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省公安局里。
小吴将大摞的资料哼哧哼哧地搬到了池川白的办公室里,边搬边愤愤不平地吐槽:“海狮馆那群员工还真是冷漠啊!明明好几个人都看到死者的尸体了,却迟迟不报警,白白给了那么多时间给凶手处理干净现场!”
经过这两天对会议室门口残留的些许脚印、毛发、指纹等痕迹的分析和第二次口供问询,结果让人心惊:好几个员工都进入了会议室看到了孙师傅的尸体,却视若无睹地离开了。
这看似不是什么大过错,却正是因为他们的冷漠给了凶手很长的时间掩盖犯罪,把部分线索销毁掉。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孙师傅其人有多招人恨。
池川白沉默了良久,将手里头把玩的打火机扔进抽屉里,看了一眼日历,起身拿上外套。
“你跟着章警官继续跟进,我出去一趟。”
“哦。”小吴乖觉地点点头。
池川白独自在车里静坐了很久,他有些烦躁地捏一捏眉心,觉得自己此刻的行为有些可笑,随即扭动了车钥匙准备发动车离开。
“池川白?”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还真是你,你怎么……你在等我?”鱼歌提着两袋包子停在池川白的车窗前,皱着眉表情有些古怪,显然是刚刚从家里走出来,准备出去。
池川白愕然转头,摇下车窗定定看她一眼,这才答:“上车。”
“是案子有什么新的进展吗?确定真正的凶手了?”鱼歌边问边指一指附近的一栋房子,“我先过去一趟,等会儿聊。”
池川白远远看着她小步跑到那栋房子前敲门,把手里的其中一袋包子递给了开门的老人,不知道和老人说了些什么俏皮话,逗得那老人开怀大笑。
看到这一幕,池川白冰冷的眉眼一点点温和下来,好似又看到了原来那个温暖体贴的她。
那天是池川白母亲的生日。
他刚刚下课返回家中,就在家里看见了鱼歌的身影,她坐在沙发上和母亲以及其他几个亲戚相谈甚欢。
母亲听见动静探过头来,嗔怪地对池川白说:“川白,有朋友过来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鱼歌调皮地在母亲的背后冲他挤眉弄眼。
池川白哑口无言。
鱼歌懂事地对母亲说:“阿姨,川白这不是为了给您个惊喜吗?他自己不好意思,特意喊我送礼物给您,让我陪您过生日呢。”
鱼歌的甜言蜜语把母亲哄得眉开眼笑,直呼为什么自己没有这样一个贴心的女儿。
而这些举动,是内敛的池川白从没有对母亲做过的。
事后池川白无奈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赖,我什么时候喊你过来了?”
鱼歌的眼睛笑得弯起来,“哎,池川白你够不够意思?我这么帮你你还不感谢我?!”
第二年母亲生日的时候,鱼歌早已经离开了。在池川白的安排下,酒店里来庆生的客人很多,非常热闹。
觥筹交错间,母亲突然有意无意地问起:“去年陪我过生日的那个姑娘,怎么好久没来了?”
池川白敬酒的动作顿了顿,说:“您怎么还记得她?”
母亲笑着说:“那小姑娘人挺好,热情又大方。”
池川白捏起酒杯轻轻晃了晃:“她不会再来了。”
“怎么了?你和她闹别扭了吗?你把人家气走了?”
池川白不再作声,闭眼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
热闹的碰杯声衬得内心的空虚越来越大。
她就是有这种力量,她可以给人欢乐,也可以毫不留情地刺痛人心脏。
“喏,还没吃早餐吧?”鱼歌把另一袋包子递到池川白面前,语气有些生硬和不自然,“这一份是多余的……给你吧。”
“谢谢。”池川白顿了顿,接过包子。
包子还是温热的,他捏了捏就随手将其放在了后座,然后漫不经心地问:“刚才那位是?”
