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篇二:人。人家。柏树下的日常生活(1)

  • 河上柏影
  • 阿来
  • 4962字
  • 2017-09-07 09:47:14

岷江柏是植物。自己不动,风过时动。大动或小动,视乎风力的大小。那大动与小动,也视乎树龄的大小,幼树或年轻的树容易受外界刺激,呼应风的动作尺度就大些。当一株树过了百岁,甚至过了两三百岁,经见得多了:经见过风雨雷电,经见过山崩地裂,看见过周围村庄的兴盛与衰败,看见一代代人从父本与母本身上得一点隐约精血便生而为人,到长成,到死亡,化尘化烟。也看到自己伸枝展叶,遮断了那么多阳光,遮断了那么多淅沥而下的雨水,使得从自己枝上落在脚下的种子大多不得生长。还看见自己的根越来越强劲,深深扎入地下,使坚硬的花岗岩石碎裂。看见自己随着风月日渐苍凉。

人是动物,有风无风都可以自己行动。在有植物的地方行动,在没有植物的光秃秃的荒漠上行动。

现在,有一个人在动。

她拄着一根花楸木的杖,顺着一条小路来到了那几株高大的岷江柏跟前。柏树长在一个近乎于正方形的花岗石丘上。石丘足有一层半楼房的高度,若是年轻人攀住包裹着石丘的粗壮的柏树根,很轻易就能上去。但这个人老了,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子迅疾轻盈地行动。她的手杖上有一个漂亮的龙头,那是她木匠丈夫的手艺。木匠做了架木梯,放在花岗石丘跟前,以供他妻子每天去石丘顶上的五棵老柏树下收集柏树的香叶。后来,县里开发旅游,这几棵老柏树成了景点,在石丘上凿出了石阶,就不用这木梯了,那是后话。有时,木匠也从自己做的梯子上去,站在老柏树下,用劲从树身上撕下一长绺爆裂开的棕色树皮,凑近鼻子,嗅闻这树的芳香。那些隐约的香气,像是他身后那条小路上颗粒粗糙的泥土中那些云母碎片闪烁不定的亮光。风拂动这些碎片时,如果恰巧与阳光相撞,它们就无声地闪闪发光。就像是它们之间在断断续续,不明所以地窃窃私语。太阳被云遮去,它们集体噤声;太阳从云缝中露出半边脸,它们又一致地兴奋起来。

这是五株学名叫岷江柏的树,枝柯交错成一朵绿云,耸立在村前这座突兀的石丘上。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某位高僧念恶咒发大法力,把这石头从对面山顶上弄下来的,是一块飞来石。当然,那位大法力的高僧肯定不是为了让这五棵柏树有个生根之处,也不是为了使石丘旁边的村庄看起来有某种好风水,他是为了某种惩戒的目的,为了向人示威而把这石头从高高的,从村里仰着头都看不见的对岸山顶上弄下来的。这个且不去说它。倒是有地质学家认定,这块石头的历史,比旁边村庄古老许多。许多是多少呢,好多好多个一万年。也许是一万个一万年。至少有这块岩石在的时候,村子里的这些人的祖先还是在林中寻食的猴子。

到了后来,当这里成为一个旅游景点,为了文化内涵的挖掘,宣传材料上就只说那个传说,而不肯说地质学家的判断了。

那个木匠曾经被人安排,每天坐在石丘跟前,一边给游客讲飞来石的故事,一边向顾客收取停车费。景点是不收费的,但停车场占了村里的地面,所以,要收取每车五元的停车费。其实,他就只是一个木匠,一个性格隐忍软弱的中年人。

性格隐忍怯懦是因为在此之前的人生中,这个人还没有遇上过什么让他能够扬眉吐气的事情。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终于算是遇上了一件。他的儿子,在这个夏天,高考一举而中,成为这个僻远乡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他的儿子,也是个像他一样沉默不语的人,一个时常皱着眉头的人。

那个天天到老柏树下收集香柏叶的妇人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见自己儿子皱着眉头的样子,总是会心疼不已:孩子,人生来不是为了无故忧虑愁烦的呀!这孩子那时纯善,只是笑笑不说话。于是,这女人就埋怨她的丈夫,你这个死人,没什么可以传给儿子的,就把皱眉头的样子传给他了。

木匠这时候却舒展开眉头,笑了,这个村子里的男人有什么好东西传给后人呢?猎人把追踪麝香鹿的本事传给儿子吗?政府把禁猎的布告都贴到村里了。马帮首领把赶马的诀窍传给儿子吗?村里家家都有拖拉机,还有人都买了卡车了。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难道让驱雹喇嘛把对着天上乌云念出的咒语传给他?对喇嘛不敬,在这个村子肯定是不受欢迎的。而且,现在村里有接受过培训的防雹队用火箭弹驱雹,喇嘛的咒术怕也是要失传了。

女人说,那么木匠的手艺呢?

