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午街取货(3)
- “低俗”小说:钱德勒短篇小说全集(下)
- (美)雷蒙德·钱德勒
- 4947字
- 2017-09-06 13:46:48
身着古铜色金属面料的裙子,裸露着两只胳膊,棕色的卷发浅浅地披在脖子后,她看上去很漂亮;比穿戴寒酸的马球外套和廉价的呢帽时漂亮多了,甚至比穿着恨天高、露出大长腿、上身穿得越少越好、一顶乏味的金色大礼帽放荡地别在一只耳朵后面时更漂亮。
她的面容憔悴不堪,一张娇小的脸庞妩媚、浅薄。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乐队演奏出刺耳的音乐声,伴着餐盘的碰撞声、嗡嗡的说话声以及舞池中来往穿梭的脚步声。女孩慢慢地走向皮特·安格利奇的桌子,拉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她双肘撑在桌布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注视着他。
“你好,”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皮特·安格利奇将一包香烟推到桌子对面,望着她抽出一支烟弹了弹,夹在双唇间。他划了一根火柴,她从他手上接过火柴点燃了香烟。
“来点喝的?”
“当然。”
他向那个一头小卷毛、长了一对杏仁眼的侍者打了个手势,点了两杯赛德卡鸡尾酒[3]。侍者走开了。皮特·安格利奇向后靠着椅背,低头盯着自己粗糙的指尖。
女孩非常温柔地说:“我收到了你的便条,先生。”
“喜欢吗?”他的语气随意得有些僵硬。他没有看着她。
她笑得走了调。“我们得取悦客人。”
皮特·安格利奇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角落里的壳形演奏台。一个男人正站在那儿抽烟,旁边有一个小麦克风。他体形魁梧,对于一个夜总会主持人来说,年纪有点大,一头银发梳得油亮平滑,长了一只大鼻子,拥有一个资深酒鬼特有的厚重肤色。他对所有人、所有一切都在微笑。皮特·安格利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观察他的视线方向。他依然语气随意地说:“但你还是会来这儿的。”
女孩呆住了,然后瘫在椅子里。“你不必羞辱我,先生。”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她,目光空洞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宝贝。我尝过那种滋味,所以了解这些情况。另外,今晚你可让我陷入了不小的麻烦。我还欠你一两句羞辱。”
卷发侍者回来了,将一个托盘放在桌布上,用一条脏毛巾擦了擦两只玻璃杯的杯底,放在他们面前,再次走开了。
女孩一手握着酒杯,飞快地举起,喝了一大口。她有点颤抖,放下酒杯,脸色发白。
“说点笑话,”她连忙说。“别干坐在那儿。有人在监视我。”
皮特·安格利奇碰了碰他的酒杯,非常刻意地向壳形演奏台的角落笑了笑。
“不错,我能想象。跟我说说在午街取货的事。”
她快速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她锋利的指甲抠进了肉里。“别在这儿说,”她喘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怎么找到我的,我不在乎。你看起来像是那种会英雄救美的人。我都吓傻了。但不能在这儿说。我会照你的吩咐做的,随便你去哪儿。只要不是在这儿。”
皮特·安格利奇将手臂从她的手里抽出来,再次向后靠去。他的眼神冰冷,但嘴下还留情。
“我明白了。是特里默要你这么做的。取货的时候他在跟踪你吗?”
她急忙点头。“我走了还不到三个街区,他就追上我了。他觉得我的戏演得不错,但当他看见你在这儿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你放聪明些。”
皮特·安格利奇喝着他的酒。“他朝这儿走来了,”他冷酷地说。
那个一头银发的主持人正穿越酒桌向这边移动,一边弯腰点头一边说话,朝着皮特·安格利奇和女孩的方向挤来。女孩望着皮特·安格利奇头部后方的一面镀了金的巨大镜子。她的表情突然扭曲,神色惊慌,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特里默·沃尔兹信步走到桌子前,一只手撑在桌上。他将自己布满血丝的大鼻子凑到皮特·安格利奇面前。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温和平淡的微笑。
“嗨,皮特。自从他们埋了麦克金利以后就再没见过你。最近怎么样?”
“不好不坏,”皮特·安格利奇声音嘶哑地说。“刚刚大醉了一场。”
特里默·沃尔兹咧嘴笑了笑,转向那个女孩。她飞快地瞅了他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转向了桌布。
沃尔兹的声音温柔而多情。“以前就认识这个小姑娘,还是刚刚从那队美女中挑中了她?”
皮特·安格利奇耸耸肩,看上去百无聊赖。“只想找个人陪我喝一杯,特里默。我点了她,可以吗?”
“当然。棒极了。”沃尔兹拿起一只酒杯,闻了闻。他难过地摇了摇头。“但愿我们能上些好酒。五毛钱一份的酒肯定不行。去后面我的密室里尝些正宗的好酒,怎么样?”