“哦,那个老奶奶啊,她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当初我和我爸搬过来的时候,她帮了我们很多,所以想尽可能地回报她一些。”鱼歌语速飞快,“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池川白怎么会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刻意疏离,淡淡地说:“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鱼歌愣住,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想讽刺他一句却又忍住,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没必要拐弯抹角。”
池川白不动声色地望着前方:“这么早出门,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2.
鱼歌愣了半晌才指引着池川白驱车到了一个墓地,路程遥远又偏僻。
在去的途中,她还到花店里精心选了一束花,然后就不再说话,捧着花沉默地望着窗外。
7月15日,鱼歌母亲的忌日,也是她和父亲一块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更是周遭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那个可怕日子。
鱼歌把花放在墓碑前,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发了会儿呆,旋即笑起来,偏头看向立在一旁的池川白:“池川白你看,这是我妈。你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吧?是不是和我很像?哎……其实我妈比我漂亮多了。以前每次我妈带我出去,别人总是说‘如杉呀,又带亲戚家小孩出来玩呀’,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
“鱼歌。”池川白眸中晦暗不明。
“好了。”鱼歌镇定自若地笑一笑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我没什么话要跟她说了,我们走吧。”
池川白拦在鱼歌身前:“等一下。”他弯下腰将吹落在墓碑前的几片叶子一一捡了起来,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鱼歌垂下眼睫,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冷笑一声:“不用做这些,人都死了做这些有什么用?”
池川白静静看着她:“其实你不用这么逞强。”
鱼歌冷笑一声,转身抬步就走:“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池川白,谁逞强了?你别以为提供线索给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干涉我的生活,对我指指点点了!关你什么事啊?我们之间除了这起案子外,没什么好聊的吧?”她舒一口气,“我早就不难过了,早就不想她了,我们都该接受现状不是吗?”
“我不接受现状。”池川白说。
我也想过要接受这该死的现状,也确如此做了。虽然过得乏味,但也渐渐适应。
但是,鱼歌,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又要三番五次出现,介入我的生活将它通通搅乱?
“嗬……谁管你接不接受?你接不接受关我什么事?”鱼歌寒声道,她脚步匆匆却被一股力量猛地逼停,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被人紧紧握住。
“好了。”池川白说,声音带着一丝柔软和心疼,好像是在试图安慰她,“你母亲要是知道你来看她了,一定会很高兴。”
鱼歌觉得这话有些搞笑,合着自己前几年没来看,妈妈就不高兴了是吗?她的眼眶不觉地开始泛酸,她下意识别开脸,甩开池川白的手:“你闭嘴,不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不想再跟你吵……”话还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给截住。
她瞬间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停住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在我面前柔软一点?”池川白说,他的声音一寸一寸压低。
你知不知道我会心疼,会后悔,后悔当时没有了解你的处境,没来得及安慰你一句,就自私地埋怨你的离开。
你什么时候可以在我面前柔软一点?不要这么倔强,不要像一只刺猬一样,用尖酸刻薄的话语武装自己,用笑容来掩饰悲戚?
“你知不知道你笑得很难看?”池川白轻声说,“想哭的话我可以装作没看见。”
鱼歌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印象中他从没有这么体贴关心过自己,强烈的酸涩感逼得她的眼睛通红一片,不知道是因为好久不见的妈妈,还是因为池川白突然的温柔。
她拼命睁大眼睛,克制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要掉出来。
她的目光遥遥望向妈妈的墓碑,隔得太远,照片上的人脸已经看不清了。
她突然就回想起见到妈妈的最后一幕,那时候危险还没有发生,自己像往常一样出门,而妈妈照样微笑着柔声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家。为了庆祝你拿到梦寐以求的警校面试通知,今天晚上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水煮牛肉哟。”
音容笑貌犹在耳畔和眼前。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3.
在返程途中,鱼歌已经平静下来。她没有解释任何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池川白也没有问她。
气氛诡异而凝重。
“林芝漪已经被抓捕了,容竣解除了暂时拘留,你可以放心了。”池川白挂掉电话后淡淡地说。
“林芝漪一直遭受死者家暴,流产后身体虚弱还被死者强制要求即刻复工,再加上复工后听闻那只海狮遭到死者的虐打,种种事件累积,被仇恨驱使杀死了死者。”
鱼歌愣神半晌才问:“那么那把刀是怎么回事?”