木匠说,手艺还有用,可是,我儿子要上大学了,不用当个没出息的木匠了。

他还说,善织氆氆的女人还手把手教会女儿吗?供销社的机织花布比这个漂亮多了。于是,女人停止了手中纺织羊毛线的陀螺,说,那我纺下这些线也没什么用处了?木匠说,差不多吧,你又不是没看到过商店柜台里那些各种色彩的机纺毛线,不过,你的手里没这个东西也没地方放着啊。

女人又拿起纺线陀螺,左手转动了坠在下方的转轮,右手越举越高,看着手指间漏下蓬松羊毛旋转扭结,变成交织紧密的毛线。这个女人像大多数妇人一样,对自己艰辛的生活不以为意,却不能见别人心灵与身体受到小小的折磨。她见了别人哪怕轻皱个眉头,都会以为别人内心有多么难当的煎熬,都要以手加额,说: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儿子,常常眉头深锁,来来去去都在她眼前。

当她和木匠的儿子已经是大学一年级学生时,母亲再说天可怜见,儿子就说,妈妈,我不是忧愁,我只是喜欢想想事情。

天可怜见,你那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嘴唇上刚长出了茸茸胡须的儿子就说,生命啊,世界啊,好多好多啊!这孩子说这话时,有些骄傲的味道,也有些为了皱眉而皱眉的味道。

这位大学生说这话的时候,刚回到乡下家里过他这一生中许多个假期中的又一个暑假。从到乡中心小学上三年级开始,他就离家越来越远。家隔乡政府所在的镇子十五公里。距上初中的县城五十公里。隔上高中的州府一百七十公里。离上大学的省城五百三十公里。这是他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

他和母亲说话的地方就在村前那座突兀而起的花岗石丘跟前。

石丘上长着五棵村人尊为神木的老柏树。

太阳升起来,驱散了峡谷中夏天早晨稠湿的雾气,晒干了玉米、土豆和核桃树上的露水。

母亲刚洗了头发,正对着镜子细细梳理。她对站在窗前的儿子说,王泽周,你说柏树上的露水也干了吧。

王泽周没有说话。

母亲又说:王泽周,你站开一点,你把光线都挡住了,我从镜子里看不清头发梳好没有。

王泽周把身子挪开一点,站在母亲身后从镜子里看她。母亲披散的长发闪闪发光,直垂到胸前,那面镜子太小,照不出那么长的头发。王泽周就笑起来,这面镜子照不出那么长的头发。

母亲不说话,她用梳子从头顶把头发一分两半,在镜中细细端详那被梳齿犁开的发线,是不是端正笔直。

当她开始编结辫子的时候,又对儿子说,王泽周,我让你看看柏树露水干了没有。

从楼上的窗口望出去,王泽周先看到家里院子,院子中投下核桃树的阴凉,然后是院墙外正在扬花的玉米地,和同样正在放花的一垄垄土豆。越过这些庄稼地,视线尽头才是那座花岗石丘和石丘顶上的五棵柏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柏树细碎的枝叶失去了细节,像是一团深绿色的云,哪还能看到上面露水的情形呢?倒是能隐约听见石丘背后,湍急的河流发出轰轰的声响。

王泽周笑了,你这是没话找话。

母亲把编好的辫子盘在头顶,我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就是要没话找话。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几乎都有些撒娇的意思了。她说,我要是不没话找话你会打开眉头笑起来吗?

母亲这样说话的时候,对着镜子歪着头,脸上浮现出年轻女子娇羞的表情。

王泽周知道,现在该是母亲往柏树下去的时候了。三月,地里种下了玉米、土豆;四月,给它们间苗,追肥,锄草;五月,六月,玉米嗖嗖生长,土豆的须根四出窜动,又给它们培墒,除草,追肥。现在,它们在七月开花了,传粉了,珠胎暗结了。农家人才松弛下来,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夏天,获得一些闲暇的时间,消消停停地做一些美丽的事情。

只有王泽周的父亲,周围几个村子里唯一的木匠,永远不得空闲,忙完了地里的活计,远远近近的人家早捎了口信来。这时节,他就得了空应了口信去给那些需要新家具的人家做几案,做柜子,在那些几案和柜子上繁复地雕花。都是佛教的七宝:莲花、经幢、海螺、双鱼,等等。母亲就留在家里,把家里和自己收拾齐整,等儿子回家。

王泽周知道,母亲梳洗齐楚了,就该往老柏树那里去了。

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篮子,随了母亲下楼。

他提着篮子,和母亲一起经过那些茂盛的玉米和土豆,往那座花岗石丘去,往石丘顶上的五棵老柏树跟前去。母亲刚梳洗过的,盘在头顶的发辫被太阳晒得更显乌黑,闪闪发光。王泽周觉得自己提着个篮子,亦步亦趋跟在刚把自己拾掇得容光焕发心情舒畅的母亲身后,自己在那种气氛中都变得有点像是个姑娘了。

于是,他就要把篮子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头也不回,你提着!

