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斯当然也希望如此。他希望能与简结婚,与她共度余生。可他必须等到此番任务结束,又不能对她明说,于是只能说些诸如“我还没准备好”以及“我还需要时间”之类的话,而这些含糊之词总是激怒她。在简看来,死心塌地爱一个男人达一年之久,却得不到任何承诺,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她这样想当然情有可原。可如果今天的计划进行顺利,一切便可以走上正轨。
刮完胡子,埃利斯用毛巾将剃须刀裹起来,放进抽屉,在简从淋浴间出来后走了进去。两个人居然没说话。他想,这样做太愚蠢了。
埃利斯淋浴期间,简煮了咖啡。他迅速穿上一条褪色的牛仔裤,套了一件黑色T恤衫,隔着那张红木小桌坐在简对面。简为他倒咖啡,然后说道:“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行,”他迅速说道,“午饭时间谈吧。”
“为什么现在不行?”
“我没时间。”
“难道拉赫米过生日比我们的关系还重要吗?”
“当然不是。”埃利斯听到自己语气中的恼怒。一个声音在警告他:温和一点,不然你可能会失去她。“可我已经答应了别人,既然答应了,就得信守承诺,这很重要。至于你我是现在谈还是迟点再说,又有什么要紧的?”他说。
简的表情突然凝固为一股倔强。埃利斯熟悉那个表情:每次简做出决定,而旁人又试图将其左右时,她便是这样一副神情。“现在就谈,这对我很重要。”
一时间,埃利斯很想将所有事情全部告诉她。然而这并不是他预想的方式。他没有时间,他脑子里惦记着其他事情,而他还没有准备好。晚点再谈会好些,到时两人都会轻松些,而自己也可以告诉她,巴黎的工作已经结束。于是他说:“你这是胡闹,我不喜欢被逼就范。晚点再谈吧,现在我得走了。”说着他站起身。
埃利斯向门口走去,简开口道:“让-皮埃尔想让我跟他一同去阿富汗。”
这个消息全然出乎意料,埃利斯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你说真的?”他一脸难以置信。
“真的。”
埃利斯知道,让-皮埃尔也爱着简。喜欢简的男人多着呢:这么有魅力的女人,这种情况也在所难免。然而,毕竟没几个够得上埃利斯的对手,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直到这一刻。埃利斯重新镇定下来,说道:“干吗要跟着个懦夫跑到战区去?”
“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简言辞激烈,“现在说的可是我的人生。”
埃利斯摇摇头,一脸难以置信:“你不能去阿富汗。”
“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爱的是我。”
“那也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至少她没有说“不,我不爱你”。埃利斯看看表。这太荒谬了,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可以把简想知道的统统告诉她。“我不想这样。”他说,“这可是我们的未来,草率不得。”
“我不会一直等下去。”她说。
“我没有让你无休止地等下去,只希望你能再忍耐几个小时。”他摸摸她的脸颊,“就几个小时,我们还是不要争了。”
简站起身,用力吻了一下埃利斯。
他说道:“你不会去阿富汗,对吧?”
“我不知道。”简平静地说。
埃利斯努力带出一丝笑容:“至少午饭前不会去吧?”
她笑着点点头:“不会。”
他许久望着她,然后出了门。
香榭丽舍大道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游客与晨练的当地人。温暖和煦的春日阳光下,这些人如同圈中的羊群挤来挤去。路边的咖啡店全部满座。埃利斯带着从便宜箱包店买来的背包,站在既定的地点附近,看上去像个一路搭便车游欧洲的美国人。
他真希望简没选在这天早上跟他摊牌,现在她肯定正生着闷气,到时见面肯定难免一通发火。
没办法,他也只能好生安慰,帮她顺顺气了。
他暂且将简的事情放在脑后,专注于眼前的行动任务。
至于拉赫米的这位“朋友”——也就是那个小型恐怖团伙的资金来源,他的身份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个热爱自由的土耳其富豪,出于政治或个人原因,决定诉诸暴力,以对抗军事独裁及其幕后支持者。真若如此,埃利斯倒会有几分失望了。
还有一种可能性,他就是波利斯。
波利斯在埃利斯活动的那些圈子里可是个传奇人物:不管是革命派学生当中,还是巴勒斯坦流放者之间,或是兼职政治学讲师、粗制极端主义报刊编辑、无政府主义者、亚美尼亚人或者激进素食主义者之中,此人都是赫赫有名。据说他是苏联人,为克格勃效力,愿意支持任何针对西方的左翼暴力行动。很多人怀疑“波利斯”其人是否真实存在,尤其是那些试图获取苏联资金支持而未果的人。然而埃利斯却时不时注意到,某个团体数月以来一直只是发发牢骚,抱怨连台复印机也买不起,突然间却对钱的事情讳莫如深,而且变得十分警觉。在此之后不久,便会有绑架、枪击或炸弹爆炸事件发生。
