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旧年的血迹(4)

当天,头人脱掉右脚的靴子,把脚拇趾拴在枪机头,把枪口带准星一起咬在嘴里,但他始终不敢勾动脚趾。最后,他举起镀银的枪叉狠劲捅自己的胸脯,枪叉甚至未能捅破皮袄大襟上那溜金钱豹皮。但脚趾却勾动了枪机。

新头人安葬了父亲。

接着一场大雪下来,广场又显得洁净如初。次年,他从甘省洮州贩回三口紫铜大锅,大宴全村乡亲。

以后,没有哪一次杂碎煮好后头人有意的拖延会超过一个时辰。这种短暂而漫长的等待成为一种人人乐于承受的沉默。百姓对即将到口的美味发挥各式各样的想象。头人以此来品尝权力的诱人的甜蜜。

现在,嘎洛大队长获得了吩咐开锅的特殊权力,他并没有把手中的勺子像以前的头人一样交到一个忠厚而驯顺的子民手中。他眼中闪烁着头人那种自得而骄傲的光芒,也像所有百姓一样闪烁着贪馋的光芒。嘎洛的眼光是这两种光芒的奇妙的混合。

嘎洛用勺子轻轻叩击锅沿。

那勺子的长柄的节疤处被手磨蹭得十分光滑。嘎洛舞动勺子时肘部的大关节嘎嘎作响。铜壁上的龙伸出利爪挠我的胃壁。

这时,我恨恨地想到这锅连同下到铜锅里的杂碎本都是我家的财产。我本会成为踩踩脚也要叫这独眼的家伙颤抖的头人,我吩咐他开锅。

那时他不会拒不施行我的号令,我倒是希望他不施行号令。那样我就找到把柄把他杀头示众。

我饿得两眼昏花。

仿佛看到那些浮雕在金属体上的龙腾飞起来。后来嘎洛承认他也产生过这样的感觉:那些龙摆摆尾烟垢就脱落了,它们通体射出紫金色光芒,和当地老人肌肤一样的光芒,那三四一十二条龙在一瞬间同时腾空,播弄上百年的云情雨意。它们敛住飞扬的灵气附上锅壁时,那三只锅就成为刚从洮州运回的那三只。一口在头人家火塘尾的木架上蓄满四十年前或六十年前某一个早晨的清清泉水。另两口在寺院黄昏法号的震荡下嗡嗡作响。震掉和尚们在昔日阳光下打坐时落下的静寂的细细的灰尘。乡亲们不约而同都叹了一口气。他们感叹人间世事更迭所带来的荣辱兴衰。这从以前若巴头人家的显赫富有和眼下我家的贫困潦倒中可以洞见。人们的叹息在一瞬间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我看着锅盖的缝隙中渐渐漏出丝丝缕缕喷香的雾气,油迹也随之向四周渐渐扩散,越过一道又一道年轮。嘎洛几次吐出灰苔厚重的舌头,这是他将发出起锅盖号令的前兆。

父亲从来不参加村中广场上这一年一度的美餐,母亲吃饱后,再由嘎洛在锅底的汤水中捞出干巴巴的一碗端回家去。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吃过那些东西。我吃饱后,嘴角上凝满油脂,但不敢马上跟着母亲回家。我希望父亲吃下那碗东西,但又不希望他吃下那碗东西。

锅盖一揭开,嘎洛的长柄勺子一伸进汤锅,我就只能感觉到我的肚皮,而感觉不到自己的脑子了。

我想我吃了许多。

吃饱后我才发觉舌头被烫得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嘎洛把一泥罐热乎乎的杂碎放在我面前。彩芹老师往罐子里撒了几粒胡椒,她抚慰我的眼光简直像母亲一样。

她扯扯我的衣领,提起那罐子,领我穿过人群,然后她伸出温软的手拍拍我脑袋:

“回去了。”

我磨蹭了一小会儿。

“不然牛油凝上了。”

我就回去了。

我把罐子放在火塘边上。

父亲说:“你们趁热吧。”

母亲说:“你和儿子吃。”

我说我吃了。

抹抹嘴角,果然抹下一块凝冻的牛油。母亲哧哧地笑了,脸上泛起悦目的红润,父亲也咧咧嘴角,可他仍然说他不想吃。他说一九五四年夏天部队在嘎曲河边被包围,他们宰杀战马,一连吃了半个月新鲜的马肉和猪肉罐头,那时就腻了油腥了。

“我们把刺刀撬开的罐头盒重新盖好。草滩上摆满了亮晶晶的铁盒,到处都是。土匪以为是密布的地雷,才没有贸然发动进攻。我们才等到了增援部队。”他说。

“那时就尝够了。”他摸着胡须拔得精光的下巴说。父亲在烦闷愁苦时就认认真真地对付自己的胡子。

母亲挣扎着起身给父亲盛了一碗。她掀开毯子时一股血味蹿起,我强忍住才没有呕吐。父亲端起碗就再没有抬眼和我对视一下,他细心地咀嚼,像吃鱼怕刺卡住喉咙似的,他喝汤时喝出吱吱的声响,整个神情像做贼一样。

