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街取货(1)

1

一男一女缓慢步行,紧紧相依,路过一个字迹模糊的镂花广告牌,上面写着:惊喜旅馆。男人身穿一套紫色西装,油光发亮的平头上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他走路时悄没声地迈着外八字步伐。

女孩头戴一顶绿色帽子,一身短裙,透明丝袜,足蹬四英寸半的法式细高跟鞋。浑身散发着“午夜水仙”的香水味。

走到街角,男人凑近女孩,在她耳边低语。她一下躲开,咯咯直笑。

“要是你想把我带回家,你得买酒,斯麦勒。”

“下次吧,宝贝。身上碰巧没钱了。”

女孩的声音变得凶巴巴的。“那么走到下个街区我就跟你拜拜了,帅哥。”

“见鬼,宝贝,”男人说。

十字路口的弧光灯投射在他们俩身上。他们穿过宽阔的街道。在大街另一侧,男人一把抓住了女孩的胳膊。她用力挣脱他。

“听着,你个穷鬼!”她尖叫着说。“松开你的爪子!别在我面前装阔。去死吧!”

“你想要多少酒,宝贝?”

“很多很多。”

“我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哪儿来的钱?”

“你有手有脚,不是吗?”女孩嘲笑道。她不再尖叫了,再次依偎在他身边。“也许你有枪,大哥哥。有枪吗?”

“有的。不过没有子弹。”

“中央大街上的懒鬼并不知道这一点。”

“别这样,”穿紫色西装的男人咆哮道。他打了个响指,挺直了身子。“等等。我有主意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个字迹模糊的镂花广告牌。女孩温柔地脱下一只手套甩过他的下巴。他闻到了手套上的香水味,“午夜水仙”。

男人再次打了个响指,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咧着嘴大笑。“要是那个醉鬼还躲在道克那儿——我就有办法。等着我,嗯?”

“也许在家等你。你快去快回的话。”

“家住哪儿啊,宝贝?”

女孩盯着他。一抹微笑浮现在她饱满的嘴唇上,渐渐在嘴角隐去。一阵微风将一张报纸从沟渠中吹起,刮到了男人的腿上。他狠狠地踢开了报纸。

“东四十八街246号,卡利俄珀公寓4B房间。你多久能到?”

男人向前贴近她,手伸到背后拍拍自己的屁股。他的声音低沉、令人不寒而栗。

“等着我,宝贝。”

她屏住呼吸,点点头。“好吧,帅哥。我等你。”

男人转身走向坑坑洼洼的人行道,穿过十字路口,前往悬挂镂花广告牌的街道。他通过一扇玻璃门来到一个狭窄的大堂,一排棕色的木椅齐刷刷地靠着石灰墙。穿过椅子通向前台的空间仅能容一人通过。一个秃头黑人懒洋洋地靠在前台后,拨弄着领带上一枚硕大的绿色别针。

身穿紫色西装的黑人倚靠在柜台上,飞快勉强地微笑了一下。他非常年轻,下巴又尖又窄,额头狭长而无肉,一双凶恶的双眼目光闪烁。他客气地说:“那个嗓音嘶哑的拳击手还在吗?就是昨晚赌博的那个家伙。”

秃头服务员盯着天花板上成群的苍蝇。“没见他出去,斯麦勒。”

“我没问你这个,道克。”

“没错,他还在这儿。”

“还烂醉如泥呢?”

“应该是。还没出过门。”

“349房间,对吗?”

“你不是去过吗?你想知道什么?”

