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bird)[1]像野鹿似的昂然而优雅地低头看着陈列架上印制精美的非洲地图,很有克制地发出轻微的叹息。书店店员们露在工作制服外的脖颈和手腕上冷得起了鸡皮疙瘩,对于鸟的叹息并没有给予特别的注意。暮色已深,初夏的暑热,犹如死去的巨人的体温,从覆盖地表的大气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论是谁,试图在幽暗的潜意识中摸索昼间存留在肌肤上的温暖记忆时,便流露出含混的叹息。六月,傍晚六点半,街市上已经没有了汗津津的行人。但鸟的妻子,此时可能正裸着身子躺在橡胶台布上,像一只被击落的山鸡似的紧闭着眼睛,身体所有的毛孔都不停地沁出数量惊人的汗珠,发出痛苦、不安而又含着期待的呻吟。
鸟战栗地凝神注视着地图的细部。环绕着非洲的海,涂成了冬日黎明时分晴空般令人心动落泪的天蓝色。经度和纬度都不是规尺刻画的机械线条,而是用能够让人感受到画家富有人性的不安与从容的粗笔线条表现出来的。那是象牙黑。非洲大陆很像是一个垂眉俯首的男人的头盖骨。这个头颅巨大的男人,忧伤地俯望着考拉、鸭嘴兽、袋鼠跳跃奔走的澳大利亚大地。地图下角那幅显示人口分布的微缩非洲图,颇似刚刚开始腐烂的人头;另一幅表示交通关系的微缩非洲图,则是一个被剥掉了皮肤、露出了全部毛细血管的惨不忍睹的头颅。这一切,都让人想起暴死于非命的血腥情景。
“要从架上拿下来给您看看吗?”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我想要米其林版的西非地图和中非、南非地图。”鸟说。
当店员弯着腰在摆满了各种各样米其林版汽车交通图的书架上忙乱寻找时,鸟以一个非洲通的口吻说:“顺序编号是182和155。”
他刚才叹着气凝视着的是一本皮面精装、沉甸厚重、像一件陈设品似的世界全图里的一页。几周以前,他已经询问过这部豪华精装本的价格。那相当于他这个预备学校教员五个月的工资,如果加上当临时翻译的所得,用三个月的收入,鸟大概是买得起的。但是鸟必须养活自己和妻子,还有那个即将降生于世的东西。他是一家之主。
书店店员选出两种红色封面的地图,放在陈列架上。她的手掌小而且脏,手指像缠绕在灌木丛里的蜥蜴的四肢一样粗鄙。目光停留在女店员手指触及的、一个推着橡胶轮胎奔跑的青蛙模样的橡皮人地图商标上,鸟产生了一种买了件无聊东西的感觉,但这是非常重要的实用地图。鸟对那部和自己现在打算买下的地图迥然有异、摆在陈列架中央的华贵地图仍恋恋不舍,问:
“那部世界全图,为什么总是翻开非洲这一页呢?”