彩芹老师所爱的不是眼下的他,那个穿着单薄的破军衣,带着凛凛然不可冒犯神情穿过村中广场的人已经死了。

他终于放下那只空碗。

他擦掉额头上细密的汗水,迟迟疑疑地笑了:“娥玛啦,阿来一天天在往高里长啊。”他转脸对着我说,“我要从远处看他,才发觉他一天天长高了。”

那夜母亲叹息一声说,开年又得设法给我新缝一条裤子。

那夜追风从坡上拖回一只野兔。

那夜,深深烙印在我脑海的是一塘暗红而可人的火静静地燃烧。

7

父亲的眼球深匿在一大堆皱纹中。

那张脸上的皱纹密集到只能用一张揉成一团的牛皮纸可以比拟。

他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的身体和无数的岁月。看见那鼓架的木桩腐化为无色的气味与有色的泥土的全部过程。看玛岗觉卡对面的庄稼地在风中规则地起起伏伏,闪耀着幽暗而深沉的古铜光泽。父亲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一种物质,横在他面前。

他其实并不在乎那腐烂的木桩和坡上的庄稼。他的目光超乎于现实之上,只是一种刀锋上游光一样的物质形态,一种普通的简单的物理现象。

我害怕父亲这种眼光。

父亲的躯体正在萎缩,像刻意苦炼的圣僧一样。而他不是圣贤之辈,他并不相信灵魂在另一种地方得到极乐的鬼话。我端详父亲斑白的双鬓,一股股热流从胸臆间涌向眼底。这股热流终于被父亲漠然的眼光压制住,不能外溢,重又回到胸腹隔肌上成为一枚小小的尖利的东西。从小就是这样:备受生活摧折的父亲使我感到陌生多于亲近。经过漫长的别离,这种陌生感反而更加强烈了。

我只担心,父亲的灵魂会在一刹那间就逸出他苍老衰败的躯壳,那闪着绿光的眼球跌出眼窝,像中了魔法一般在地上旋转。命运神秘的巨手让这两只玻璃体光滑而又冰凉,里面充满我的鲜血,像家乡山坡上遍生的樱桃一样。

“嘎洛死了。”他重复着说。

“阿爸你身体还好哪?”我说。

他没有吱声。

对面的庄稼地里哐哐的铜锣声迟钝而又凄凉。

“再给我根烟。”

我告诉父亲,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这种情况眼下可以恢复公职,或者领到一笔退休金,甚至还可以给弟妹中哪一个安排工作。

他固执地摇摇头。

“当初和你一起的乡党委书记就在落实政策办公室。”

“不,我累了。我没求过人。”

“阿爸!”

“犯不上你来替我着急,儿子。当年要是我把那双马靴送他,就只是解职而不精减,明白吗,一双靴子。你知道当时多少姑娘羡慕我那双合脚的靴子。”

“你至少考虑考虑弟妹们的前程。”

父亲摇摇头:“我费尽气力把他们拉扯大了,你不觉得我累了?”他果真一弯疲乏的膝盖,便跌坐在地上,重新背倚那光洁温馨、密布着裂纹的老木头,他晃晃头,脸上现出的几乎可说是一副无赖的神情,他心安意得地享受着秋阳的温煦与秋风的清爽,“若巴家一直是单传,到我手上是该穷困了,才有了这么多娃娃,我告诉你,若巴家的根子一脉其实全在你身上,你的姊妹们只知道干活,老老实实地干活,嗤,人人都夸我有家教哪。”

“哼!”

“那时呆不下去了,我就对你说走吧,走吧,是好命就上外边找饭吃,找衣穿吧,你记得吗?”

“记得。”

“那时你小小年纪,赤着一双脚就走了。我想,阿来还要回来。我把那双马靴改成了一双浅统的鞋,用靴帮上的软皮。要是你回来。我让你穿上这双鞋再把你赶走。”

“我没回来。”

父亲吭哧一笑:“那才是我若巴家的真正家教。”

“我不回来是恨你。”

“我也恨我父亲。”

8

我恨我父亲的理由当时我耻于去想个清清楚楚。只有爱他的理由我和彩芹老师一样明明白白。爱他带着宁折不弯的神情穿着破旧、一年比一年破旧的单军衣,带着一种孤傲而不驯服的浩气穿过四季不断更迭的广场,背倚那根愈益显得光洁对人的废弃了没有立为合作社鼓架的木头,看着那鼓架油漆剥落、倾角,柱脚渐渐腐朽,品味自己眼中广场美丽的空旷与凄凉。

