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鱼(4)

我正胡思乱想之际,大家都一动不动。外面走廊上没有脚步声,一切正常。我慢慢地用双膝撑地,将我的手枪滑向一边,然后站起身来,走向窗口。人行道上没有人朝斯诺夸尔米酒店的楼上观望。

我坐在宽边的老式窗台上,样子略显尴尬,就像一个说了脏话的牧师。

女孩向我厉声说:“这家伙是你的搭档?”

我没吱声。她的脸慢慢红了,双眼通红。麦德伸出一只手,嘴里嘀咕道:

“听着,卡罗尔,现在你要听好。这样的行动不是个办法……”

“闭嘴!”

“哦,”麦德一时语塞。“好吧。”

“日落”悠闲地打量了女孩三四回。他拿着枪的手从容地靠在臀部,整个人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我见过他拔枪的模样,希望那女孩不要上当。

他缓缓地说:“我们听说过你们俩。你们出价多少?我甚至都不想听,但我无法容忍开枪杀人的罪行。”

女孩说:“那笔钱足够四个人分。”麦德使劲地点了点他那颗大脑袋,几乎挤出了微笑。

“日落”扫了我一眼。我点点头。“那就四个人分。”他叹了口气。“但最多四个。一起去我那儿喝一杯吧。我不喜欢这里。”

“我们肯定是看上去头脑简单的人吧,”女孩阴险地说。

“杀人很简单,”“日落”慢吞吞地说。“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得好好谈一谈。这可不是射击比赛。”

卡罗尔·多诺万从左臂上滑下一只小羊皮皮包,将点三二口径手枪塞进包里。她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真是明艳动人。

“我下注了,”她平静地说。“我加入。你住的地方在哪儿?”

“在沃特街上。我们打算坐出租车去。”

“带路吧,老兄。”

我们走出房间,乘电梯下了楼,四个交情不错的人穿过大堂,大堂里到处挂着装饰用的鹿角、鸟类标本和镶了玻璃框的压花标本。出租车沿着国会大道行驶,经过了一个广场和一栋高大的红色公寓楼。这栋公寓坐落在这样一个镇子上,显得过于高大,除非立法机关在这儿。沿着电车轨道,还能看见远处的国会大楼以及高门紧闭的政府大厦。

人行道由一排橡树分成了两边。花园的围墙后露出了几栋稍大一些的住宅。出租车飞驰而过,转入一条通往普吉特海湾尽头的路。不一会儿,一片掩映于树林中的狭长空地上出现了一栋房子。树干后的远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域。房子有一个带屋顶的门廊,一片小草坪上野草丛生。一条烂泥车道的尽头有一个车棚,一辆古董旅行车就停在棚下。

我们下了车,我付了车费。我们四人谨慎小心地目送着出租车淡出视线范围。接着,“日落”说:

“我住在楼上。楼下住着一个学校老师,她没在家。我们上楼喝一杯吧。”

我们穿过草坪来到门廊,“日落”推开一扇门,指了指向上的狭窄台阶。

“女士先。领个头,美女。这儿可不会有人关门。”

女孩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从他身边经过走上了楼梯。我第二个,接着是麦德,“日落”殿后。那个单间几乎占据了整层二楼,由于外面的树木,室内很黑。房间里有一扇天窗,一张宽大的长沙发放在倾斜的屋顶下,还有一张桌子,几把藤椅,一台小收音机以及地板中央的一个黑色炉子。

“日落”钻进一个小厨房,带着一个方形酒瓶和几个杯子出来。他给每个酒杯都倒了酒,举起一杯,剩下的几杯留在了桌上。

我们便各自坐了下来。

“日落”一口气喝完了酒,俯身将酒杯放在地板上,起身时手上握着他的柯尔特手枪。

在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沉默中,我听到了麦德大口饮酒的吞咽声。女孩的嘴角抽搐着,仿佛随时会笑出声来。接着,她向前探了探身子,左手举起酒杯,放在她的包上。

“日落”的嘴唇慢慢地抿成了一条细薄的直线。他缓慢而小心地说:“烫脚人,对吧?烫伤了我伙伴的双脚,是吧?”

麦德呛了一口,摊开他那肉乎乎的手掌。柯尔特手枪对着他晃了晃。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抓着膝盖骨。

“真是够差劲的,”“日落”继续疲惫地说。“烫别人的脚逼供,然后直接进了他同伙家的客厅。你们不会是想在这儿系上圣诞彩带吧。”

麦德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吧。你要我们怎么补偿?”

女孩浅浅地一笑,不过并没有吭声。

“日落”咧着嘴,“绳子,”他温柔地说。“用浸了水的绳子绑住你们,打上死结。接着我和我的伙伴出去抓萤火虫——这就是你们的珍珠了——接着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他顿了顿,左手在喉咙前比划了一下。“喜欢这个主意吗?”他瞥了我一眼。

“不错,不过别大动干戈,”我说。“绳子在哪儿?”