池川白说:“要等审讯结果。”
鱼歌沉默地点点头,直到下了车她才轻轻说一声:“谢谢你,池川白。”
声音疲倦而诚恳,带着不可言喻的距离感。
池川白定定地看了她好几秒才收回目光。
“不必客气。”
池川白返回省公安局,刚刚将车停好,小吴就兴冲冲地跑过来邀功,他已经盯着窗外等了好一会儿了。
“池警官池警官,这次的案子可是我帮着章警官一起破掉的,好不容易才找到关键线索,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了……哎,后座怎么有包子吃?是给我们带的吗,正好饿了……怎么是冷的啊?”
他兴高采烈地打开后座把那袋包子拎出来。
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池川白已经轻巧地将那袋包子夺了回来,语气淡淡地说:“这不是给你们的。”
小吴呆滞:“池警官你不是从不吃包子的吗?”
手中的包子早已经冰凉,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但他握得更紧了些:“我只吃一家的而已。”
小吴更迷惑了,他挠挠头看着池川白的背影自言自语:“那你之前怎么不去买来吃?”
不久后,鱼歌又去了一趟海狮馆。
闹闹的驯养员换成了一个温和的男人,只是它身上的伤依然没有好转,不知道是因为这段时间没有容竣的医治还是因为……它又遭到了虐打。
在闹闹休养的这段时间内,馆内培养了新的明星海狮,此刻,鱼歌正约着阿甜在看新的海狮表演。
“我就知道容医生肯定是清白的。”阿甜笑着说。
“是,只是没想到林芝漪会干出这种事,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
阿甜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又极快地掩饰住:“可能是因为孙师傅对她不好吧。”
鱼歌说:“我之前听林芝漪说,是你告诉她孙师傅殴打了闹闹是吗?”
阿甜怔住。
鱼歌又接着说:“我之后问了其他一些员工,他们说孙师傅从来不接近海狮,其实闹闹身上的伤是你殴打的吧?你完全可以闭口不谈,却告诉她是孙师傅打的,是因为你知道林芝漪对孙师傅有恨对吗?你激发了她的恨意,或者说……你唆使了她,因为你恨孙师傅。”
阿甜脸涨得通红,身体微微发抖,她揪住自己的衣角讷讷开口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对面表演的海狮轻松地顶起一个球,赢得了满堂喝彩,鱼歌笑一笑,也跟着鼓掌:“你不用紧张,我只是猜测而已,而且你也没做出什么实质上的伤害。”
她当然不能告诉阿甜,自己已经从池川白口中得知,海狮馆的员工大多已经知道了阿甜被强暴这件事。
阿甜紧紧咬着下嘴唇,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拼命掩饰住的防线被彻底击溃。
阿甜恨孙师傅,恨他强行占有了自己,恨他威胁自己保持缄默。
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把自己的所有恨化为一道道伤口,发泄在海狮闹闹的身上。直到林芝漪突然复工,她才突然意识到林芝漪对孙师傅的恨更盛,海狮馆里的人全都知道孙师傅家暴林芝漪,而林芝漪看似逆来顺受的样子,实则早已接近崩溃。她借着林芝漪对闹闹的喜爱,将它身上的伤痕推到孙师傅身上,还添油加醋地挑拨了一番,林芝漪果然急火攻心杀死了孙师傅。
“我没想到她会气急败坏地迁怒到容医生身上,责怪他迟迟没有医治好闹闹,把他也牵扯进来……”阿甜哽咽着说,“是我、是我对不起容医生。”
对阿甜而言,此刻说出一切真相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鱼歌没有再多说什么,阿甜、林芝漪都有各自的可怜和可恨之处,但最让她心寒的是海狮馆其他员工的漠视和隐瞒。
这是孙师傅长期压迫的产物,又何尝不是他们内心深处隐藏的黑暗面呢?
或许,这种沉默才是逼人崩溃的导火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