容见了聂谌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各种绕道走。她怀疑是不是聂谌昨晚在她睡后又找林文容“谈心”了。
“我什么也没做。”聂谌晃了晃手里的咖啡,好整以暇地说,“人之初,性本善。”
鬼才信!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呢!
梁初无语地坐下:“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
经过昨夜的谈话,她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因为共同分享了一个小秘密感到更为亲近,语气也比从前师哥长师哥短的要随意许多。聂谌对这个变化更满意了,神态悠悠地说:“前几天的行李还没拆封,下午直接去机场。”
“那我开车送你。”梁初不假思索地说。
“不用,我打车。”聂谌说完又想了想,客气道,“也好,那就麻烦你了。”
“不用跟我客气。打车要是再被出租车司机爆料就惨了。”梁初想到上一次聂谌开车送聂嵘去机场,被娱记拍下来硬生生掰扯成“影帝聂谌私车接送神秘富婆”,惹得聂嵘大怒,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聂谌看了她一眼,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件事,目光里带了一丝笑意,道:“他们不会再来打扰你们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敢。”聂谌的声音依旧醇和动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梁初知道这个圈子里许多人大约都有些背景,也没再问下去,只是笑笑。
聂谌此次的目的地是敦煌,梁初下午送走他后,又回了他的那栋小别墅。林文容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随便吃完晚饭后,手机“嗡”地一震,提示邮箱里有新邮件。梁初打开一看,发件人是聂谌,附件里赫然是《日月当空》的剧本详解。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条短信:已抵敦煌。
她抿唇一笑,手指开始敲字:多谢师哥良药,好奇心已不治而愈,敢问医药费如何支付?
就当报销从学院到机场的车费了。聂谌回得很快。
梁初立即回复:太亏了!我还有劳务费呢!
然后聂谌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看过剧本了吗?”
这是一部根据“乞丐皇帝”典故改编的穿越题材电影,饰演男主角朱元璋的是新近热门男星江山,他的妻子马皇后则由当红女星董有昕担任。这是一部反转剧,男主角因不慎接触到一块明代玉佩穿越而来,成了朱元璋。而聂谌……还真是一个反派,他饰演的是野心勃勃的陈友谅。大约是现在流行乱炖,历史上的马皇后与陈友谅毫无交集,而在剧本里却有着一段擦肩而过的凄美爱情,这让学历史相关专业的梁初觉得非常怪异。
这应该是聂谌的第一部古装戏,网上铺天盖地的报道应接不暇。董有昕和聂谌多以荧屏情侣示人,媒体也爱炒这两人的绯闻,此次首演仇敌,那些相爱相杀的戏份更是引发了影迷极大的期待。
梁初很喜欢董有昕的演绎风格,她的容貌有别于现今的遍地锥子脸,是一张线条圆润的鹅蛋脸,眼睛很大,目光沉静,笑起来有一种少女的甜美感觉。不过这次她的关注点却落到了别的地方,比如:“师哥你得戴美瞳吧,敦煌风沙大,还是要小心些。”
“敦煌是拍穿越的戏份,剧组在这里只待一个月,过后就去南京。”
聂谌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梁初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关注点太奇怪了,不禁有些脸热,连忙扯开话题:“那你们用的玉佩长什么样?”
“一个鸡血玉仿制品,直径大概五厘米,镂空龙身盘成了一个玉环,不过工艺不太好。”
梁初已经可以想象到聂谌此刻的神情了,微微笑道:“明代技艺精湛巧妙,道具能做成你说的那样已是苛求了。”
聂谌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玉佩仿造品,外圆内方,内壁一朵莲花斜刻,张牙舞爪的龙头盘桓于上。背后是一条长长的龙尾,缠绕在荷梗之上。
“艺术创作需要视觉效果。”聂谌的手指顺着龙的脊背抚下去,“不过玉质粗糙,并不通透。”
这一点梁初能理解:“大巧不工,你们导演肯定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过想想聂谌都肯演这种胡编乱造的历史,也算是很容忍了,她又加了一句,“师哥你也很能包容……”她还是斟酌了一下用词:“各种创新。”
聂谌起初一笑,而后便想起了一件事——
大巧不工。
“我会替你转告这句赞美的。”聂谌匆匆说了最后一句,“我去跟导演沟通一下,回头再联系。”说完便挂断电话。
挂断电话后,梁初用铅笔涂了一下那块玉佩,直径五厘米,镂空龙身……这种形容实在太不精确,她只能画出一个大概。不过,似乎和她记忆里模糊的印象不太一样。
林文容进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梁初正对着手里的草稿愣怔出神,他轻敲了一下桌子,喊了一声“梁初”。
梁初仿佛从梦里惊醒一样,下意识地匆忙用书将草稿盖上,抬头问他:“有事吗?”
