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闪烁者(9)

第一封信是研究所寄来的。我撕开信封,在里面找到了一张叠起的信纸。

汉森研究所

埃里克·阿格斯

1246号雇员

直接存款确认书

亲爱的阿格斯先生,我在此愉快地通知您,您已经通过了试用期,并转为正式员工。随函附上一张1000美元的支票,作为对您辛勤工作的感谢。您的薪水也因此增加15%,即刻生效。欢迎来到汉森研究所。

我放下信纸,紧盯着它。我把头一句读了一遍又一遍。正式员工。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一部分的我高兴得想跳起来,或者打电话给某个人。这种时候通常该做什么?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正式员工。甚至在写了那篇论文以后也没想过。

我取出支票本,写了张500美元的支票,放进一个崭新的信封里,写上我姐姐的地址。

我欠她的不止这些。远远不止。光是医疗费用就不止了。

我考虑过打电话给她——只要按下手机的几个按钮就行。我想告诉她——想告诉别人。我想向别人诉说这一切:实验、动物园、论文。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举在面前,但我却没法按下按钮。

我明白,这样还不够。戒酒两个月。五百美元。这些还不够。

我又该怎么解释那篇论文呢?杰瑞米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它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拨号,而是关掉了手机。快了,我告诉自己。等我再戒酒一个月。等我能在电话里对她说,我正在做有价值的工作。然后我就打电话给她。我折起信纸,塞进口袋。

直到这时,我才看向自己收到的另一封信。字迹潦草、看起来是匆忙写下的那一封。我看了看回信地址。那里写着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的街道名。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但那里的署名是我非常熟悉的。

我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信纸。

手写的信。只有一句话:

我们得谈谈。

——斯图亚特

我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科研圈有时候真的很小。他也许是看到了关于我的实验的报道,也或许只是个巧合。或许我们从前的成果的余烬就像凤凰那样死灰复燃了,而他正在向我伸出橄榄枝。又或许他遇到了麻烦。

我们得谈谈。就这么一句话。

我揉皱了那张纸,丢进垃圾桶。

15.

随后的一个月里,我又收到了其他地方寄来的信,都是通过研究所的官方渠道送到我手上的。其中包括一位名叫罗宾斯的医学博士,他以措辞谨慎的信函表达了他对项目的兴趣。

信件变成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属于一位律师,而且是为有钱人服务的那种。他的雇主罗宾斯替某家财团工作,后者希望一劳永逸地确认人类胎儿出现意识的确切时间,这关系到他们的既得利益。

汉森研究所多次回绝了他的要求,直到他的开价达到了七位数。

那天早上,杰瑞米找到正在更换咖啡滤纸的我,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这时的我会放下防备。

“他希望你参与项目。”

“我没兴趣。”我说。

“罗宾斯明确说过要你。”

在那时候,他们已经交涉了一阵子了。

“那我就明确拒绝。”我把咖啡渣倒进过滤器,然后把那只塑料容器放回槽内,“我不想参与这种事,想炒我的话就炒吧。”

杰瑞米露出疲惫的笑容。“炒你?如果我炒了你,我的上司会炒了我的。然后他们会把你雇回来,或许还会给你加薪。说实话,他们没准会把我的职位给你。”

“我可干不好你的活儿。我上任后会第一时间把你雇回来,所以这样或许也还不错。”

咖啡机运转起来,棕色的液体滴入咖啡壶。杰瑞米从橱柜里拿出一只干净的马克杯。“也就是说,你确定自己不打算参与?”

“我确定。”我知道罗宾斯的提议是什么。我必须承认,他的提议确实有独到之处,能让测试应用在我从未考虑过的方面。但我一点也不想跟它扯上关系。

“那好吧,”他说,“我会转告他的。”但他显然没打算放弃。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然后靠向长桌。等他再次开口的时候,那种公事公办的口气消失了——现在他只是我的老友杰瑞米。“这个叫罗宾斯的家伙是个混蛋,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我在电视上见过他。”

“但这并不代表他是错的。”

“是啊,”我说,“这我也知道。”

汉森研究所为这次合作提供了技术员。我没有参与合同谈判,但汉森显然采取了相当巧妙的做法,保持着提供专业知识的中立身份,同时尽可能避免和测试带来的棘手后果扯上关系。这条钢丝可不好走。

萨提维克是项目的主要联络人,这项职责似乎带给了他相当大的压力。

某天上午,我在他的办公室找到了他。他朝着乱麻般的光纤弯下腰去,耸起瘦削的双肩,贴近他的双耳。他的额头用皮绳绑着一台兼具照明功能的微型摄影机。他旁边的纯平显示器展示着极近距离的画面:粗如桥梁吊索的电线,还有树干般的手指。

“准备工作的进展如何?”