“他昨晚把我洗劫一空了。我得找他借点钱。”

秃头面露不安的神色。这个叫斯麦勒的男人温柔地注视着他领带夹上的绿色宝石。

“滚远些,斯麦勒。没人敢在这儿撒野。我们可不是中央大道上的那些小旅馆。”

斯麦勒语气非常温和:“他是我朋友,道克。他会借我二十块的。我分你一半。”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服务员久久地注视着他的手。接着他阴险地点点头,走到磨砂玻璃后面,然后慢慢走出来,目光迎着正对大街的正门。

他的手悬在斯麦勒的手掌上方犹豫了会儿。接到钥匙后,他揣进了那件廉价的紫色西装里。

斯麦勒的脸上闪现出一抹微笑,寒意森森。

“盯着点儿,道克——我上楼的时候。”

服务员说:“上去吧。有些客人回来得早。”他望着墙上绿色的电子钟。此刻是七点十五分。“隔墙很薄,”他又说道。

纤瘦的年轻人又飞快地对他咧嘴一笑,点点头,小心地沿着大堂来到阴暗的楼梯间。惊喜旅馆里没有电梯。

七点零一分,缉毒队卧底警探皮特·安格利奇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翻了个身,瞧了一眼左腕上廉价的手表。他的双眼下黑眼圈很深,下巴上的黑色胡楂浓密厚实。他赤裸的双脚沾着地,穿着廉价的棉睡衣站起身,松了松全身肌肉,伸展四肢,绷直膝盖,弯下身子触碰到脚趾前的地板时,不由得发出一声痛苦的嘟哝。

他穿过房间,来到一个有裂口的衣柜前,拿出一夸脱廉价的黑麦威士忌,龇着牙灌了一口,然后把瓶塞推进瓶颈,用掌跟狠狠地砸了一下。

“伙计,我宿醉未醒吗,”他嘶哑着嗓子嘟囔道。

他望着衣柜镜子里的自己,盯着满脸的胡楂,还有喉咙上那道接近气管的白色粗疤。他声音沙哑,因为喉咙上挨的那颗子弹影响了声带。这是一种温柔的沙哑声,就像一个蓝调歌手的嗓音。

他脱了睡袍,一丝不挂地站在房间中央,脚趾在地毯边缘的一大块裂缝处摸索。他身板厚实,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要矮一些。肩膀削窄,鼻子有点儿厚,颧骨上的皮肤像皮革。一头又短又卷的黑发,眼神坚毅,嘴巴小巧而有型,是个反应敏捷的家伙。

他走进一间昏暗、肮脏的浴室,踏入浴缸,打开淋浴。水温吞吞的,不太热。他站在莲蓬头下,给自己擦肥皂,浑身上下都搓遍了,揉捏一下肌肉,最后冲洗干净。

他从架子上抽过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将全身擦得发亮。

突然,从未关紧的浴室门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他不由得停下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又听见了声音,是木地板发出的嘎吱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布料声响。皮特·安格利奇走到门边,缓缓地拉开门。

那个身穿紫色西装、头戴巴拿马草帽的黑人正站在衣柜边上,手上拿着皮特·安格利奇的外套。他面前的衣柜上放着两把枪。其中一把是皮特·安格利奇用旧了的柯尔特手枪。房门关着,一把带着标签的钥匙掉在了门口附近的地毯上,仿佛它是从门上掉下来,抑或是从门外被推出来的。

斯麦勒任由手上的外套滑落到地上,左手拿着一只钱包。他右手举着柯尔特手枪,一脸阴笑。

“好吧,白小子。继续擦干自己吧,”他说。

皮特·安格利奇用毛巾裹着自己。他擦干身体,左手拿着湿毛巾,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

斯麦勒掏空钱夹后把它放在衣柜上,左手点着钞票。右手仍然举着枪。

“八十七块。不少钱。其中一部分是在赌桌上从我那儿赢来的,不过我要全拿走,伙计。放轻松。我跟这儿的经理是哥们儿。”

“给我留点儿,斯麦勒,”皮特·安格利奇扯着嗓子说。“这些是我的全部家当。给我留几个子儿,嗯?”他的声音厚重、粗哑,仿佛喝了酒。

斯麦勒露出闪闪发亮的牙齿,摇了摇他那细长的脑袋。“办不到,伙计。我有个约会,需要这笔钱。”

皮特·安格利奇向前迈了一小步,站住身子,局促地笑了笑。他自己的手枪枪口居然对准了他。

斯麦勒侧身来到威士忌酒瓶前,举起酒瓶。

“我也可以拿这个,对吧。我的宝贝嗜酒如命。当然了。在你裤子口袋里的都是你的,伙计。够公平吧?”