大概是她的神情太过虚幻,动作也很慌张,林文容有些狐疑:“你怎么了?”
“没什么。”梁初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下了逐客令,“没事的话你就回自己的房间,别来烦我。”
林文容抿了抿唇,也硬邦邦地甩了一句:“黄玉我会给你找的。”
“师哥会帮我找的,不用你帮忙。”
林文容沉默片刻,自顾自地说:“我刚才回家了一趟,家里目前没有。”
“我说了不用你找。”梁初提高了音量。
林文容只当没听见,转身就往外走。
“我待会儿就回家,你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林文容愣了一下:“你不留在这里做功课?”
“我不想看到你。”她揣上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恶作剧似的一笑,“中元将近,祝你一个人做个好梦。”
“梁初!”身后传来林文容气急败坏的声音,梁初的心情总算恢复了几分愉悦。
梁初在家待了三天,靠着检索和照片把缠枝牡丹纹玉梳的大致图纸给画了出来,熬得眼睛都红了。可才刚躺下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就被孟细源的电话给吵醒了。
“师太回来了,点名让你去接她。”孟细源那边风声呼呼,像在采石场里。
梁初只得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直奔机场。
聂嵘向来严谨又挑剔,不仅在专业上要求一丝不苟,就连外貌装扮也向来要求打扮妥帖。梁初换了一件白色短袖衬衫,配了一条淡绿色裙裤,还就着等红灯的时间给自己抹了一层隔离霜。等她急急忙忙冲进机场麦当劳的时候,聂嵘大约已等了近两个小时。
这位年过四旬的女教授依旧妆容精致,容颜秀致,穿着一身紫色职业装端坐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喝着一杯咖啡。
梁初有些佩服她,在快餐店里也能喝咖啡喝得好似在五星级酒店一样,要是换了自己,拿着纸杯就是活脱脱一个贫穷的女大学生。
“聂老师。”
聂嵘向她点点头,微微一笑:“辛苦你了。”
聂嵘同聂谌一样,与人说话总是含着礼貌的笑意,语调也是相同的平和沉静。梁初毫不怀疑聂谌是聂嵘养大的,两人在言行举止上更像母子。就譬如此刻,聂嵘微笑着对她说“辛苦你了”,格外酷似当时的聂谌。
梁初微微有些走神。聂嵘已提起她的手袋,温言道:“先送我回嘉嘉家里,我有件事可能要麻烦你。”
聂嵘很少让他们做什么私事,梁初当即笑道:“聂老师只管说就是。”
“你知道嘉嘉这次接了一个新本子。”聂嵘的语气客气又疏离,“他很看重这部剧,所以他向我借了一个道具,这个道具很重要,交给别人我不太放心。”
梁初立马想到了昨天她与聂谌的对话。难道聂谌要聂嵘重新找了一块玉?
梁初正开着车,人却有些走神,余光扫过反光镜时,恰好看到聂嵘若有所思的锐利目光——这对姑侄依旧如此相像,笑容温和却目光锐利。
她收敛心神:“师哥要借什么?”
聂嵘只笑着说:“你到了就知道了。”
聂谌的私宅位于门头沟,是个小小的四合院。虽是初夏,却凉爽依旧。轻风挟着日光拂来,照得人有些发懒,更令梁初觉得困顿起来。这里山清水秀,周边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山民。聂谌说得一点也没错,哪个娱乐记者会跟到这里来?