“在衣柜里,”“日落”答道,他指了指角落里突出的把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经过了几堵墙。麦德突然发出一阵轻轻的呜咽,双眼一翻,身体直直地从椅子上向前倒下,昏死过去。

这突发的变故影响了“日落”。他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可笑的事。他的右手猛地一转,柯尔特手枪向下指着麦德的背部。

女孩偷偷地将手伸向挎包的下方,她将包向上提了一英寸。手枪夹在一个特制的夹子上——正是那把“日落”以为放进了包里的枪,手枪在一瞬间开火了。

“日落”咳了一声。他的柯尔特手枪发出低沉的枪响,麦德刚才坐着的椅子背部掉下了一片木头。“日落”手上的枪掉落在地,他的下巴抵住胸前,眼睛还挣扎着往上看,两条长腿在身前摊开,脚跟在地板上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他就那样瘫坐着,四肢无力,下巴顶在胸前,眼睛向上翻,像腌核桃一般死气沉沉。

我伸腿踢开多诺万小姐身下的椅子,她重重地跌倒,滚向一侧,弯曲着柔软的双腿,帽子歪到了一边。她尖叫了一声。我踩在她的手上,然后迅速移动,将手枪踢出阁楼。我前去翻找她的包——以防里面还有其他手枪。她朝我大声尖叫。

“起来,”我大吼道。

她缓缓地站起身,一边咬着嘴唇一边后退,眼神粗鲁,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陷入困境、气急败坏的捣蛋鬼。她不断后退,直到贴到了墙边。她那张可怕骇人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我低头看着麦德,走向一扇紧闭的门。门后是浴室。我反转钥匙,向那女孩做了个手势。

“进去。”

她在地板上拖着僵硬的步子,经过我身前,几乎擦到了我。

“听着,私家侦探——”

我将她推进门里,砰地关上了门,转动钥匙上了锁。如果她想要跳窗的话,我并不介意。我已经在下面观察过窗户了。

我走向“日落”,摸了摸他的身体,碰到了他口袋里一串硬邦邦的钥匙。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钥匙,尽量避免把他从椅子上弄倒。我没有再找其他东西了。

钥匙圈上有汽车钥匙。

我再次看了一眼麦德,注意到他的手指苍白得像雪一样。我走下黑漆漆的狭窄楼梯,来到了门廊,绕到了房子的另一侧,钻进车棚底下那辆破旧的旅行车。用钥匙圈上的一把钥打开了点火锁。

汽车扑哧了好一阵才启动,我把车沿着烂泥车道倒到了路沿。我没看见也没听见房子里有任何动静。房子边上和后方那些高大的松树无精打采地抖动着树枝,透着寒意的太阳透过树枝断断续续地洒下阳光。

我驾车返回国会大道,速度要多快就有多快,路上经过广场和斯诺夸尔米酒店,过了通向大西洋和韦斯特波特的大桥。

9

汽车飞速行驶了一个小时,穿过了稀疏的林地,途中还停下加了三次水,还有一次停车是因为发动机漏油,这声音让我仿佛身处汹涌的海浪之中。白色的公路宽阔通畅,路中央画着黄线,绕过一座小山的侧面,远方一片建筑群在闪闪发光的大洋前方若隐若现,此时出现了岔路。左侧岔路的路标写着:“韦斯特波特——9英里”,而且不是通向那些建筑物的。这条路穿过一座锈迹斑斑的悬臂桥,而后进入一片被狂风肆虐过的苹果园。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我终于吭哧吭哧地驶入了韦斯特波特,这是一片狭长的沙地,后面隆起的沙丘上布满了零星的小木屋。沙地的尽头是狭长的码头,码头尽处停着一排帆船,半升起的船帆拍打着孤零零的桅杆。远处的海面上有一条浮标航道,还有一条不规则的长线,那里的海水不断冲刷着隐藏在水下的沙洲。

沙洲的远端就是连接日本的太平洋了。这里是海岸线上最后一个哨点,也是人们在美国大陆所能到达的最远的西端。这里也是一个有前科的罪犯最理想的藏匿地点,带着两颗偷来的、如小土豆般大小的珍珠——前提是他没有仇人的话。

我将车停在一个小木屋前,院子里有块牌子写着:“供应午餐、茶点和晚餐。”一个长着一张兔脸、满脸雀斑的小个子男人,正挥舞着草耙驱赶两只黑色的小鸡。那两只小鸡似乎把他赶了回去。“日落”的汽车还在吭哧吭哧喘气时,他转向了这边。

我下了车,穿过一扇小门,指了指广告牌。

“有午餐吗?”

