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两颗滴血的心

那天,王后被安德烈吓了一跳,逃离了跪在她面前的沙尔尼。第二天,德塔韦尔内小姐像往常一样,在做弥撒之前,王后梳妆的时候,走进了王后的寝宫。

王后还是没有接见什么人。她才刚刚读了德拉莫特夫人的一张便条,心情很愉快。

安德烈的脸色比昨天还要苍白,她整个人散发着庄重、冷漠而谨慎的气息,这种气息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逼迫最伟大的人对最渺小的人予以重视。

她的打扮可以说是简单而朴素,安德烈像是一个传送不幸消息的信使,不管这个消息会造成她的不幸还是别人的不幸。

王后这几天有些心不在焉,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安德烈的步伐缓慢而沉重,没有注意到她那双发红的眼睛,没有注意到她的额头和双手颜色惨白。

她稍稍转过头,刚好能让别人听见她友好的问候。

“早上好,小宝贝。”

安德烈在等待王后给她一个告辞离开的机会。她等待着,确信她这样一直沉默不语、纹丝不动,最终肯定能吸引玛丽—安托瓦妮特的目光。

这个时刻终于来了。除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之外,王后没有看到任何回应,她半转过身来,扭头看见了安德烈这张伤心欲绝、僵硬麻木的脸庞。

“我的天啊!发生了什么事,安德烈?”王后问,她完全转过身来了,“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幸?”

“是的,一个很大的不幸,夫人。”少女回答。

“到底是什么呢?”

“我要离开陛下。”

“离开我!你要走吗?”

“是的,夫人。”

“那么,你要去哪儿?这样匆忙离开,可能有什么原因吧?”

“夫人,我在感情上不快乐……”

王后抬起头来。

“家庭问题。”安德烈红着脸补充说。

王后也脸红了,她们两个人的目光仿佛闪电般交错而过,犹如剑与剑的碰撞那样闪耀着火花。

王后先平静了下来。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她说,“我觉得,昨天您似乎很快乐,是吗?”

“不,夫人,”安德烈坚决地回答,“昨天依然是我生命中一个不幸的日子。”

“啊!”王后说,她露出迷茫的神色。

她又接着说:

“请您解释解释吧。”

“我不应该说一些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让陛下觉得厌烦。我在自己家里一点也不快乐,我在尘世间也没有什么期待,所以我来向陛下辞别,我要关心自己灵魂的救赎。”

王后站了起来,虽然这个要求好像伤害了她的自尊,她还是走过来握住安德烈的手。

“这个任性的决定是什么意思呢?”她问,“昨天您不是和今天一样,有一个哥哥、一个父亲吗?与今天相比,他们昨天比较不碍事,比较不讨厌吗?您以为我有可能让您陷入困境、丢下不管吗?还有,对那些没有家庭的人来说,我不再是给予家庭温暖的母亲了吗?”

安德烈开始像罪犯似的浑身发抖,她向王后鞠躬致敬,接着说:

“夫人,您的好意让我深受感动,但是并不能说服我放弃这个想法。我已经决定了要离开宫廷,我需要回到孤独的生活。请不要强迫我放弃自己感受到的使命,背叛我对您的职责。”

“那么,这是从昨天开始的吗?”

“希望陛下不要命令我谈论这个话题。”

“您自由了,”王后苦涩地说,“不过,我对您相当信任,但愿您对我也是这样。可是面对不愿意讲话的人,疯子才要求他讲话呢。守住您的秘密吧,小姐。希望您在别的地方比在这里更幸福。希望您记住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友情不会丢下那些心血来潮的人,对我来说,您仍旧是一个朋友。现在,安德烈,走吧,您自由了。”

安德烈行了一个宫廷式屈膝礼,转身向外走。走到门口,王后叫住了她。

“您要去哪儿,安德烈?”

“圣德尼修道院,夫人。”德塔韦尔内小姐回答。

“修道院!噢!太好了,小姐,也许您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好责备的。但是,尽管您只不过是忘恩负义和健忘罢了,也还是太过分了!您对我算是有罪了。走吧,德塔韦尔内小姐,走吧。”

听了这些话,安德烈没有像好心的王后期望的那样,做出其它解释,也没有卑躬屈膝,没有同情感动,她及时抓住了机会,得到了王后的准许,就一走了之。

玛丽—安托瓦妮特能意识到,也意识到了德塔韦尔内小姐要立刻离开王宫。

果然,安德烈到她父亲的那座房子去了,在那里,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在花园里找到了菲利普。哥哥还在沉思,妹妹已经行动了。

菲利普看到安德烈的样子,又想到这个时间她应该留在王宫里服侍,他惊讶地,几乎是惊慌地向安德烈迎上去。

尤其让他感到惊慌的是她面色阴沉,平常他的妹妹在走近他时,脸上总是挂着温柔友爱的微笑。就像王后方才所做的那样,他开始问怎么回事。

安德烈告诉他,她刚刚辞去了王后的侍女的职务,王后接受了她的辞行,她要进修道院。

菲利普重重地拍了拍手,如同遭受了意外打击的人一样。

“什么!”他说,“妹妹,您也是?”