王泽周便紧走几步,超过母亲,一路小跑,到了那石丘跟前,才回身看着母亲不紧不慢地走近前来。这时,他的眉头又习惯性地紧锁起来。母亲走上前来,捧住他的脸:可怜见的,这么好的日子,你有什么样的心事啊!

王泽周摇摇头,从母亲亲昵的手中摆脱出来。我没想什么。于是,他说出了那句话:我不是有什么心事,也不是有什么忧愁,我只是喜欢思考。

说话的时候,几棵老柏树散发出隐约的香气。

这句话从一个唇上刚长出茸茸胡须的嘴里说出来,立即就把母亲镇住了,但她还是很镇定,并不把内心的震动表现出来。她只是重复了一下那个似乎距自己的生活太远的词:思考;她又重复了一次那个对她的嘴巴来说还很生疏的词:思考。

王泽周听母亲说出这个对她来说很陌生的词,立即眉开眼笑,对啊,思考!

这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花岗石丘跟前。石丘向着村子这一面有好几米高,柏树虬曲粗壮的根盘绕其上。王泽周踩着一条斜着的树根几步就上去了,显得灵活矫健。而母亲是踩着父亲做的木梯一级级走上石丘的。

站上石丘顶,河水声猛一下大了起来。河就在石丘的下方,隔着公路,在那里大声喧哗。母子两人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立时充满鼻腔的柏树的馨香。空气如此湿润,但老柏树散发出来的却是干燥的香味。昨天黄昏,王泽周就把一张毯子铺到了柏树下面。晚上,群鸟宿在树上,早晨,鸟群又从树枝上奋力振翅起飞,那些所有动静,会使鳞状的细叶簌簌落下。铺下那张毯子,为的就是接住这些自然掉落的香柏叶。在树的上方,二十多米三十多米的高处,不止是鸟,还有河上起来的风,山上下来的风,都会把好些香叶摇落。甚至是没有风,没有鸟,只是太阳出来,使枝上稠密的露水蒸发的那一点点动静,都会使一些香柏叶簌簌脱离枝头。

新叶长出的时候,就是老的叶子掉落的时候了。

村里人会来收集这些针叶,作为薰香煨桑的材料。

经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早晨,毯子上早已落满了馨香的柏树叶。母亲把这些细叶都收进篮子里。王泽周又在周围那些裸露的岩石上,盘曲在岩石表面的树根上,收集了另外一些落叶。很快,篮子就满了。

收集这些柏树洁净的香叶时,王泽周问母亲,求神佛佑护非要用这样的香叶才行吗?

母亲答非所问,我不知道神佛要不要我们的供养,我只知道这是自己的心愿。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个夏日,这个村子所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的第一个暑假。这个村子没出过什么人物。村子里有小学校已经三十多年了,但全村读完小学,中学,又考上大学的,王泽周是第一个。之前,聪颖的,还有更多不甚聪颖的男孩也上学,但没有读出过什么名堂。也有到庙里出家的。但出了家也是平常,念念经,打打卦,夏天,还带着经书、鼓、镲在各村游走,诵经化缘。也是从这个村里出去的一个喇嘛,从山顶上俯瞰过这个村庄的地形,说不应该呀,这么好的风水,不会不出个人物的呀!但这个平静美丽的村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了说不上多少年头了,的确也没出息过什么人物。那个喇嘛说,不要说这些莲花一样环抱村子的山,不要说从村旁奔腾而过这么大声的河,就说石丘上那几株不要一点泥土,直接就把根扎进坚硬的花岗岩的老柏树吧。老柏树有多老?反正村里最老的老人生下来,看见它们就是眼下这个样子:苍老的树皮深深爆裂,遒劲的树根,有些盘曲在岩石表面,有些深深地楔入岩石,使得坚硬的岩石裂开了一道道缝隙。五棵柏树和那座石丘就是一个奇观。但是,在这个村子的第一个大学生王泽周回到村子里过第一个暑假的时候,四处寻找奇观的旅游时代,一大巴车的人被一个摇着三角旗,没心没肺地背着现成解说词导引着的时代还没有真正到来。更不要说后来的自驾车旅游时代了。

很多很多年来,村里人的确也认为这座石丘与这几棵老柏树确实是这个平常村子的一个不那么寻常的部分。的确也有从这个村子出了家的人提过,说这样的风水出现在村子里,应该是不寻常的啊!但就是说这些话的人本身也没有显露任何非同寻常之处。他们自己也没有成为远近有名的高僧大德,也就只是能念念度亡经能做做驱除冰雹的法事的寻常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