他将草耙扔向小鸡,在裤子上抹了抹手,斜着眼打量我。“我老婆弄起那块牌子的,”他用一种顽皮的声音向我悄悄说道。“其实只有火腿和鸡蛋。”

“有火腿和鸡蛋就够了,”我说。

我们走进屋子。屋内摆着三张桌子,上面铺了带花纹的油布,墙上挂着几幅彩色石印画,壁炉架上一只玻璃瓶中装着一艘装备齐全的船模。我坐下来。男主人穿过一扇转门离开了,有人在朝他大吼,从厨房里传来了油锅的滋滋声。他回来时,从我身后在油布上放下了餐具和餐巾纸。

“现在喝苹果白兰地太早了,是不?”他喃喃低语道。

我告诉他这是大错特错的。他又一次走开了,回来时拿着玻璃杯和一夸特清澈的琥珀色液体。他与我一起坐下,倒上了酒。厨房里一个洪亮的男中音正演唱着“克洛伊”,声音盖过了油锅的滋滋声。

我们碰了碰杯,喝了酒,等待着火辣辣的感觉蹿上背脊。

“新来的,是吗?”小个子男人问。

我回答是的。

“大概是从西雅图来的?你开的可是一辆好车啊。”

“是西雅图。”我附和道。

“我们这儿没什么生人,”他边说,边盯着我的左耳看。“还要到别处去吧。先别否认——”话还未说完,他那如同啄木鸟般的犀利目光又射向了我的右耳。

“哦,先不否认,”我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会心地喝了一口酒。

他俯下身子,呼吸几乎喷到了我的下巴。“见鬼,你能在码头上的任何一家鱼摊买到货,满载而归。他们就是靠抓螃蟹和牡蛎为生的。见鬼,韦斯特波特到处都是这些玩意儿。他们把成箱的苏格兰威士忌分给孩子们玩。小镇上的汽车从不停在车库里,先生。车库里都堆满了加拿大的走私烈酒,一直垒到屋顶。见鬼,码头附近有一艘海岸警卫队快艇,每周固定有一天紧盯着那些卸货的船只。每周五。总是同一天。”他眨巴眨巴眼。

我抽了一支烟,厨房里滋滋的响声以及男中音版的“克洛伊”还在继续。

“可见鬼,你应该做的不是走私烈酒的生意,”他说。

“见鬼,的确不是。我是来买金鱼的,”我说。

“好吧,”他闷闷地说。

我给我们俩又各倒了一杯苹果白兰地。“这瓶算我请的,”我说。“我还要再买两瓶带走。”

他的脸突然一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卡尔马迪。你以为我在拿金鱼跟你开玩笑吗?我是认真的。”

“见鬼,金鱼又不能赚钱,小伙子,不是吗?”

我亮出袖子。“你觉得这是件上等货。当然啦,琳琅满目的牌子是能赚钱。各种新的品牌,新的型号。我得到消息,这里某个地方有个老家伙拥有一笔真正的收藏品。也许会出手。一些他自己养的东西。”

我又倒了两杯苹果白兰地。一个体形魁梧、长胡子的女人一脚踢开转门,大声吼道:“来拿火腿鸡蛋。”

店主慌慌忙忙地跑过去,拿着我的食物回来了。我吃着食物,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拍了拍桌子底下那条瘦骨嶙峋的腿。

“老华莱士,”他咯咯笑道。“当然啦,你是来找老华莱士的。见鬼,我们可不熟。他不擅长同邻里打交道。”

他从椅子上转过身,透过简陋的窗帘,他的手指向远处的山。在阳光下,山顶上一栋黄白色的房子闪闪发光。

“见鬼,那就是他住的地方。他养了一大堆,金鱼,嗯?见鬼,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对这个小个子男人已经没有兴趣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午餐,结了账,还用一美元一夸特的价格买了三夸特苹果白兰地。与店主握了握手,回到了旅行车上。

似乎不需要急在一时。拉什·麦德会醒过来,他会放了那个女孩。但他们并不知道韦斯特波特。“日落”当着他们的面没有提过这个地方。他们到达奥林匹亚市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些,否则他们早就马不停蹄赶去那儿了。如果他们在酒店的房间外偷听,那他们就会知道我不是单干的。可他们冲进来时,却仿佛浑然不知。

我的时间很充裕。我驾车来到码头,到处观望。那里环境很恶劣。到处是鱼摊、酒吧,一个专供渔民的小夜总会,一个桌球房,一条拱廊下摆放着几台老虎机,还有脱衣舞表演。用作鱼饵的鱼在大木桶中扭动跳跃,那些大木桶浸泡在水中,沿着木桩绑在一起。码头上还有些游手好闲之徒,任何试图打扰他们的人都会惹上麻烦。附近我没有看到任何执法人员。

我驾车返回山上来到黄白色房子处。这栋房子孤零零地耸立在山上,距离最近的一个居民区还有四个街区。门前种着鲜花,绿色的草坪修剪整齐,还有一个岩石庭院。一个穿着棕白色相间印花裙的女人,正拿着喷枪除蚜虫。

我将破车停下,下了车,摘下帽子。

“华莱士先生住这儿吗?”

她长相标致,一脸安详、坚毅的表情。她点点头。

“你想见他吗?”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一口标准的发音。

根本听不出是一个火车劫匪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