“什么!我也是?您想说什么呢?”

“所以,我们一家人和波旁王朝的关系真的受到了诅咒吗?”他大声说,“您自以为是被迫进修道院许愿当修女吧!您啊!从兴趣和灵魂来看,您就是虔诚的修女。您啊,您是最不热衷于世俗社交生活的女人,最不可能永远服从禁欲主义戒律的女人!说吧,您要责怪王后什么呢?”

“我没有什么要责怪王后的,菲利普,”少女冷冰冰地回答,“您以前那么期待宫廷的恩宠,您比任何人都更应该得到恩宠,为什么您没能留下来呢?为什么您在那儿坚持不了三天?我呢,我还在那儿呆了三年呢。”

“王后有时候很任性,安德烈。”

“既然如此,菲利普,您可以忍受啊,您是一个男人。我是女人,我不应该忍受,我不想忍受。如果她要任性的话,那好吧!她的仆人在那儿服侍呢。”

“说到这里,妹妹,”年轻人不自然地说,“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您为什么和王后吵架。”

“根本没有吵架,我向您发誓。您也离开了她,菲利普,您和她吵架了吗?噢!她真是忘恩负义,这个女人!”

“应该原谅她,安德烈。阿谀奉承有点把她宠坏了,她本质很善良。”

“她对您做的事就是证据,菲利普。”

“她做了什么呢?”

“您已经忘了吗?噢!我呢,我记忆力比您好。因此,我们俩在同一天,下了同一个决心,我为您也为我自己还清了债务,菲利普。”

“我觉得代价太高了,安德烈。在您这个年纪,有您这样的美貌,不应该放弃尘世。小心啊,亲爱的朋友,您在年轻时离开它,到老了以后您就会后悔,而且,等您回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还得罪了您所有的朋友,因为您脑子一热离开了他们。”

“您不要这样强词夺理了。您啊,您是一个正直的军官,完全是用荣誉和崇高感情打造而成,却很少关心自己的名声或者财富,换作其他一百个人,早就积累了头衔和金子,您却只能欠下一些债务,畏缩不前。在您对我说‘她反复无常,安德烈,她卖弄风情,她背信弃义’的时候,您可没有这样强词夺理。我根本就不喜欢服侍她。为了把这套理论付诸实践,您已经放弃了这个世界,虽然您还没有做修道士。在我们两个人中,谁的愿望最接近不可挽回呢,不是要去许愿的我,而是已经许了愿的您。”

“您说得对,妹妹,如果没有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啊!菲利普,别这么说,”安德烈接着辛酸地说,“一个父亲不是应该成为他的孩子们的支柱,或者接受他们的支持吗?只有符合这些条件,他才能算是父亲。我问您,我们的父亲做了些什么呢?您有没有想过向德塔韦尔内先生倾诉一个秘密呢?还是您认为他有可能叫住您,告诉您一个他自己的秘密呢?不,”安德烈继续说,表情忧伤,“不,德塔韦尔内先生就是命中注定要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相信是这样,安德烈,不过,他不是命中注定要孤零零一个人死掉。”

他讲这些话的语气严肃而温和,提醒这个姑娘,她让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刻薄和仇恨,在她心里占据了太多地方。

“我不愿意,”她回答,“您把我当成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儿。您知道,我是不是一个温柔的妹妹。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想扼杀我身上本能的同情心。上帝在我出生时,像对任何生灵一样,给了我一个灵魂和一个身体。为了自己的幸福,任何人都能在这个世界上,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上,支配自己的灵魂和身体。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巴尔萨莫,占有了我的灵魂。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而且他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个人,吉尔贝,占有了我的身体。我对您再说一遍,菲利普,要做一个虔诚的好女儿,我只是缺少一个父亲。我们来谈谈您吧,您爱着那些大人物,我们来研究一下,为凡尘俗世的大人物们效劳,给您带来了什么。”

菲利普低下了头。

“请宽恕我,”他说,“对我来说,凡尘俗世的大人物只不过是一些和我相似的人罢了,我爱他们,上帝对我们说过,我们要彼此相爱。”

“噢!菲利普,”她说,“多情的心刚好遇到有情人,这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从来发生过;我们选择的那些人总是选择别人。”

