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浦岛太郎(1)

浦岛太郎这个人物据说是实有其人的,就居住在丹后[20]的水江那儿。

丹后这个地方,在如今的京都府北部。据说其北部沿海的某个村子里,至今还保留着祭祀浦岛太郎的神社呢。我虽然没去实地考察过,可根据人们的口耳相传,总觉得那儿的海滩边是十分荒凉的。

我们的浦岛太郎就住在那儿。当然了,可不是光光的一人。他有父亲也有母亲,还有弟弟、妹妹呢。除此之外,他家里还有许多佣人。事实上,他是一个颇有渊源的世家之长子。说到世家长子,不论古今,都有些相同的特征。说穿了,就是有些特别的嗜好。这种所谓的嗜好,说好听一点,叫做“风雅”,说不好听一点,就是“贪玩”。不过,即便是“贪玩”,跟那种花天酒地、狂嫖烂赌的“放荡”还是大异其趣的。一般而言,那种喝起酒来不顾性命,跟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净做些给父母兄弟脸上抹黑之放荡勾当的,往往是世家子弟中的老二、老三,老大一般是不会那么胡来的。因为他们有祖宗传下来的所谓“恒产”,故而自会生出一种“恒心”[21]来,使他们成为遵从礼仪的规矩正派之士。也就是说,长子的“贪玩”并不会像老二、老三那样借酒撒风,任性胡为,仅仅一时兴起的遣性抒情而已。倘若这种嗜好被人赞叹为与世家长子身份相匹配的高雅情调,且自己也陶醉于如此生活品位之中的话,也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大哥没一点冒险精神,成不了大事。不是个大丈夫,是个小心眼儿。”

妹妹如此说道。他的这个妹妹才十六岁,是个疯疯癫癫的假小子。

“不,你说得不对。大哥是个好男人,太好了,都好过头了。”

弟弟如此反驳道。他的这个弟弟十八岁了,是个粗野汉子,肤色黝黑,相貌丑陋。

即便受到了弟弟妹妹如此不留情面的攻击,浦岛太郎也毫不生气,只是微微苦笑一下而已。

“让好奇心爆发出来是一种冒险,可是,将好奇心抑制住同样也是一种冒险啊。这两方面都极具危险性。人嘛,是自有其宿命的哦。”

他以一种已经大彻大悟了的口吻说了些云山雾罩的话之后,就双手往身后一背,独自走出家门,来到海滩上东游西逛起来。

海人[22]之渔舟,

散乱于洋面。

如那水田中,

刚刚拔起的茭白[23]。

他嘴里照例吟诵着一些颇觉风雅的诗歌片段。

“唉,人为什么非要相互攻击呢?仿佛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似的。”他派头十足地摇着脑袋,思考起这么个朴素的问题来。“沙滩上盛开着的胡枝子花、海滩上爬来爬去的小蟹、息羽停歇于河口的鸿雁,它们中可是没一个会来攻击我的。人嘛,不也应该这样吗?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人怎么就不能相互尊重一下各自的活法呢?我的活法相当地高雅,并且绝不给人添麻烦,可为什么还会有人对我说三道四的呢?真是不堪其烦啊。”

说着,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喂,喂,浦岛君。”

这时,从浦岛太郎的脚边传来了低低的招呼声。

一看,不是别人,就是上次出事的那只龟。

在此,我先声明一下:我并无炫耀自己有多么博学的意思,只是确实有必要对有关龟类的问题预先做一下交待。因为龟这种动物也是有许多种类的。有的生活在淡水中,有的生活在海水中,其体型长相自然也是大相径庭的。至于趴在弁财天女神[24]的池塘边睡大觉,晒乌龟壳的那种,那是水龟[25]。有些小人书上也画着浦岛太郎坐在水龟的背上,手搭凉棚眺望龙宫的图画。其实,那种龟一到海里,估计是要立刻会被海水呛死的。而办喜事时用的仙山盆景[26]中的“蓬莱山”上与仙鹤一起伺候在寿翁寿婆[27]身边,即所谓吉祥话中所说的“鹤寿千年,龟寿万年”中的那只龟,似乎也是水龟。一般几乎是看不到采用甲鱼或玳瑁的仙山盆景的。因此,画小人书的画家(考虑到蓬莱仙山与龙宫都是同类的场所)便将给浦岛太郎带路的角色当成了水龟,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一想到水龟要靠那四只长着爪子的、难看的脚掌来划水,并潜入海底,心里就觉得特别别扭。在这种情况下,怎么着也需要像玳瑁那样的宽宽的鳍状脚掌,才能优哉游哉地划水遨游啊。