聂嵘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似在回忆什么,而后朝梁初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梁初这才想起来钥匙,忙从手提包里拿出来递给她,一串两把,一大一小。
四合院的内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墙面也是近年来新刷过的。聂嵘进门之后便带着梁初径直去了第二进院的正房,那是聂谌的房间。房间里的装潢倒是很简约,是很古朴的京味儿。地上还是青砖,炕边的书桌上放着一座毛笔架,桌后一幅草书,上书“心与天地宽”五个字。
聂嵘掀起桌下的遮布,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保险箱来。
聂谌给的钥匙,一把是开家门的,另一把是开保险箱门的。梁初见聂嵘在她面前按了密码开箱,甚觉赧然,感觉手里攥着人家的家当,烫手得紧。好在这钥匙已经还给了聂谌,梁初这么想。可一想到这里,她又隐隐有些失落。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聂嵘的手,只见这位女教授从保险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方盒来。梁初试探性地低声问:“这就是那件贵重物品?”
聂嵘莞尔一笑,打开盒子转向她。那是一块直径约十厘米的龙形玉佩,色泽鲜明,润泽如脂,雕工也极其出色,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边缘略有残缺,却依旧美得令人赞叹。
梁初立时有些愣怔,结结巴巴地问:“这是……那块在清末时期就流失国外的明代螭龙镂空玉佩吗?”
传说中这块明代螭龙镂空玉佩完美承袭了顶尖雕刻工艺,历经千年风霜,对雕工的要求极高,线条比例也几近完美。然而从清末到民国,大批珍贵文物被列强掠走,一部分存放在海外知名博物馆,一部分在外国收藏家手里,甚至还有许多早已不知所终。这块明代螭龙镂空玉佩,便在失踪的行列之中。
聂嵘轻轻颔首:“是。”
梁初倏地抬头:“聂老师,能不能给我看看?”
聂嵘将盒子递过来,梁初接过,将它移到阳光下,微微侧起,玉里的纯白渐渐闪现血红的光泽来。
“这是我多年前意外所得,确是真品。”
梁初却微微蹙眉:“这是特级鸡血玉。”
聂嵘的目光中有一丝赞许,又有一丝慨然:“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闻名天下的旷世之宝是一块历史悠久的特级鸡血玉。”
梁初的手指自玉佩的侧面轻轻抚过,还带着一种近似激动的轻颤。
“鸡血玉在当时就十分昂贵,很受宫廷欢迎。”她低叹一声,“老师若是将它拿出来,少不了要引起争议。”
“我的确犹豫了一段时间。”聂嵘微微一笑,“但嘉嘉开了口,我必当应许。此次用完之后,我会把这块玉佩交还国家。”
“若只是用作道具,相似的鸡血玉还有很多,甚至实验室里也有。”
聂嵘却轻转回首,看向面前清秀沉静的少女,淡淡地道:“可他只要这一块。因为只有这一块,才是最真实的。”
迎着聂嵘平静却深邃的目光,来不及琢磨她话里的意有所指,梁初只觉得自己的心轻轻地跳了一下,却是如此心惊胆战。
等梁初回过神来时,她就已经连人带玉被聂嵘打包送上了直飞敦煌的飞机。
下午四点左右,敦煌开始下雨了,天地黑沉沉的一片。梁初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凝视着窗外已成深褐色的沙漠,百里绝迹的黄沙绵延,此刻仿若一只静卧的猛兽。她不由得将双腿收了收,紧贴着座位下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箱子。
才刚做好这些动作,飞机就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四周响起了嘈杂的抱怨声,空姐忙出来安抚,表示遇上了敦煌难得一见的雨天,飞机将略有颠簸,半小时后即将到达目的地。
梁初轻轻舒了一口气,将额头抵在玻璃上,静静地看着窗外。飞机颠簸得越发厉害,她却有些恍惚起来。十五岁的时候,她曾同父母一起来过敦煌,那时母亲已经得了肺痨,病情还未恶化,以一腔热血强撑着身体跟着她的父亲前来临摹壁画。那次也是一个下雨天,滂沱大雨却挡不住父母对壁画的热情和痴迷。在颠簸的飞机上,父亲跟母亲兴致勃勃地说着他的创作灵感,而十五岁的梁初却十分恐惧,只一言不发地躲在母亲怀里,接受母亲温柔的安抚。
飞机在颠簸中度过了最后半小时,梁初提起箱子走下扶梯,刚打开手机,就“嗡嗡”震个不停,全是聂谌打的。她回拨了个电话过去,电话一接通,聂谌便直接问她:“你在哪儿?”