我和彩芹老师以一种尊崇的心情狂热地爱着父亲这副模样。

我还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情爱着他,因为他总说:“阿来,你长大了。”

现在让我把恨他的理由说出来吧,我让我的女友怀孕又去流产那天,她把苍白的脸倚在我的肩头,说:“爱我,像以前一样。”她脸上却充满刻毒怨恨的神情。那时我第一次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你惟一恨父亲的是他不断使母亲怀上娃娃。这句话中包含的可能是两种意思,一是你可以叫别的女人受孕;二是你根本不能和任何女人有肉体的交接行为。但我所难以断定的是我要父亲——准确地说是希望父亲在已逝的岁月里遵从哪一种方式行事。

那天,放学已经很久了。

我仍端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我不想回家。彩芹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些古怪的图案。

母亲背着妹妹,肚子明显地凸起,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说:“回家吧,孩子。”

她又转身对彩芹老师说:“他好多天不把那报纸带回家了,他阿爸发脾气了,我来找你借了。”

彩芹老师把报纸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慢慢叹口气,看看我,又看看彩芹老师,磨蹭一阵终于走开了。

我突然对彩芹老师说:“那个娃娃肯定死了。”

“哪个娃娃?”

“我妹妹。”

“阿来!”

“以前她总在母亲背上不停地哭哇哭哇,今天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娃娃响亮的啼哭,原来母亲站在窗下没有走开,听着母亲重新响起的脚步渐渐走远,一股凉气从头顶流贯我脚底。彩芹老师的手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说:“别说我心里有多乱多累哪。”

她的手臂挟带着浓重的阴影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落在我孱弱的缺少搏力的心脏上。那年我十四,她二十了。

也是秋天,广场上父亲和几个人正在石灶上架起三只铜锅,明天,或者后天,新的屠宰季节就要开始了。黑狗追风跟在父亲脚后,四处转悠,偶尔抬头对渐渐露出星星的天空吠叫几声。天空的颜色是金属体断口上那种灰蓝灰蓝而又略泛微光的颜色。

彩芹老师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下来,我知道她对父亲的爱火必然黯淡的时候到了。

当夜我没有回家,我抱起一块卵石砸向巨大的铜锅,那一声响亮并没有能惊起因劳累而酣睡的人们,只有彩芹老师挑开窗帘看见我再也无力从锅底捞起那光滑的卵石,只好攀着锅边伤心地哭泣。锅里装着水,淹没了那本应有的长久的嗡嗡的对我愤怒的回响,她感到月光淋冷了她裸露的肩膀,就拉上窗帘上床睡了。

第二天,人们从锅中捞起了那块石头。

石头沾上了水和锅底的凹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大队长嘎洛看着我,独眼中各种神情层层叠叠,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新上来的副大队长阿生说:“你阿妈说你昨夜没回家,你说你回还是没回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块表面上水气渐渐蒸发的石头。

“你阿妈说你一直没回家。”他掐住我的肩头使劲摇晃。

“他回来了。”父亲看看那块石头说。

彩芹老师说:“我送他回家的。”

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盯着阿生。她直视父亲的炽烈眼光只是野蜂的毒刺,只能蜇伤肌肤,而不是箭镞,能扎进胸腔,扎进血脉深处。阿生故意用手肘捅捅彩芹老师的腰眼,她没有理会,阿生当即恨恨地瞪我一眼。

那时,“文化大革命”中一个小运动“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阿生和嘎洛女儿嘉央把这当成一个事件汇报到了公社。我立即被取消了升中学的资格。

得知那个消息的当天夜晚,父亲对我说:“要想不过像我这样的日子,你远远地离开我们,忘了这地方吧。”

我没有照办。

后来经过村小两位老师几次奔走,我终于又上了两年初中。

招兵的人来了。

父亲又说:“去吧。”

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儿子一起参加了全县的体检。

“部队好,我负过伤,指导员关过我的禁闭,可战友们换岗时给我带来中华烟。关禁闭不饿饭,就饿烟。”父亲对我说。

嘎洛对招兵的人说:“这是我儿子,我当红军负伤就留下来在头人家扛活餬口,这个娃娃是头人的孙子。”

结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师找到父亲,扳过他肩头说:“对那军官说你也当过兵,打过土匪打过土匪,不是时运不济你比他官还大叫他把你儿子带走。”

父亲攥住彩芹老师热乎乎的双手。

“我爱你。”彩芹老师喃喃地说了一句,泪水刷刷地挂下面颊。

父亲垂下眼皮。

彩芹老师说:“废物。”

“我不想做废物可我成了废物。”

彩芹老师切齿一笑:“我可怜你。”

父亲愤愤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无意中还扬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她叉开双腿,站着说:“有胆量,你就来吧!”

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对我说:“完了。”我便开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潜入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