他收回焊接工具,转身看向我,显示器上的画面也随之转动。“快到最终冒烟测试的时候了。”他说。

我看着自己在显示器上的脸,它那么庞大,又那么陌生。“冒烟测试?”

他把目光重新转回桥梁吊索。“通上电,然后祈祷自己不会看到烟。”

“你做好准备了?”

“盒子准备好了。我会准备好的。你呢?”

“这就是最棒的部分:我不需要做准备。”

“比你想象的更棒。”他说。显示器上,他的焊接工具伸向机械的深处。“这可是你的测试。你也许会成为名人的。”

“什么?为什么?”

“如果出什么状况的话,”他朝那台机械又凑近了些,“又或者一切顺利的话。”

“我不想当名人。”

萨提维克点点头,似乎在表示赞同。“我的朋友,你会淹死在那片浑水里的。”

“稍等一下。如果我想出名呢?”

他瞥了我一眼。“那样的话,结果肯定好不了。”

直言不讳的萨提维克。

我转身离开,不再打扰他的工作。

预计进行测试的几周前,我接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电话。是罗宾斯本人。手机贴着我的脸颊,触感冰凉。

“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来吗?”

他的嗓音和我想象中不同。更柔和,更平易近人。我只听过他在电视上的发言——不是在讲道台上慷慨陈词,就是在有线电视节目里侃侃而谈。他的形象从医生转变为牧师,又转变成公众人物。但跟我通电话的这个罗宾斯不同,没那么咄咄逼人。

我花了片刻时间去揣摩电话线那端的那个人,然后才给出回答。

“是的,”我说,“我想我是不会来的。”

“噢,我们会非常遗憾的。”罗宾斯说,“考虑到你在项目中扮演的角色,我们很希望你能亲自参与。我认为这对我们的事业大有助益。”

“我认为你们的事业缺了我也没关系。”

“如果问题在于酬劳,我可以向你保证——”

“问题不在酬劳。”

一阵沉默。“我懂了。”他说,“你是个大忙人,这点我很理解。但就个人而言,我还是想感谢你。”

“谢什么?”

“你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你肯定也明白的。你的工作成果将会挽救众多生命。”

我沉默不语。这阵沉默化为了真空,某种想要将我拉扯过去的负压力。我在脑中勾勒他在电视上的形象:高个子,宽下巴。和逐渐衰老和发福的人不同,他属于那几种越长越耐看的类型之一。我想象着他把电话举到耳边。我很想知道,他此时是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还是被人包围在中央。整整一队律师,留意着我说出的每一个字。他等待着我的回答,而当我再次开口的时候,大把的时间已然消逝。我们都明白,这已经是另一场对话了。

“你是从哪儿找来那些孕妇的?”我问。

“她们是坚定的志愿者,每个都是。她们的确是些特别的女子,认为参与这项重要任务是她们的使命。”

“可你是在哪儿找到她们的?”

“我们是个大型教会,成员来自全国各地,所以我们能找到好几位处于不同孕期的志愿者——虽然我认为只需要其中一位,就能证明母亲腹中的孩子是在何时被赋予灵魂的。那位母亲刚刚怀孕几星期。我们甚至还回绝了一部分志愿者。”

赋予灵魂。在媒体报道里,他用的也是这个词。我焦躁起来。“你为什么能肯定测试的目的就是检验灵魂?”

“阿格斯先生,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区别还能是什么呢?如果不是灵魂,那又是什么呢?”

就在我苦苦思索答案的时候,他继续说道:“你愿意的话,大可以称其为精魂,或者别的什么名字,但你的测试得出的结果是毫无疑问的。正是它让我们如此独特。而这个世界上的宗教早已将它的存在告知了我们。”

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随后那句话。“你能放心让她们承担风险吗?我是指那些孕妇。”

“我们有一整个医生团队负责照顾她们,医学专家们也断定测试过程不会比羊膜穿刺术的风险更大。插入羊水的二极管也不会比缝衣针更粗。”

“听起来你们已经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我们做好了所有的预防措施。”

“但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胚胎的眼睛是闭着的。”

“我倾向于用‘孩子’这个词。”

我想起了自己初次听到萨提维克开口的时候,对他的印象的转变。我从电话里的嗓音中也听出了那种转变。他话语的温度稍稍起了变化。对电话线彼端的那个人来说,我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存在。

“婴儿的眼皮是很薄的,”他续道,“而二极管非常明亮。我们毫不怀疑他们能感觉到。然后我们只要为波函数坍缩加个注解,就终于有了能够改写法律的证据,去阻止肆虐这片土地的堕胎瘟疫了。”

我把手机面朝下放在书桌上。我看着它。堕胎瘟疫。

科学界也有像他这样的人——觉得自己能解答一切的人。在我看来,无论是武断地肯定或否定某件事,都是非常危险的。我重新拿起电话。它似乎比几分钟之前重了很多。“就这么简单?”