“刚到敦煌机场。”
“我在接机口等你。”
“好。”
梁初这次来敦煌只穿了一件豆绿色的T恤和一条灰色的中裤,看上去更像个高中生。她并未打算逗留很久,还要赶回北京去做那把南宋缠枝牡丹纹玉梳,便只背了一个简单的双肩包。
接机的人很多,梁初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聂谌。他依旧是那副全副武装的样子,戴着墨镜和口罩,身边还带来了一个“意外惊喜”。
梁初慢吞吞地走过去,喊了声“师哥”。
聂谌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盒子,侧首看了一眼,言简意赅地介绍:“你偶像。”
梁初有些发愣,呆呆地说:“董……董小姐。”
董有昕“扑哧”一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你好,梁初。”
梁初看着面前这张明媚灿烂的笑脸,梦游似的伸出手跟董有昕相握:“你好。”
董有昕紧紧一握梁初的手,忍着笑说:“别激动,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还长着呢,说不定我们还有缘分做亲戚呢!”
梁初的头顶浮现出大大的问号:“亲戚?”
聂谌只斜睨了董有昕一眼:“别胡说。”
董有昕像个孩子似的抿起唇,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这里人来人往的,万一被拍到怎么办?”
“我刚才已经看到闪光灯了。”
董有昕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写满了诧异和惊奇:“你怎么都不提醒我?”
像董有昕这样不戴墨镜招摇过市又不听劝告的人,提醒能有什么用?聂谌懒得跟她说话,直接忽略,去接梁初手里的行李。
梁初默默地琢磨这两人的对话。
听聂谌的语气显然跟董有昕十分熟稔,甚至是相当亲昵。他斥她“别胡说”的时候,满含宠溺和纵容。官方的资料里显示,董有昕今年二十岁,是就读于某艺术高校的大二学生,她跟聂谌相差九岁,一贯被媒体视为金童玉女的典范。但两人从未亲口承认过恋情,只是言语之间若有似无地透着一股亲密。
梁初此刻已十分肯定聂谌和董有昕之间绝对不只荧屏情侣这么简单,甚至现实中也可能是令人艳羡的一对情侣。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种感觉。想到这里,她心里便有些失落。
但一察觉自己的情绪,梁初又是一惊。这种莫名的失落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是面对名草有主的聂谌。
董有昕上前来挽住她的手臂,嫣然笑道:“我们快回去吧,免得陶微等急了。她说她找了一家地道的烧烤店,那里的羊肉串最好吃了。”
梁初还在犹豫,董有昕已经欢蹦乱跳地拉着她往前走了。
“不用拘束。”聂谌低头对她轻声说,“陶微也是她的经纪人。”
梁初为自己刚才的失落感到羞愧,闪躲着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应道:“嗯。”
整个敦煌只有一条老街,因下着雨,人烟稀少。
四个人聚在一家面积不大的烧烤店里,烤串摆了满满一桌子,还有几杯鲜榨的甘蔗汁。
梁初坐在聂谌身边,对面是陶微和董有昕。聂谌多半时间都是在烤,仅有的几串羊肉串还是梁初留给他的。董有昕倒是吃得很痛快,大口吃烤肉,大口喝饮料,似乎完全不担心体型问题。身旁的陶微也视而不见,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里有Wi-Fi信号吗?”梁初摇晃着手机问老板。
老板指了指旁边的墙,那上面赫然写着“Wi-Fi密码:1------8”的字样。
梁初看了一会儿,有些愁眉苦脸地嘀咕:“这密码也太变态了。”
聂谌抬头看了看,又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梁初仰头开始数:“一条、两条、三条……又错了,到底要输入几条杠?”