“我们俩一起?”皮特·安格利奇温和地问。
“就是你们俩一起。再过五分钟左右。我先去巡视一下。”
他捏了捏女孩的脸颊,潇洒地转身离去,只留下那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背影。
女孩的声音厚重而绝望,她缓缓地说:“那么,你叫皮特。你肯定是想英年早逝吧,皮特。我叫托肯·韦尔。很傻的名字,不是吗?”
“我喜欢这个名字,”皮特·安格利奇温柔地说。
女孩盯着皮特·安格利奇喉咙上那个白色伤疤下的一点看。她的眼中渐渐噙满泪水。
特里默·沃尔兹在桌子间穿梭游走,四处与客人说话。他最终挤到远端的墙边,沿着墙边来到壳形演奏台,扫视现场所有人,最后目光直直地落在了皮特·安格利奇的身上。他抬起头,退到双层幕布之后。
皮特·安格利奇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我们走,”他说。
托肯·韦尔用颤抖的手指把香烟掐灭在玻璃烟灰缸里,喝完杯中的酒,站起身。他们向后穿过桌子,沿着舞池边来到了壳形演奏台的一侧。
幕布后通向一条昏暗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有门。一条简陋的红地毯覆盖着地板。墙皮已经剥落,门也破破烂烂的。
“左边到底那间,”托肯·韦尔嗫喏道。
他们向前走去。皮特·安格利奇敲了敲门。特里默·沃尔兹的声音传来,让他们进来。皮特·安格利奇望着门站了一会儿,转过头用坚毅细小的眼睛望着女孩。他推开门,朝她做了个手势。他们进去了。
房间里不怎么明亮。一盏椭圆形小台灯的光照在了抛光的桌面上,不过简陋的红地毯上黑漆漆的,厚重的红色长窗帘遮住了外墙。空气压抑,带着一种酒精醇厚甜腻的味道。
特里默·沃尔兹坐在桌子后,双手摸着烟灰缸,上面放着一只刻花玻璃酒瓶、几个金色花纹的玻璃杯、一只冰桶和一个装着饮用水的虹吸瓶。
他微微一笑,揉搓着他大鼻子的一侧。
“自己坐,朋友们。六十九块五分之一瓶的威士忌。这是我的进价——批发价。”
皮特·安格利奇关上门,慢慢地环视房间,看到了拖地的窗帘、没有亮着的顶灯。他缓慢轻松地解开了外套顶端的纽扣。
“这儿很热,”他温柔地说。“窗帘后有窗吗?”
女孩坐在一张圆椅上,正对着沃尔兹。他非常温柔地向她微笑。
“好主意,”沃尔兹说。“去打开一扇,好吗?”
皮特·安格利奇经过桌子的一端,向窗帘走去。在经过沃尔兹的时候,他的手在外套下向上探,摸到了手枪的枪托。他轻轻地走向红色窗帘。在墙壁和窗帘之间的阴影里,窗帘下隐约露出了一双黑色方头鞋的鞋尖。
皮特·安格利奇向窗帘探去,伸出左手,猛地拉开。
靠着墙边的那双鞋是空的。沃尔兹在他身后发出干巴巴的笑声。接着,传来一个低沉冷酷的声音:“举起手来,孩子。”
女孩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喊,算不上尖叫。皮特·安格利奇垂下手,慢慢转过身,定睛一瞧。这个黑人身形巨大,仿佛一只黑猩猩,穿着一套松松垮垮的格子西装,这令他看上去更加魁梧。他从壁橱的门里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右手几乎盖住了一整把巨大的黑色手枪。
特里默·沃尔兹也举着一把枪,一把萨维奇手枪。两个人静静地注视着皮特·安格利奇。皮特·安格利奇举起手,眼神空洞,小嘴紧闭。
穿格子西装的黑人踏着悠长、松散的步子向他走来,用枪抵住他的胸口,然后手伸进他的外套里,拿出了皮特·安格利奇的手枪。他把枪扔在他身后的地板上。他随手转过自己的手枪,用枪托砸向皮特·安格利奇的下巴一侧。
皮特·安格利奇蹒跚了几步,一股湿咸的血腥味涌上舌尖。他眨眨眼,压着嗓子说:“我会记住你的,大个子。”
黑人咧嘴一笑。“不会很久的,伙计。不会很久。”
他再次用手枪揍了皮特·安格利奇,突然他把手枪塞进侧袋中,两只大手猛地伸出,紧紧箍住皮特·安格利奇的脖子。
“当它们犟头犟脑时,我就要捏一捏,”他的语气几近温柔。
他的拇指又粗又硬,就像门把手一样牢牢嵌入了皮特·安格利奇脖子上的动脉里。在他面前的这张脸越来越大,一张巨大幽暗的脸孔正中带着张牙舞爪的笑容。它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晃,一张虚幻怪诞的脸。
皮特·安格利奇向他的脸挥了一拳,绵软无力的拳头就像一只玩具气球。拳头碰到他的脸上时没有任何感觉。大个子将他的身体扭转过来,用一只膝盖顶住他后背,令他弯腰跪在了地上。