可是,这么一来——我绝对没有炫耀自己有多么博学的意思哦——这儿又出现了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那就是,我听说就本国而言,玳瑁的产地仅限于小笠原[28]、琉球[29]、中国台湾[30]等南方各地。要说丹后的北部海岸,也即日本海一带的海滩上,非常遗憾,是绝不会有玳瑁爬上来的。

为了方便起见,我也曾想干脆将浦岛太郎设定为小笠原或琉球那边的原住民。可是,从古到今,大家似乎已经认定浦岛太郎是丹后水江人了,不仅如此,在丹后的北部海岸,至今仍保留着浦岛神社呢,所以说,再怎么说讲给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都是胡编乱造的,若是真基于对日本历史的尊重,人们绝不会允许如此瞎胡闹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让生活在小笠原或琉球的玳瑁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到日本海来了。可是,即便这样也还是有麻烦。“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估计那些生物学家会提出抗议,并会顺带着说些什么“文人缺乏科学精神”之类的风凉话。我可不愿意平白无故地遭受那些家伙的蔑视。

于是,我就开动了一下脑筋。除了玳瑁,还有没有长着鳍状脚掌的海水龟了呢?会不会是红海龟呢?十年前(可见我也上了年纪了),我曾经在沼津[31]的海滨旅馆里度过了一个夏天。有一天渔民们吵吵嚷嚷的,说是海滩上出现了一只龟背直径接近五尺的大海龟,我也去看了。确实是亲眼所见的。我记得那家伙叫做“赤海龟”。

对了!就是它了!

既然这家伙能爬上沼津的海滩,那么让它再辛苦一下,绕个圈子游到日本海这边,从丹后的海滩登陆上岸,估计也不会惹翻生物学界的吧。如果他们还要用“洋流”啦什么的纠缠不清,那我可就不管了。到时候我就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仅限于海龟吧”,将他们顶回去也就是了。本来嘛,科学精神这玩意儿,原本就不太靠得住。什么定理啦,公理的,不就是一堆假设吗?有什么好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呢?

话说那只赤海龟(“赤海龟”这名字太长,说起来有些拗口,下面就简称其为“海龟”吧。)伸长了头颈,仰望着浦岛太郎,“喂喂”地招呼着,还搭话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懂。”

浦岛太郎大吃一惊。

“啊呀,原来是你呀,我还当是什么人呢。你不就是我前一阵子救过的那只海龟吗?你怎么又到这儿来瞎转悠了呢?”

前一阵子,浦岛太郎在海滩上见到小孩子们在作弄一只海龟,觉得那海龟十分可怜,就出钱将其买下,放归大海了。现在跟他说话的,正是那只海龟。

“什么?您说我在这儿瞎转悠?您的嘴也太坏点了吧。我会记仇的哦,少爷。您别看我这么闲逛着,其实我为了向您报恩,不分白天黑夜,每天每夜都到这片海滩上来等您的呀。”

“如此说来,你就太大意了嘛。或者应该说是缺心眼了吧。你想想呀,要是再被那帮毛孩子逮着了会怎么样?这下子可就真的无法生还大海了吧。”

“您的架子端得也忒大点了吧。再给逮着又怎么样呢?反正少爷您还会将我买下放回家的嘛。对不住,我是大意了。可我是想再次遇上少爷您啊。真的,想您想得不行。这就是痴心人的可悲之处,您可要领情啊。”

浦岛太郎苦笑着嘟哝道:

“那是你自作自受。”

谁知那海龟一听这话可就不答应了,立刻反击道: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少爷。您这么说可就自相矛盾了。您不是说您不喜欢受人攻击吗?可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您就说我‘大意’‘缺心眼’‘自作自受’,简直是极尽人身攻击之能事啊。如此说来,少爷您的遭遇才叫‘自作自受’呢。我可是有我自己的活法的哦。请您也能予以尊重嘛。”

应该说,海龟这场反击打得十分漂亮。

浦岛太郎的脸“腾”地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这些话,其实不是攻击。是告诫。或者也可以说是良言相劝吧。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吧。”

他煞有介事地说着,将场面给糊弄过去了。

“嗯,不摆臭架子的时候,这人倒也不坏。”海龟小声嘀咕了一句后又说道:“好了,我也不多说了,请您坐到我背上来吧。”