“……”
聂谌静了一下,向她招招手:“过来。”
梁初不明就里地走过来。
聂谌接过她的手机,直接按了“12345678”,连接成功。
梁初讪讪一笑:“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以为呢?”聂谌翻了翻手里的烤肉,终于忍不住暴露一点毒舌技能,“有点智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到八。”
“那他画一条杠不就好了?”梁初还不死心。
聂谌慢条斯理说:“那你大概只会输三个字‘1’‘—’‘8’。”
梁初认命地不再反驳,直接拿起肉串开吃。她斯斯文文地吃了几串,便停下了动作。
“吃饱了吗?”聂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今天没穿旗袍,你可以放心吃。”
梁初嘴角抽了抽:“我给你们烤吧,你都没吃多少。”之前在别墅就是聂谌做饭,她享受,出来了还是这样,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聂谌还没说话,董有昕已经欢快地道:“他一向不吃这些的,我替他叫好了炒饭,待会儿就会上。”她又眼巴巴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空碗:“小哥哥,我想吃鸡翅。”
梁初顿时有些尴尬。
聂谌完全没搭理董有昕,将盛着鸡翅的盘子推到梁初面前,笑道:“盛情难却,你替我烤一些,我尝尝。”说完才跟董有昕低声说:“你少吃点,太油腻了当心半夜犯胃病。”
“小哥哥”这个称呼在南方是对情人的爱称,董有昕喊得如此干脆,而聂谌的态度却像是习以为常。梁初听得不自在,皱着眉想:这么当面乱喊,也不嫌肉麻。
董有昕也没在意,爽快地道:“好呀,那梁初你替我烤吧,我就再吃两串,好不好?”
“你就不能消停点?”陶微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聂先生说得对,你吃得够多了。”
陶微又回首向梁初微笑道:“她一向就是这个脾气,你别跟她计较。”
梁初只是笑笑:“不会。”她低头将鸡翅一一架好,认真仔细地烤起来。
董有昕至此不再言语,只抿着唇看了聂谌几眼,然后低下头“啪啪啪”地开始按手机。
没过多久,聂谌的手机就开始震动。他瞥了一眼董有昕,索性好整以暇地坐好,语气中带了几分严厉:“别给我发信息,这里没有外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董有昕撇撇嘴:“我能说什么?”她看了看梁初手里的鸡翅,又娇声娇气道,“我不要放胡椒粉。”
梁初只得又将扑上去的胡椒粉轻轻挑走,再送到董有昕碗里。她此刻已然没了初见偶像时的那种新鲜感,只觉得这姑娘真是难伺候。
董有昕才咬了一口,便皱着两条好看的眉毛,抱怨道:“没有小哥哥烤的好吃。”
“行了。”聂谌伸手将她面前的盘子端走,咬了另一串鸡翅一口。
“味道挺好,别理她。”后面那句话是对梁初说的。
梁初冲董有昕笑了笑:“我替你重烤吧。”
“我不要。”董有昕抿着唇,直直地看向聂谌,“我要小哥哥给我烤。”
聂谌慢条斯理地将鸡翅吃完,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你都多大的人了,闹什么脾气!”
董有昕默不作声。
陶微司空见惯般地翻了个白眼,继续眼不见为净地吃东西。
梁初越听越不对劲,这语气哪里像是情侣,简直就跟父女似的,她不由得侧目看了他一眼。
聂谌正训着董有昕,冷不防看到梁初怪异的目光,准备好的措辞瞬间噎住。董有昕显然也看到了,不由得“扑哧”一笑。
“你还好意思笑?”聂谌用手指一敲桌面。
董有昕莞尔一笑,用纸巾擦干净手,拉着聂谌摇他的手:“好了,好了,小哥哥你别生气了,我就是跟梁初开个玩笑,鸡翅挺好吃的。”
聂谌没搭理她,收回手对梁初说:“下回我带你去吃别的。”
梁初被董有昕折腾得没了脾气,笑道:“没关系,这个也挺好。”她起身拿双肩包,“师哥,我想先回旅馆,你告诉我在哪里就好。”她真心伺候不了娇小姐,譬如陆瑜春,又譬如面前的董有昕。如果说陆瑜春还像个大小姐的话,董有昕简直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更尴尬的是,董有昕这种宣示主权般的玩笑,也让她心里格外不爽。
“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就一起走吧。”
梁初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等他们收拾完,而后才跟在聂谌后面走出来。四个人在雨里走了大约十分钟,便到了剧组安排的旅馆。这已经算是敦煌市中心最好的一家旅馆了,可装修风格仍只赶得上十年前的北京。梁初的房间就在聂谌房间的旁边,她打开门后直接关上门进了房间,连身后的聂谌的表情也不想再看。将行李收拾好后,她去浴室里洗了个澡,换上一身绿色的睡衣躺在床上。
抵达敦煌的第一天并不令人愉快,大雨倾盆,飞机颠簸,原本就心情不佳,再加之意料之外的滞留、董有昕有意无意的示威,都将事情搅成了一团糨糊。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门口响起“叩叩”的敲门声,梁初含糊地问了一句:“谁?”