书店店员不由得警惕起来,一声不吭。
为什么总是翻开非洲这一页呢?鸟开始自问自答。可能是书店店主认为这部书里非洲这一页最美吧?然而,像非洲这样缭乱变幻着的大陆的地图,陈旧过时得也快;而这里也是陈旧向整个世界地图侵蚀的开始。因此,展开非洲这一页,似乎也就是明显地宣扬了这部世界地图的古旧。那么,如果选择政治关系稳定而又绝不会陈旧的大陆的地图,应该选择哪里呢?美洲大陆,而且是北美大陆?鸟中断了自己的自问自答,买下了那两份红色封面的非洲地图,低头穿过肥胖的裸妇铜像和奇形怪状的盆栽花木夹峙的通道,走下楼阶。裸妇铜像的下腹沾满了那些欲望得不到满足的家伙的手垢,像狗鼻子似的闪着湿润的光。学生时代,鸟也是伸手触摸者中的一个,但现在,他连正眼去看铜像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曾经在医院里窥望到医生和护士们把袖口挽到肘部,在自己妻子赤裸的躯体旁用消毒液唰唰地洗着手臂的情景。那医生的手臂上,长满了浓密的毛。
通过一楼嘈杂的杂志贩卖处,鸟很小心地把用牛皮纸卷着的地图插入西装外面的口袋里,用手臂按住向前走。这是鸟第一次买实用非洲地图。可是,我实实在在地踏上非洲大地,戴着深色太阳镜仰望非洲天空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鸟惶惑不安地想。或许现在这一瞬间,我向非洲出发的可能正在决定性地丧失,也就是说,我现在正无可奈何地与自己青春时代唯一的最后一个充满激动和紧张的机会告别。倘若果真如此,那也……但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鸟愤怒而粗暴地推开外文书店的门,走到初夏暮色里的柏油路上。空气浑浊,光线暗淡,仿佛被雾锁住了的柏油路。在排列着硬壳精装的外文新书的橱窗里,一个正在修理荧光灯的电工突然一耸身跳到了鸟的面前,吓得鸟后退了一步,呆呆站住,于是看到了暗淡的宽大玻璃窗里的自己,一个正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衰老下去的自己。鸟,他现在二十七岁零四个月。他被人们叫作“鸟”,还是十五岁时的事。从那以后,他一直是鸟。现在,在橱窗玻璃墨色湖水里溺死者般笨拙地漂浮着的他,也仍然像鸟一样。鸟矮小瘦削。他的朋友们,大学毕业就职以后大都开始发胖,虽然有几个开始还保持着瘦体型,一结婚也都发了福,只有鸟,虽然腹部略有些凸起,但基本癯瘦如故。他走起路来总是耸肩前屈,站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姿势。这是运动型的瘦削老人给人的感觉。他耸起的双肩像收敛的鸟翼,他的容貌也让人联想到鸟:光滑得没有一丝皱纹的淡褐色鼻梁,像鸟喙一样强有力地弯曲着;眼睛里满是胶液般迟钝的光,几乎没有表情流露,但偶尔会像受惊了似的猛然睁开;嘴唇总是紧绷着,又薄又硬,从脸颊到下巴颏儿一路尖下去;像燃起的火焰一样直挺地指向天空的红褐色头发。鸟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长到二十岁也还是如此。他的这副鸟样子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呢?他是那种从十五岁到六十岁都只能以同样容颜、同样身姿生活下去的人吗?倘若如此,那么,现在鸟在橱窗玻璃里看到的就是度过了整个人生的自己。一种具体而切实到令人作呕的厌恶感袭来,鸟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感觉自己获得了上天的启示:疲惫不堪、备受子女拖累的老朽的鸟呵……
这时,在橱窗玻璃深处昏暗的湖水里,一个让人觉得有些形迹蹊跷的女子,向鸟走来。这是一个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女人,其脸部高过鸟映在玻璃窗里的头顶。鸟感到身后有怪物袭来似的,不由得摆开架势回转身来。女人在鸟的面前停住,以一种调查研究似的严肃表情,反复打量着鸟。神情紧张的鸟也回头看着女人。突然,鸟从女人眼里紧张而敏感的神情看到了无动于衷的忧伤。女人即使不清楚鸟究竟属于何种人物,似乎还是发现了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利害相关的纽带,但就在这时,女人突然意识到鸟终究不是那纽带上的合适对象。这时,鸟也看出女人一头浓密鬈发下犹如安哲利科《圣母领报》图里天使似的脸部有些异常,特别是嘴唇上几根没有剃净的硬髭。硬髭穿过厚得惊人的脂粉,微微抖动。