皮特·安格利奇突然向边上一跃,大约有四英尺远。斯麦勒的脸扭曲了。枪口猛地调转方向,酒瓶从他的左手脱落,狠狠砸在了他的脚上。他大声尖叫,粗野地乱踢,脚趾被地毯上的裂缝卡住了。

皮特·安格利奇拿起湿毛巾,一把甩向斯麦勒的眼睛。

斯麦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叫嚷。接着皮特·安格利奇用坚实有力的左手捏住斯麦勒那只握枪的手的手腕。他使劲一扭,他的手往下压着斯麦勒的手,盖住枪。手枪枪口转向内侧,碰到了斯麦勒的腰。

一只坚硬的膝盖恶狠狠地顶向了皮特·安格利奇的下腹。他吸了口气,手指紧紧地扣在斯麦勒放在扳机上的手指。

枪声沉闷,被紫色西装盖住了。斯麦勒双眼翻白,窄长的下巴松垮垮地耷拉下来。

皮特·安格利奇任由他躺在地上,气喘吁吁,他弯着腰,脸色发绿。他摸到那瓶掉在地上的酒,拔掉木塞,灌了些火辣辣的烈酒。

他的脸色渐渐恢复。呼吸也平和了。他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

他摸了摸斯麦勒的脉搏。斯麦勒已经没有脉搏了。他死了。皮特·安格利奇松开手上的枪,走到门口,向走廊探寻。空无一人。门外的锁上有一把万能钥匙。他拔下钥匙,从里面锁上了门。

他穿上内衣、袜子和鞋,套上那件破旧的蓝色哔叽西装,皱巴巴的衬衫外打了一条黑色领带。他走回尸体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他在一个廉价的纤维手提箱里打包了几件零散衣物和洗漱用品,站在门口。他用铅笔将一张撕下的纸片推入左轮手枪的枪管内,换下使用过的弹匣,将弹壳用脚跟碾碎冲入了马桶中。

他从外面锁上了门,走下楼来到大堂。

那个秃头服务员瞪大眼睛望着他,随后低下了头。他的脸色变得灰白。皮特·安格利奇倚靠在柜台上,摊开手,两把钥匙叮当一声掉在了凹凸不平的木质台面上。服务员盯着两把钥匙,浑身发抖。

皮特·安格利奇的声音缓慢沙哑:“听到些奇怪的响声吗?”

服务员摇摇头,咽了下口水。

“不是黑店吧?”皮特·安格利奇说。

服务员痛苦地扭过头,转了转脖子。在顶灯的照射下,他的秃头微弱地泛着光。

“太糟了,”皮特·安格利奇说。“昨晚我登记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你从没登记过,”服务员怯生生地说。

“也许我根本没来过这儿,”皮特·安格利奇温柔地说。

“以前从没见过你,先生。”

“现在也没见过我。以后也不会见到我——认出我——对吗,道克?”

服务员转了转脖子,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皮特·安格利奇掏出他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三美元纸币冲他晃了晃。

“我这人喜欢这样结账,”他慢悠悠地说。“这是付349房间的房费——付到早上为止,是有些晚。那个你给他万能钥匙的年轻人似乎睡得正香。”他顿了顿,冷酷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服务员的脸,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当然了,除非他的朋友想要把他挪出去。”

服务员的嘴唇上泛起了白沫。他结结巴巴地说:“他该不会——不会——”

“是的,”皮特·安格利奇说。“你指望什么呢?”