菲利普抬起他那张苍白的脸,端详了他妹妹很长时间,除了惊奇没有别的表情。

“为什么您对我说这个呢?您到底想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没什么,”安德烈宽容地回答,她一想到要深入讨论一些关系或者秘密就退缩了,“我太激动了,哥哥。我想我的脑子有点糊涂,千万别在意我说的话。”

“可是……”

安德烈走到菲利普身边,握住他的手。

“这个话题谈得够多了,我心爱的哥哥。我是来请求您带我去一家修道院,我选定了圣德尼修道院。我不想在那儿许愿当修女,请放心吧。如果有必要的话,以后再许愿吧。大多数女人都希望在那儿找到一个避难所,我并不是要在避难所里寻求遗忘,而是在那儿寻找记忆。我觉得自己似乎早已把上帝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是唯一的国王,唯一的主人,独一无二的安慰,正如他是独一无二的真正的受难者一样。今天我理解了他,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富有、坚韧、强大和可爱的东西齐心协力让我享受幸福的生活,那么,只要我靠近他,我就能为自己创造更多的幸福。寻找孤独吧,哥哥,寻找孤独吧,这是通往永恒的极乐至福的前奏!……在孤独中,上帝在人的心里讲话;在孤独中,人在上帝的心里讲话。”

菲利普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安德烈。

“请您记住,”他说,“我在道义上反对这个绝望的计划。您还没有让我评判您之所以绝望的原因。”

“绝望!”她高傲而轻蔑地说,“您说绝望!啊!感谢上帝!我根本不是因为绝望才离开,我!绝望悔恨!不!不!绝对不是!”

她孤傲不羁地转过身去,把放在她旁边的一张安乐椅上的丝绸披风披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种过分的轻蔑表明您目前的状态不可能持续下去,”菲利普接着说,“您不想要绝望这个词,安德烈,那么请接受赌气这个词吧。”

“赌气!”少女回答,她脸上嘲讽的微笑变成了傲慢自负的微笑,“哥哥,您不相信德塔韦尔内小姐这么不坚强吧,居然因为赌气,一时冲动就让出了她在这个世界的位置。赌气,那是一些娇艳的女人或者傻瓜的弱点。因为赌气而发亮发红的眼睛很快就会泪水涟涟,于是,眼里的火焰熄灭了。我没有赌气,菲利普。我希望您能相信我,对于这点,您只要问问您自己,什么时候您想要诉诉苦呢?请回答我,菲利普,如果明天您在特拉普修道院[1]隐居,如果您变成了修士的话,您把导致自己下了这个决心的原因叫做什么呢?”

“我会把这个原因叫做一个无法治愈的忧伤,妹妹。”菲利普就像不幸的人那样温和而庄严地说。

“好极了,菲利普,这个词适合我,我可以接受。好吧,就是一个无法治愈的忧伤导致我走向了孤独的生活。”

“很好!”菲利普回答,“那么哥哥和妹妹在他们的生活中就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了。他们同样幸福,不幸的程度也总是相同。这就是好家庭,安德烈。”

安德烈以为,菲利普在情绪左右下,会再提出一个问题,那么,她坚定的决心也许就在手足之情的怀抱中瓦解了。

然而,菲利普从经验中得知,高尚的灵魂满足于独处自省,所以他没有再去烦扰安德烈,她为自己选好了安全的栖身之地。

“您打算哪天几点钟走呢?”他问。

“明天,今天也是一样,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

“您不和我在花园里最后散一次步吗?”

“不。”她说。

他完全理解少女在拒绝的同时为何紧紧握着他的手,她只不过是在拒绝一个放任自己心软的机会罢了。

“您叫人通知我吧,我马上就准备好了。”他接着说。

说完,他吻了吻安德烈的手,没有再说一句话,那很可能让他们的心底满溢着苦涩。

安德烈做好了初步的准备工作,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在那里,她收到了菲利普的这张便条:

“今天晚上五点钟,您可以去看看我们的父亲。向他告别是必不可少的仪式。德塔韦尔内先生或许会抱怨您这样做是要抛弃他,是恶劣的行为。”

她答复说:

“五点钟,我要穿着旅行服装到德塔韦尔内先生的房间去。七点钟我们就能赶到圣德尼修道院。您可以把晚上的时间让给我吗?”

菲利普在离安德烈的房间很近的窗口大声高喊,这样安德烈就能听到他的回复了:

“五点钟,套上马车。”

注释:

[1]特拉普圣母修道院,又称大特拉普,天主教隐修会严规熙笃会,俗称特拉普派的起源修道院,位于法国奥恩省索利尼拉特拉普。特拉普派修士仅在必要时才讲话,戒肉食、鱼类和鸡蛋;从事体力劳动(通常是农耕);凌晨两点即起床祷告;每天花数小时用于宗教仪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