“啊!”高大女人因自己轻率的失败而感到难为情,用年轻男子豁达的声音打了个招呼。那感觉挺好。
“啊!”鸟急忙微笑着,用略有些嘶哑、也是他给人造成“鸟”的印象特征之一的尖声回应。
男娼的高跟鞋来了个原地半回转,鸟目送他心情舒畅地转身远去,然后走向相反的方向。鸟穿过狭窄的小巷,小心翼翼地越过东京都电车公司的电车来往穿行的柏油路。鸟时常表现出这种痉挛般神经过敏似的谨慎,也让人联想起胆怯的小鸟。“鸟”这个绰号对他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刚才那家伙看到我对着橱窗玻璃顾影自怜,又像在等人的样子,就误把我当作性倒错者了。鸟想,这是有损我名誉的误解!但当他转过身以后,男娼立刻意识到看错了人,他的名誉也就恢复了。因此,鸟现在只是很有兴致地体味着一种滑稽感。说一声“啊”,不正是那一时刻最合适的招呼么?那家伙无疑是个相当有理性的人。鸟突然对那个扮成女人的年轻男子产生了一种友好的感情。今天晚上,这个年轻人能够顺利地发现性倒错者,并勾引成功吗?也许我应该鼓起勇气跟着他走?如果我跟那男娼走进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会怎么样呢?鸟这样想象着,穿过柏油马路,走进一条鳞次栉比地排满小酒馆和快餐店的繁华街道。那个男子和我,大概会像兄弟一样赤裸地躺在一起亲切交谈吧?我之所以也要赤身裸体,是为了让他觉得更自由舒畅一些。我也许会毫不隐瞒地袒露妻子正在临产的事,还会告诉他,我很早以前就计划去非洲旅行,并打算回来后出版一本历险记《非洲的天空》,这些近乎匪夷所思的梦想。随后,我还会跟他说,一旦孩子生下来,我被关进家庭的牢笼里(事实上结婚以后,我已经被关进牢笼,但似乎牢笼的盖子还开着。而生下来的孩子将会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我独自一人的非洲之旅就会彻底告吹。那个男人一定会理解我,把威胁我的神经衰弱的种子一粒一粒地细心收拾起来。为什么呢?因为这位忠实自己扭曲的内心,以至于女装打扮上街寻找性倒错同伴的青年,对深深植根于无意识底层的不安与恐惧,应该有着敏锐善感的眼睛、耳朵和心灵。
明天一早,也许我会和他一边听着广播新闻,一边面对面地刮胡子,共用一瓶剃须膏。那家伙虽然年纪还轻,但胡须似乎很浓。想到这里,鸟切断了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微微笑了起来。即使不能一起过夜,总该喊他一起去喝一杯。鸟走在两旁满是整洁而又便宜的小酒馆的街道上,挤在喧闹嘈杂且有几个醉汉混杂其间的人群里,他觉得喉咙很干,即使独自一人,也想去喝一杯。鸟灵活敏捷地转动瘦长的脖子,在街道两侧的酒店里寻找目标。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打算走进任何一家酒店。如果他满身酒气赶到妻子和婴儿身旁,岳母会做出什么反应?鸟不想让岳母,更不想让岳父再一次看到自己沉湎于酒精的模样。岳父退休以前一直在鸟就读的那所公立大学的英文系当主任教授,现在在一家私立大学讲课。鸟年纪轻轻就得到了预备学校英语教师的职位,与其说是自己运气好,不如说是岳父的恩赐。鸟很爱岳父,同时又怀着一丝畏惧。他是鸟所遇到的老人中最有分量的存在,鸟不想令他再度失望。
鸟是在二十五岁那年的五月结的婚,那年夏天,整整有四周时间,他连续不断地嗜饮威士忌。突然之间,他开始漂流在酒精的海洋里。他是烂醉如泥的鲁滨孙。鸟放弃了一个研究生所有的义务,打工和学习等都通通置之脑后。夜晚自不必说,甚至大白天,也躲在兼做厨房的客厅里听唱片,喝威士忌。而今回首往事,鸟觉得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自己除了喝威士忌、听音乐就是沉醉不醒,几乎形同死人。四个星期以后,他从持续了七百个小时苦涩的酒醉里苏醒,看到凄惨醒来的自己如同经历了纷飞战火的城市那样荒芜颓败。作为仅剩下一丝复活希望的精神异常者,鸟不仅需要重新开拓心灵的旷野,还必须重新开拓与自己相关的外部旷野。