“我是聂谌。”
“稍等。”
梁初忙坐起身整理了衣服,又用手理顺头发,这才跑去打开门。
聂谌依旧穿着先前那件黑色衬衫,头发微湿,神情自如,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收了伞立在门前,十分绅士地问:“我能和你谈谈吗?”
他一脸坦然自若,自然得像是梁初先前的冷脸从未有过一般。一双湛蓝的桃花眼就像是蓝宝石一般,在漆黑的走廊间熠熠生辉。他这样支着长柄伞安安静静地站着,身姿笔挺,面貌如玉,倒令这老旧的旅馆也一同明亮起来。
梁初微愕几秒,也不想真的对他发脾气,便点点头让他进了房间。
聂谌径直在沙发上坐下,从袋子里将两份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拿出来并摆在茶几上,向梁初招手:“这里的牛肉面很好吃,汤水鲜美,劲道足够。”
被他这么一说,梁初倒真有些饿了。两人对坐着大快朵颐,梁初想起自己先前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地诚恳道谢:“师哥,谢谢你这么晚还出去给我买面。”
聂谌微微笑道:“算是替有昕给你赔罪吧!”
“其实不必的,董小姐也没做什么。”梁初停下筷子,苦笑道,“她可能是误会了,所以有点吃醋。”
“她不是吃醋……”聂谌似乎在思考合适的词汇,“她只是从小被宠坏了。”
“我明白。”梁初没等他说完就抢先打断。
提到董有昕,屋里的气氛总让人有些尴尬。
梁初静静地看着他,每次说起董有昕的时候,聂谌的神情都十分温和且愉快,偶尔会是无奈和妥协。没想到这个印象中始终严谨且沉默的师哥,也会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聂谌似乎仍在寻找措辞,斟酌着道:“有昕从小就黏人,等她跟你混熟,自然就好了。”
他还想继续说董有昕的事。梁初莫名感到烦躁,并不是很想接他的话,只应了一声,淡淡地道:“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吧。”
聂谌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愉快,竟一下子笑了。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聊聊电影的。”
“电影?”
“就是我们正在拍的这部。”
梁初大感意外,聂谌自接手她的功课以来,从未提起过课业以外的事,偶尔几句插科打诨也是被林文容所感染的。
聂谌笑得眉目舒展,一双桃花眼宝光流转,十分迷人。
“我是指,除了需要戴隐形眼镜以外,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梁初微微尴尬:“师哥,当时我只是想到你的眼睛不太适合在古代出现,假如你演的是那个穿越了的朱元璋就另当别论了。”
聂谌轻轻“哦”了一声,又问她:“你觉得我适合演陈友谅吗?”
梁初腹诽道:合适不合适也不是她说了算啊,就算不合适这都已经开演了还能怎样呢?