他拎着手提箱,穿过大堂走向了临街的正门,走出门外,在镂花广告牌下方站了片刻,望向中央大街那刺眼的白光。

接着他朝相反方向走去。街道上黑漆漆的,异常安静。距离午街还有四个街区。这里一整片都是黑人住宅区。

一路上他只遇见一个行人,一个戴着绿色帽子的棕皮肤女孩,穿着透明丝袜,足蹬四英寸半的高跟鞋,在一棵灰蒙蒙的棕榈树下抽烟,不时向惊喜旅馆回望。

2

午餐车是一辆没有轮子的旧餐车,停在街尾一家机械修理店和出租公寓之间的一块空地上。车身两侧刻有褪了色的金字:“贝拉·唐娜”。皮特·安格利奇踏上车尾的两级铁台阶,钻进一股油炸味之中。

身穿白大褂的黑人厨子肥硕的后背对着他。远端的矮柜台处,一个戴着廉价棕色呢帽、身穿一件寒酸的马球外套、竖起衣领的白人女孩正在啜饮咖啡,左手撑着脸颊。车里没有其他人了。

皮特·安格利奇放下手提箱,坐在一张靠门的凳子上,叫道:“嗨,莫普西!”

胖厨子转过一张油光发亮的黑色脸庞,咧嘴一笑。吐出一条肥厚发蓝的舌头,在厨子两片厚嘴唇间上下摆动。

“你好?吃点啥?

“两个煎蛋,嫩一点儿,咖啡、吐司,不要土豆。”

“老爷们儿才吃这么点儿,”莫普西抱怨道。

“我酒醉才醒,”皮特·安格利奇说。

坐在柜台另一头的女孩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又瞧瞧架子上廉价的闹钟,转而又看看自己那只腕表——戴在那只戴手套的手上。她垂下头,再次盯着自己的咖啡杯。

胖厨子在平底锅里敲了两个鸡蛋,加上牛奶,将它们搅匀。“要喝一杯吗,哥们儿?”

皮特·安格利奇摇摇头。

“开车不喝酒,[1]莫普西。”

厨子咯咯一笑。他伸手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酒瓶,在一只玻璃杯中倒了一大杯,放在皮特·安格利奇边上。

皮特·安格利奇突然抓起酒杯,猛地送入口中,灌下了一杯。

“估计我得改天开车了。”他放下空酒杯。

那个女孩站起身,沿着一排凳子走来,在柜台上放下一角钱。胖厨子砰地打开收银机,拿出一个五分硬币找零。皮特·安格利奇随意地打量着女孩。一个其貌不扬、眼神单纯的女孩,棕色的卷发披在肩头,眉毛拔得干干净净,重新画上的眉毛弯曲迷人。

“没迷路吧,女士?”他的声音沙哑而迷人。

女孩摸索着打开皮包,要将五分钱放进去。听到他的话,她猛地退后几步,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她低头看着,双眼圆睁。

皮特·安格利奇单膝跪地,把东西都归置进包里。一个便宜的粉饼、香烟、一盒印有“主宰者俱乐部”金字的紫色火柴盒。两条花色手帕、一张皱巴巴的纸币,还有一些硬币。

他站起身,手上拿着合上的包,将她递给女孩。

“抱歉,”他温柔地说。“我想我是吓着你了。”

她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呼吸声,从他手中一把夺过包,冲出餐车,消失不见了。

胖厨子的目光追随着她。“那个洋娃娃可不属于这个穷乡僻壤,”他慢慢地说。

他用盘子盛起煎蛋和吐司,用一只厚杯子倒了一杯咖啡,端到皮特·安格利奇面前。

皮特·安格利奇碰了碰食物,心不在焉地说:“独身一人,还有从‘主宰者俱乐部’拿来的火柴。那是特里默·沃尔兹的地盘。当他控制这些像她一样的女孩子时,你知道她们会有什么下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