鸟向研究生院递交了退学申请,请岳父帮忙找到了预备学校教师的工作。两年以后的今天,他正面临着妻子的分娩。有着如此经历的鸟,如果再一次被酒精污染了血液,出现在妻子的病室里,毫无疑问,岳母会带着她的女儿和外孙拼死逃走。
鸟也时刻警惕着自己内心里残存的微弱却根深蒂固的对酒精的向往。自从经历过那整整四个星期的威士忌地狱之后,他不断地诘问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连续沉醉七百个小时,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理由。搞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陷入威士忌的深渊,突然间旧态重萌的危险便时时存在。只要鸟还没有弄清楚那四个星期生活的真正意义,也就没有真正掌握防止自己重陷凄惨的手段。
在让鸟着迷的有关非洲的书籍里,在一本探险史上他读到过这样一节:“所有的探险家都毫无例外地提到过的,村民们的酗酒闹事的习俗,现在仍然保留,这表明在这个迄今仍然美丽的国度里生活仍旧有所欠缺,无法被满足的最根本性的欲望驱使人们走向绝望的自暴自弃。”虽然这段话叙说的是生活在苏丹荒野上的部落村民,但鸟读了以后意识到,自己也是在回避,不去彻底思考那些存在于自己生活内部的欠缺和根本性的不满。然而这些都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的,所以鸟现在仍然深怀戒心地拒绝各种酒精饮料。
鸟走到位于放射状繁华街道中心深处的广场。广场正面大剧场上的电光表正好指到七点,是打电话给医院里的岳母询问产妇是否平安的时间。从午后三点开始,他每隔一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鸟扫视了一下四周,广场周围有好多台公用电话,但都被人占着。鸟感到焦躁不安,这与其说是想急于了解妻子的分娩情况,不如说是担心守候在住院患者专用电话机前等候自己电话的岳母的情绪。自从女儿住进那所医院,岳母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在那里受到了侮辱性的待遇。如果医院里那台患者专用电话正巧被别的病人家属占用着就好了,鸟可怜巴巴地这样期待着。随后,他沿着刚才的街道往回走,在小酒店、茶店、年糕豆汤店、中华拉面馆、炸猪排店、洋货店等店铺间选择。只要走进某一家,总有办法借到电话。但鸟想尽量避开酒店,再说饭也早吃过了,还是去买点胃药什么的吧?
鸟边走边找药店,来到一个面向十字路口造型奇异的店铺前。这个店铺的屋檐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彩色广告板,上面画着一个手持短枪摆出扳机待发身姿的牛仔。鸟看到在牛仔带马刺的长靴踏在印第安人的头颅上,写着“Gun Corner”(枪支柜台)的字样。店内纸制的万国国旗和黄黄绿绿的饰带下面,摆着一排色彩艳丽的箱型器械,一些远比鸟年轻的家伙川流不息。鸟透过贴着红蓝胶带的玻璃窗往店里张望,看到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台红色电话。
鸟从吼着过时的摇滚乐的投币留声机和可口可乐的自动售货机中间穿过,走进板条上粘着干泥的店内。突然,耳底感到鞭炮似的轰鸣。店里满是电子游戏机、飞盘,还有用来复枪瞄射放在箱子里的风景模型的游戏机(在小模型的林荫里,茶色的鹿、白色的兔子和绿色的大青蛙,载在小传送带上不停地转动。鸟从旁边走过时,一个被一群兴高采烈的女友围住的高中生刚好击中了一只青蛙,机器前的分数显示器加上了五分),以及围绕着这些机器的一群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鸟像走迷宫似的艰难地穿过人群,终于走到电话机旁。鸟塞进硬币,拨动已经能背诵下来的医院电话号码。他的一只耳朵听到远方传来电话铃声,另一只耳朵则灌满了摇滚乐和犹如无数只螃蟹爬行似的脚步声。那是沉迷于游戏玩具里的青年们手套般柔软的意大利式皮鞋踩在起毛的地板上摩擦出的声响。岳母可能会对这嘈杂声感到疑惑不解吧?在解释为什么电话打晚了的同时,是不是还应该说明一下这些噪声?