一时间四周悄然无声,除了皮特·安格利奇的脑袋汩汩地冒血。此时,在不远处,他似乎听见一个女孩纤细的尖叫声。更远的地方,传来特里默·沃尔兹的喃喃声:“放松,鲁夫,放松。”
无限的黑暗和滚烫的红色占据了皮特·安格利奇的世界。黑暗在逐渐沉寂。现在一切都静止了,甚至连血液也静止了。
黑人将皮特·安格利奇绵软的身体放到地上,一边揉搓双手一边向后退去。
“是的,我喜欢捏捏它们。”
5
穿格子西装的黑人坐在长沙发的一侧,慵懒地弹拨着一把五弦班卓琴。他巨大的脸庞庄重平静,略带一丝悲伤。他用裸露的手指缓缓拨动琴弦,头靠在一侧,嘴角叼着一个压扁的烟蒂。
他的喉咙深处正发出一种嗡嗡声。他在唱歌。
壁炉架上一只廉价电子钟显示十一点三十五分。这是一个小起居室,装满了色彩鲜艳、加有软垫的家具。一个红色的落地灯底座上摆着一堆法国娃娃,一条喜气的地毯上点缀着巨大的菱形图案,两扇带窗帘的窗户中间装了一面镜子。
后面的一扇门半掩着。旁边一扇通向走廊的门紧闭。
皮特·安格利奇平躺在地上,嘴巴张大,双臂张开。他呼吸时发出厚重的呼哧声。眼睛闭着,脸色在台灯偏红的光线下看起来泛红,仿佛发烧一般。
黑人从他的大手上放下班卓琴,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舒展四肢。他穿过房间,看着壁炉架上的日历。
“现在不是八月,”他厌恶地说。
他从日历上撕下一页,揉成一团扔在了皮特·安格利奇的脸上。纸团打中了这个失去知觉的男人的脸颊。他没有反应。黑人把烟蒂吐在手上,托在掌中,用指甲一弹,像纸团一样朝着同样的方向飞去。
他走了几步,俯身查看,手指触摸着皮特·安格利奇太阳穴上的一处伤痕。他用力按了按,温柔地笑了。皮特·安格利奇一动不动。
黑人站直身子,思考再三后,踢向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的肋部,一脚又一脚,没有使劲。皮特·安格利奇略微动了动,发出咯咯声响,头扭向一侧。黑人看上去心满意足,丢下他,返回长沙发。他拿起班卓琴向走廊门口走去,身子靠在墙边。一个小桌子上的报纸上放着一把枪。他走进一扇半敞开的内侧门,出来时手里拿着半瓶金酒。他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瓶身,然后将它放在壁炉架上。
“差不多是时候了,伙计。”他若有所思地大声喊道。“你醒来时,也许会觉得难受。也许需要喝一杯……嘿,我的直觉很灵。”
他又伸手去拿酒瓶,跪下一只粗大的膝盖,把金酒倒在皮特·安格利奇的嘴和下巴上,任由酒流到他的衬衫前襟。他将酒瓶立在地板上,重新擦了擦酒瓶,把瓶塞啪地弹到长沙发底下。
“抓紧吧,白人小子,”他温柔地说。“指纹从来不管用。”
他抓过报纸,枪滑落在了地毯上,他用脚踢开枪,踢到皮特·安格利奇手够不着的地方。
他从门口仔细地研究着房间的布局,点点头,拿起班卓琴。他打开门,探出头去,又回头看看。
“再见,伙计,”他温柔地说。“我得闪了。你没什么前途了,不过就算还有也很快会结束的。”
他关上门,沿着走廊来到楼梯下了楼。关闭的门后传来一阵模糊的广播声音。公寓的大堂入口处空空荡荡。穿格子西装的黑人一哧溜钻进了大堂的黑暗角落,往一个付费电话里投入五分硬币,然后拨号。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接警察局。”
黑人的双唇紧紧贴着听筒,声音里透着抱怨。
“是警察局吗?东四十八街246号卡利俄珀公寓4B房间发生了一起枪击案。明白了吗?……好吧,行动吧,警察先生。”
他立即挂断电话,咯咯一笑,跑下公寓楼的前台阶,跳上脏兮兮的小轿车。他发动汽车,向中央大街驶去。一辆闪着红色灯光的巡逻车从中央大街转到东四十八街时,他距离中央大街还有一个街区的距离。
轿车上的黑人咯咯直笑,继续行驶。巡逻车呼啸而过时,他压低嗓门哼着歌。
门锁咔哒一声响的时候,皮特·安格利奇刚刚睁开眼。他慢慢转了转头,脸上露出一抹痛苦的笑容,持续了很久,但他继续转了转头,直到他能看见房间另一头以及房间中央空无一物。他拼命将头向后仰,看清了房间的其他部分。
他向那把枪翻滚过去,握住枪。这是他自己的枪。他坐起来,机械地弹开弹匣盖。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枪里的一发子弹已经射出了。枪膛散发着火药味。
他站起身,低着头艰难地走向半掩着的内侧门。快到门口时,他仍然弯着腰,慢慢推开门。没有动静。他向一间卧室里望去,里面有两张单人床,上面铺着镶金色图案的玫瑰色缎面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