“当然。人类的生命是在何时成为生命的?这千百年来都是人们争论的话题,不是吗?”

我保持沉默。

他续道:“在公正的社会里,权利的生死交替是所有人都赞同的法则。但生命究竟是在何处开始的?是从何时开始的?这个问题一直都没有答案。现在我们终于能证明堕胎即是谋杀了,谁能否认这一点呢?”

“我想恐怕会有不少。”

“噢,但你看,现在科学站在我们这边。一切都会因此改变。我们拥有同样的奇迹。只属于人类的意识。我能感觉到,你不怎么喜欢我。”

“还好吧。不过有句古话说得好:‘永远别相信只读过一本书的人。’”

“只要选择正确,就算只有一本书,也能满足一个人全部的需求。”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每个人都觉得他们的书才是正确的。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准备做的那件事可能是错误的?”

“你什么意思?”

“如果波函数坍缩直到第九个月才发生呢?如果直到婴儿诞生的神奇时刻才发生呢?那个时候,你会改变想法吗?”

“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你很有信心。”

“是的。”

“也许吧,”我说,“也许你是对的。至于孰对孰错,我猜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了。”

第二部分

所有伟大的真理,起初都被人视为异端邪说。

——乔治·萧伯纳

16.

在我小时候,我父亲喜欢做两件事:航海和喝酒。他在大学遇见了我母亲,当时他们都是三年级生,而且一贫如洗。她那时的专业是化学,他是经济学。他们相遇的故事在我们家中传为美谈。

“经济的基础是基因。”在大学图书馆外的公园里,当她终于肯屈尊跟他搭话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他注意到了她手里那本书封面上的螺旋图案。

后来,她说起了他求婚的那天,当时他们大四。他们在海滩上散步,远处有条白色的帆船搁浅在岸边,仿佛一条上了岸的鲸鱼。他们盯着它看了一个钟头,然后我父亲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有那样的船。”他还不如说自己总有一天会当上总统,或者宇航员。

我父亲毕业了,就在我母亲在专业间换来换去的时候,他去了愿意雇用他、而且规模最大的那家公司。世界就像一台机器,你投入时间,它就会吐出金钱。他很擅长这份工作,很快就有了车子和房子,外加一对儿女。我母亲后来经常谈起那段岁月,就像学者在谈论失落的黄金年代。细节并不属实,但整体却是实情。因为没有哪个黄金年代是真正美好的。但对我母亲而言,真相永远是抽象画。只是画布上的彩色图案,是看不出规律的乱涂乱画。

但也许这就是真相:它已经足够美好了。

他第一次带我出海的时候,我七岁大。我父亲的船是一条三十六英尺长的帆船,由卡塔丽娜游艇公司[13]生产。它的名字是“赛艇玛丽号”,是一条中型载客用船,配备有四百平方英尺的船帆。他当时为雇主赚到了上百万的利润,因此得到了奖金、升职和合伙人身份。我始终不理解这些东西。我只知道,我父亲很擅长他做的工作。不知为何,他在这方面特别有天分。

七天的时间里,赛艇玛丽号成了我们的整个世界。我们沿着遍布岩石的海岸航行,船上只有我们两人。风从南方吹来,船身摇晃着破开海浪,船帆像经幡那样猎猎作响。在航海的第一天,我们始终没让海岸离开视野。到了晚上,我们拿出望远镜,看着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城市灯火。

到了第二天,我父亲在海水的飞沫中放声欢呼,而我用安全带固定住自己,看着浪花在船壳上消散成无数闪亮的水珠。他抱着舵轮,衣服被海水浸得湿透。他用一条腿抵住驾驶室的侧面,在起伏的帆船上稳住身体。我们吃了用吊锅煮的汤,冰凉的海水不时流过右舷的窗户。我坐在安全的座位上,看着如鱼得水的父亲。

他那时就几乎天天喝酒,但大海对他来说是一剂良方。只要船上有人,他就不会在出海后喝酒。“太危险了。”他会这么说。因为就连他也明白,大海是不容轻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