电话铃声响过四遍以后,声音比鸟的妻子还年轻的岳母听了电话。鸟终于什么都没解释,立刻就打听妻子的情况。
“没呢,还没生呢。她疼得要死要活,但还没生,还没生。”
鸟一时语塞,凝视着胶木话筒上那数十个蚁穴,话筒表面像缀满黑色星星的夜空,随着鸟的呼吸时阴时晴。
“那么,八点钟我再打电话。再见。”停顿了一分钟后,鸟回答道。然后放下话筒,叹了口气。
鸟的近旁是一台赛车游戏机,一个菲律宾人模样的少年正坐在驾驶台上操纵着方向盘。兜风游戏机中央的圆柱支撑着捷豹牌的E型车,那下面是一条绘饰着田园风景的传送带,随着传送带不停地转动,E型车就一直奔驰在郊外秀美如画的道路上。道路蜿蜒回转,绵绵无尽,牛呀羊呀,牵着孩子的女人等障碍物不断出现,E型车不时遇到危险。频繁地转动方向盘使圆柱左右摆动,把车从交通事故的险情里救出来,就是游戏者的工作。那少年浅黑色的前额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弓着腰专心致志地把握着方向盘。少年似乎有一种错觉,以为传送带的循环运动会结束,他的捷豹牌E型车可以到达目的地,锐利的虎牙咬在薄薄的嘴唇上,发出“咝咝”的声音,吐着唾沫,不停驱车前行。然而,满布障碍物的道路始终在小小的汽车前延伸,绵绵不绝。有时,传送带的转动速度缓了下来,少年便急忙从裤袋里掏出硬币,丢进游戏机上眼睑似的铁制投币孔里。鸟立在少年的斜后方,看了一会儿。渐渐地,他开始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徒劳感从脚底升起。鸟像踏在灼热的铁板上似的,急匆匆地奔向后门。于是,他与一对奇怪的游戏装置猝然相遇。
右侧的游戏装置发出莫名其妙的巨大打击声,周围聚集着一群年轻人,身上都穿着专为美国人制作的香港风情的镶金镂银且绣着龙的夹克衫。鸟奔向左侧那个没人光顾的游戏装置。这是欧洲中世纪的拷问刑具“铁处女”的二十世纪版。一个足足有一人高、身上涂着红黑条纹的钢铁美女,双臂紧紧抱起,护住赤裸的胸部。想要掰开她的手臂,窥视她的铁乳房,是要拼上全身力气的,而钢铁美女两只眼睛里的计数器,是用来测试运动员握力与拉力的数字显示系统。在美女的头顶上方,则有各个年龄的握力和拉力的平均数值表。
鸟往钢铁美女的嘴唇里塞进一枚硬币,然后开始掰她护在胸前的双臂。铁腕顽强抵抗,鸟不断运劲。鸟的脸庞渐渐贴近钢铁美女。美女的脸涂了令人联想到苦闷表情的色彩,鸟觉得自己是在凌辱这姑娘。他拼命使劲,全身筋肉都感到了疼痛。突然间姑娘胸内齿轮转动,“啵、啵”的声音响起,她的眼睛显示出淡血色的数字。鸟全身筋肉立即松弛了下来,喘了口粗气,随即便把自己取得的数字和平均数值表做了比较。数值的单位基准并不明确,总之鸟获得的握力数值是70,拉力是75。平均数值表上二十七岁栏里写着握力110,拉力110。鸟难以置信地上下查看那张表,最后确认自己获得的数值相当于四十岁人的平均值。四十岁!鸟的胃部受到强烈冲击,打了一个嗝。二十七岁零四个月的男子,鸟,只具有四十岁的人的握力和拉力。这究竟是怎么搞的?肩和肋部、腹部的肌肉也像针扎似的疼了起来,这很让人担心会变成久治不愈的讨厌的肌肉痛。鸟必须努力恢复名誉,他转身走向右边的装置。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拿这种体力检测游戏这么当真。
鸟分开人群挤了进去,身着绣龙夹克衫的青年们敏感地停住了各自的动作,像自己的地盘被侵犯了的野兽似的,闪着挑战的目光围住鸟。鸟颇有些踟蹰,但只能若无其事地望着被年轻人团团围在中央的那台装置。那装置的结构,令人想到西部电影里的绞刑台。不过,在应该吊着倒霉的犯人的位置上,吊着类似斯拉夫骑士的头盔一样的东西,从头盔里露出一个黑色鹿皮沙袋,如果把硬币塞到头盔中央那只巨人眼睛般的孔里,就可以把沙袋拽下来,同时,装在支柱上的计数器指针也就指到零的位置。计数器中央印着机器鼠的漫画,机器鼠张着黄色的嘴叫着:“喂!测量一下你的拳击力吧!”