浦岛太郎又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我可不喜欢这种野蛮行径。坐到海龟的背上?简直就是在装疯卖傻了嘛。绝不是高人雅士之所为啊。”

“想这么多干吗?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想对您的救命之恩加以报答,带您去龙宫游玩一番罢了。快点,快坐到我的背上来吧。”

“啊?龙宫?”浦岛太郎不禁笑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你该不是喝醉了吧。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嘛。龙宫?那不就是靠着诗歌、神仙故事而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吗?现实世界里哪有什么龙宫呢?你明、明白吗?自古以来,龙宫一直是我辈风雅之士的美丽的梦境,是我们的内心向往啊。”

由于他说得过于高雅,那神态语气也不免矫揉造作了起来。

这次轮到那海龟忍俊不禁了。

“哎哟喂,真吃不消啊。您这套风雅讲义我还是以后得空慢慢领教吧。现在您闲话少说,还是相信我的话,快点坐到我背上来吧。怪不得说您没尝过冒险的滋味,不堪大用呢。”

“你在说什么?你这话真是跟我妹妹说出来的话一样没礼貌啊。不管怎么说,我是不喜欢冒险的。举例来说吧,那就跟杂耍似的,看着眼花缭乱,挺唬人的,实则还是不入流的玩意儿。或许也可称之为“歪门邪道”吧。一点也没有对宿命本质的领悟啊。且非传统内涵深厚之教养。简直就是无知者无畏,或者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行为。对此,我辈正统的风雅之士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反正我只想沿着前人所开创的稳妥的康庄大道,笔直前行。”

“噗!”那海龟又不禁笑出了声来,“走前人的路那才是冒险呢,难道不是吗?哦,对了,用‘冒险’这么个蹩脚的词是不恰当的,因为这会让人联想到血腥,联想到肮脏不堪的亡命之徒,将其称为‘执着于信念’您看如何?譬如说,只有相信山谷对面盛开着美丽的鲜花的人,才会毫不犹豫地攀着藤蔓爬到对面去。对此,人们以为是一种杂耍表演,或者报之以喝彩声,或者认为这是在哗众取宠而深恶痛绝。但是,这跟耍把戏之人的走钢丝表演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那个手攀着藤蔓爬到对面去的人,只是想看看对面美丽的鲜花而已,心里面并没有什么‘我正在冒险’之类俗不可耐的出风头想法。什么叫以冒险来沾沾自喜?简直是荒唐可笑。这是信念。是因为坚信对面盛开着美丽的鲜花。也罢,我们就姑且将这样的行为称作冒险好了。说您没有冒险心,其实就是说您没有相信美好事物存在的能力,也就是没有信念。信念这玩意儿,难道是下流的吗?难道是歪门邪道吗?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雅士不好弄呢,就因为你们是以没有信念为荣而活着的。我告诉您说,这可算不得是什么聪明哦。恰恰相反,这是最为卑劣的。这叫做“吝啬”。是老想着凡事自个儿不吃亏的铁证。您尽管放心,没人会死乞白赖地赖上您的。因为您根本不懂得如何老老实实地接受别人的好意。您是在为以后所要做出的回报担心,对吧。要不怎么说风雅之人都是些小心眼呢。”

“你这些话说得也太刻薄点了吧。我被弟弟妹妹无端地攻击了一番,想到海滩上来散散心,不料又被自己救过的海龟劈头盖脑地批评了一通,今天真是倒霉啊。我明白。毫无传统自豪感的家伙,就会口无遮拦,信口开河地乱说一通。这或许也可算是某种自暴自弃吧。其实我什么都明白。下面这句话或许不该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可事实如此,那就是,你们的宿命和我的宿命之间差着好几个级别呢。这种天差地别,是从刚出娘胎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的。这可怨不得我哦。这是上天所赋予的。可是,你们对此总觉得愤愤不平的,老咽不下这口气。总想着说点什么,好将我的宿命也拉低到你们的宿命的程度,可是,上天的安排又岂是人力所能改变的?你大吹其牛,说什么要带我去龙宫游玩,妄想以此来实现与我平等交往的企图。算了吧。我什么都明白,你就不必再做什么无谓的努力了,还是乖乖地回到你那海底的居所去吧。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一回,要是让你再次落到那帮小混蛋的手里,不就前功尽弃了吗?所以说,不懂得如何老老实实地接受别人好意的不是我,正是你们这些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