“挺好的,邪魅狂狷的大反派嘛,这年头流行这种霸道总裁人设。”她笑,“师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会是最受欢迎的反派。”
“公司拿到本子的时候有问过我是否想演朱元璋,不过我拒绝了。”聂谌静静地看向窗外,“因为陶微说,高层认定的第一人选是星辉工作室的江山。”
江山是新近蹿红的偶像派男星,一张秀美精致的面孔极符合时下流行的韩星范儿,且一出道就连续接拍多部大戏。坊间传言他急功近利、只为捞金,但许多名导却对其赞许有加,称其敬业谦虚、前途无量。
聂谌历来骄傲,旁人挑剩下的他自然也不要。凭借一年多来梁初对他的了解,怕是他连这个剧本也不想接。以他的身价和大牌,给一个新人当配角,也实在有些自降身份。
“那师哥是因为董小姐才接这部戏的吗?”梁初觉得聂谌似乎在将她往某个话题上引,却又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聂谌侧首看她,一双漂亮的深蓝色眼睛里含着淡淡的笑。从梁初的角度看过去,自额头至下颌,这一道流畅的弧线似是雕刻般,再完美不过。人人都说江山容貌俊美无敌,她却觉得聂谌这般英气逼人的清俊才真正令人无法直视。
他的眼睛非常明亮,明亮到梁初瞬间意识到,他就等着自己开口继续问董有昕的事呢。
“也不完全是,有很多方面的原因。”聂谌笑道,“有昕长大了,早已不需要我帮扶。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热爱表演,不为名,也不为利。”
“那师哥你呢?”梁初移开目光,盯着茶几。
“我别有用心。”
“嗯?”梁初随口回他。
“我是为了骗姑姑的玉做道具,你信吗?”聂谌轻笑一下,说话间,手指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拿烟的姿势,却又马上收回去。
梁初蓦地一愣。一是为了聂谌的回答,二是为了他的动作。
她侧头避开聂谌的视线:“师哥也很喜欢这块玉吗?”没等聂谌回答,她已迫不及待地切换到另一个话题,“你戒烟了?”
聂谌的目光微闪,仿佛洞察到她的心理,却没再试探下去,顺着她说:“嗯,你不是说抽烟不好吗?”
陶微还曾念叨他不听董有昕的劝非要抽烟,没想到聂谌却记得她当时随口说的话,竟然真的戒了烟。梁初心里有些密密麻麻的喜悦,又掺杂着隐隐约约的愧疚和不安。她抬头静静地一笑:“我刚入学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你坐在实验室里熔银,感觉就像拍电影一样。我就想,天哪,这真的是聂谌吗?太完美了!”说完又十分认真地点头,“戒了烟就更完美了。”
“我记得。”聂谌低笑,“大概我那时候想的是,天哪,这真的是姑姑带的研究生吗?”
梁初长得娇小秀气,平日脂粉不施,惯穿T恤、衬衫,常被人认成高中生。
“你的功课那么好,为什么不继续学文物修复呢?”提及聂嵘,梁初忽地想起了这个始终盘桓在内心的疑问。
聂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结。梁初立即明白自己可能踩到了地雷,忙摆手道:“是我话多,你可以不用回答的。”
此时聂谌的神情已然恢复平和,顺势笑了一下:“好。”
梁初咂舌:“早知道我就不问了,难得看到你变脸。”
“没有不该问的问题。”聂谌起身,低头看她,“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你忘了吗?”
确实是他披星戴月而来,敲开房门问她“能不能和你谈谈”的。
梁初豁然笑了,替聂谌收拾了牛肉面的空碗,装进塑料袋里,又道:“师哥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开工。”
聂谌颔首,拎着塑料袋往外走。待梁初送他至门前的时候,却又驻足。
梁初险些撞到他身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意外地睁大了。
聂谌支着雨伞,仿佛旧时代的英国绅士。他略一倾身,梁初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谢谢你今晚的夸赞,我感觉心情好多了。”
梁初一愣,敢情他深更半夜过来谈电影是为了听自己夸他?
“为什么心情不好?”梁初慢吞吞地问他。
聂谌却笑:“这个问题也可以不回答吗?”
梁初领教过他的不客气,微微笑着说:“不可以。”
聂谌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他原本就五官精致,这样一笑更好似冬日暖阳,映着背后明亮的灯光,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深深地凝视她。
“好吧,因为我没吃饱,晚安。”
梁初忍俊不禁,抬起眼帘却几乎要沉醉在他的双眸中,轻声喃喃:“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