因为鸟只是望着那游戏装置不动,一个绣龙装青年,面带羞色而又满怀自信,像给他做示范似的凑到装置面前,往头盔孔里塞进硬币,拉下沙袋。然后倒退一步,像跳舞似的全身跃起,向沙袋猛力一击。撞击声,还有牵引沙袋的铁环摩擦头盔的内壁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响起,指针越过了计数器数字盘上的最大限度,徒劳地在那里颤动。绣龙装青年们一起哄堂大笑。刚才的拳击力超过了计数器的极限,游戏装置仿佛被打得麻木了,无法恢复旧态。那位满面春风的青年这回摆出徒手拳击的姿势,轻轻踢了沙袋一脚。计数器的指针终于转回到150处停住,而那沙袋则像疲惫的寄居蟹一样慢吞吞地缩回头盔里。年轻人中再次响起笑声。
鸟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他为了不弄皱刚买的非洲地图,小心翼翼地脱下上衣,放在宾果游戏[2]台上。随后,鸟从为给妻子住的医院打电话准备的硬币中取出一枚,投到头盔里。身着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认真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鸟拉下沙袋,退后一步,摆开架势。鸟在一所地方城市的高中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后,在为了取得大学考试资格的会考准备期间,几乎每周都和同一城市的不良团伙斗殴。大家都怕他,且总有一批少年崇拜者围着他。鸟很相信自己的拳击力。他没有像刚才那个年轻人那样笨拙地跳跃,可能是想以正统姿势出击吧,鸟轻轻踏出一步,随即挥右拳直直地向沙袋一击。他的拳击力将突破计数器的最高限度2500,让计数器半身不遂吧?结果出乎意料,是300。那一刻,鸟击打沙袋的拳头就那样弯在胸前,茫然无措地凝视着计数器。一股热血随即涌上脸庞。他的背后,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寂静无声,但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计数器和鸟身上,这是确定无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拳击力孱弱的人,大概让他们深感意外了吧。
鸟以完全无视青年们存在的姿态重新振作起来,再一次走近已经把沙袋收回囊中的头盔,又塞进一枚硬币,拉下沙袋。这次他不再顾忌什么正统姿势了,把全身的重量都运到拳头上猛力一击。鸟的右臂从肘部到手腕都痛得发麻,而计数器只显示出500。
鸟匆匆弯腰拾起上衣,对着宾果游戏台穿好,然后回身张望那些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青年。鸟本想像一个早已引退的上届冠军那样老练地笑笑,把含有理解与惊讶的笑容送给年轻冠军。但那些身着绣龙运动装的青年冷冰冰的脸上全无表情,像看一只狗一样盯住他。鸟的脸一直红到耳后,耷拉着脑袋匆匆走出店门。他的身后,故意显示活力的响亮笑声涌了过来。鸟像受了侮辱的孩子,头晕目眩,大步穿过广场,匆匆走进剧场旁边的昏暗小巷。他已经失去了挤在繁华街道杂沓的人群里的勇气。暗淡的小巷里有妓女站立,鸟凶暴的神情吓得她们不敢近前搭讪。一会儿,鸟走入一条连妓女也不露面的小路,一道高高的土堤突然竖立在面前。暗影里散发着草叶的味道,他因此知道土堤的斜面上生长着茂密的青草。堤上面是铁路。鸟向土堤的两侧望去,看看有没有火车开过来,结果什么也看不清。他仰望漆黑的天空,但见红晕低垂,那是繁华街上霓虹灯光反射的结果。突然有雨滴落在鸟朝天仰望的脸颊上,风雨欲来,草的味道也更加浓重。鸟低着头,颇为无聊地撒起尿来。
鸟忽然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撒完尿回头看时,自己已经被那些身穿绣龙装的青年团团围住了。他们背对着剧场那边照过来的微弱灯光,黑影幢幢,无法看清他们是怎样的表情。但就在这一瞬间,鸟意识到,刚才在那店铺里他们所呈现的毫无表情的神态,其中就潜藏着对自己彻底而冷酷的拒绝。他们发现了一个极其孱弱的存在,猛兽的本能便被唤醒。遇见软弱可欺的家伙就一定要欺侮,他们浑身躁动着暴力少年的可怕欲望,为了袭击这只拳击力500的可怜的羊而追赶过来。鸟感到恐惧,惊惶地寻找逃走的路。朝明亮的繁华街道跑,必须正面冲破包围圈最稠密的地方,以他刚才测定的体力(四十岁人的握力与拉力!),这不大可能,大概立刻就会被推挡回来。鸟的右边是被板障遮住的死胡同,左边,铁路堤坝和工地高高的铁网围栏中间有一条昏暗的狭窄小路,和对面奔跑着汽车的柏油马路相通。如果能冲过一百米左右而不被这些青年捉住,那可能就有希望了。
鸟决心已定。他猛然转身,做出向右边死胡同奔跑的样子,然后一个回转,向左边突进。但敌人都是施展此类袭击的老手,和鸟二十岁时在地方城市的黑夜里所做的行径一样,他们已经看穿对手的战略,鸟向右转的时候,他们已经向左移动,把这边封住。鸟转换身形向左突进的那一瞬间,恰恰和那个挺胸运劲、用刚才打沙袋的姿势击过来的黑脸青年正面相遇,他已经没有转身的余地。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凶狠有力的一击,身子后仰,跌到路边的草丛里。鸟呻吟着吐出血和唾液。青年们跟刚才打得沙袋计数器全身麻木时一样,发出响亮的笑声。随即再度沉默的青年们,把包围圈缩成比刚才更小的半圆形,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鸟,待机而动。
鸟想,压在自己身体和路坝中间的非洲地图,肯定被弄得褶皱不堪了。随后,自己的孩子将要出生这一念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跃上了鸟的意识的最前线。无明的怒火和粗暴的绝望感笼罩着鸟。在此之前,鸟除了惊愕、困惑以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逃跑,但现在,鸟不再想逃跑了。如果现在不投入战斗,那么,不仅我去非洲旅行的机会将永远丧失,我的孩子也将只是为了度过苦难的生涯而出生。鸟确信自己获得了某种灵感。雨点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抬起头,呻吟着慢慢挺起身。青年人围住的半圆形从容退后,引诱他向前。然后,一个非常倔强的家伙充满自信地踏前一步。鸟两臂无力地垂着,下颏前突,做出一副夜市上被随意踢在一边的木偶似的呆样子,立了起来。那个年轻人从容地瞄着目标,模仿棒球手的动作,一只脚高高提起,身体后仰,手臂后伸,然后开始进击。鸟低头下蹲,对着年轻人的腹部,猛然如牛似的冲撞过去。年轻人大叫一声,哇地吐出胃液,随即失声倒下,窒息了过去。鸟立即昂起头,与其他那些年轻人对峙。斗争的喜悦在鸟的身上复苏。这已经是多少年不曾有的事情了呵。鸟和青年们一动不动地互相注视着强劲的敌手。时间流逝。
突然,一个年轻人向同伴们叫喊道:
“住手吧,住手!这家伙不是我们的敌手,他是个老家伙哟!”
青年们的紧张立时全部解除,他们无视仍然保持着呆立姿势的鸟,拖拉着窒息了的伙伴向剧场方向撤去。鸟一个人被丢下淋在雨中,啼笑皆非的滑稽感油然而生。过了一会儿,鸟竟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上衣沾染了血污,只消在雨中走一会儿,就会变得和雨渍没什么分别了吧。鸟感到这是一种预先设定的和谐。被击中的下巴不用说了,眼睛四周、手臂、背部都感到疼痛,但自妻子开始产前阵痛以来,鸟现在的心情最好。他拖着跛腿,沿着铁路堤坝和工地之间的小路,向柏油马路走去。一辆工业革命时代的蒸汽机车正喷着烟灰,在路坝上行进,机车从鸟的头顶通过时,像是挂在黑色夜空里一头巨大的黑色犀牛。走到柏油路上,鸟一边等着出租车,一边把一颗被打断的牙齿从舌头与牙床中间抠出来吐到地上。
注释:
[1]原文在汉字“鸟”上加注了假名,表明这个人物的绰号应该读作“bird”。——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2]宾果游戏:Bingo Game,一种数字赌博游戏机,其音源自游戏时胜者的英文欢呼声“bin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