埃利斯认为,苏联人肯定在花钱支持诸如土耳其异见团体这样的组织:花钱少,风险小,还可以制造麻烦,机会难得。况且,美国也在中美洲地区注资支持绑架与杀人,苏联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比美国人做得更缜密。做这一行的,钱当然不会存在银行账户里,也不会用电汇,肯定有人带现款交易。由此推断,一定会有一个“波利斯”这样的人存在。
埃利斯很想会会这个波利斯。
10点30分,拉赫米准时从他身旁经过。他身着一件粉色“鳄鱼”牌T恤,褐色的长裤熨得十分平展,看上去有些烦躁。他急切地扫了埃利斯一眼,然后把头扭开。
埃利斯跟在他身后,两人之间保持着十几码[1]的距离,这是事先商量好的。
前面的一家路边咖啡馆里坐着佩佩·戈齐。他身形健硕,略显肥大,一身黑色丝绸套装,仿佛刚刚做完弥撒归来——这种可能性很大。他膝头摆着一只大手提箱,站起身,差不多来到埃利斯身旁的位置,路人也看不出这两人究竟是不是一起的。
拉赫米朝前面凯旋门的方向走去。
埃利斯注视着佩佩走出自己的视线。科西嘉人有着强烈的自卫本能:他会趁旁人尚未留心时看看自己是否被人跟踪——一次是在过马路的时候,他可以一边等待红绿灯变化,一边自然而然地回头沿路张望;另一次是经过转角的商店,他可以利用斜角的玻璃观察身后的行人。
埃利斯很欣赏拉赫米,对佩佩却没什么好感。拉赫米为人诚挚,而且很讲原则,他干掉的那些人兴许真的是罪有应得。佩佩则完全不同。他干这个完全是为了钱,那副卑劣而愚蠢的德性,恐怕做正经买卖很难过活。
在凯旋门以东三个街区的地方,拉赫米拐上一条小巷。埃利斯与佩佩紧随其后。拉赫米将他们带过马路,进入兰卡斯特酒店。
原来这里就是约见地点。埃利斯本希望是在酒吧里或酒店餐厅进行——公共场所让他感到更安全些。
经历了街头的炎热,酒店的大理石门厅感觉格外凉爽。埃利斯打了个哆嗦。一个身着燕尾服的侍者斜眼瞅着他那条牛仔裤。在L形大厅远处的尽头,拉赫米进入一架小型电梯。看来地点是在酒店某个房间。那就去吧。埃利斯跟在拉赫米身后进了电梯,佩佩也挤了进去。随着电梯的攀升,埃利斯的神经也逐渐紧绷。他们在四楼下了电梯,拉赫米将他们带到41号房前,抬手敲门。
埃利斯竭力保持淡定自若。
门徐徐打开。
是波利斯。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埃利斯就确信了这一点。他顿感一阵胜利的兴奋,同时,还有一丝彻骨的恐惧。周身上下打量开去,这个人显然是莫斯科派来的:廉价修剪的发型、讲求实用的鞋子、审视周遭情形的锐利目光以及双唇冷峻的线条,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克格勃风格的写照。他既不像拉赫米,也不同于佩佩;既不是个头脑发热的理想主义者,也并非卑鄙的黑手党。波利斯是个职业恐怖分子,铁石心肠,他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眼前的任何一个人或者三个人的脑袋全部打爆。
我找了你很久了,埃利斯想。
波利斯半掩着门站了好一阵,一面用门掩住身体,一面仔细观察来人。接着他后退一步,用法语说道:“进来。”
他们来到一间套房的客厅。室内装饰精巧,摆着椅子和休闲桌,橱柜貌似是18世纪的古董。精致的弓形腿茶几上摆着一盒万宝路香烟以及一瓶免税的白兰地。远处的角落里,一扇半开的门通向卧室。
拉赫米由于紧张,介绍也是草草进行:“佩佩,埃利斯,我的朋友。”
波利斯是个肩膀宽阔的男人,身穿白色衬衫。两只袖子卷起来,露出结实而多毛的前臂。蓝色的哔叽呢裤子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过于厚重。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挂着黑棕色的格布夹克,跟蓝裤子配起来恐怕不搭调。
埃利斯把背包放在地毯上,然后坐下。
波利斯指了指桌上的白兰地酒瓶:“喝一杯吗?”
埃利斯可不想上午11点灌白兰地,于是说道:“好,来杯咖啡。”
波利斯生硬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敌意,然后说:“那大家都喝咖啡。”接着他朝电话走去。埃利斯想,这人已经习惯了身边所有人都畏惧他,我拿他不当回事令他不自在。
拉赫米一直坐立不安,显然对波利斯心怀敬畏。苏联人打电话叫客房服务时,他一直在摆弄自己粉色上衣的领扣,系了解,解了系。
波利斯挂上电话,对着佩佩说:“很高兴见到你。”他说的是法语,“我想我们可以相互帮忙。”
佩佩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欠着身子坐在天鹅绒的椅子里。在这件精美家具的映衬下,黑色套装中他那一身的块头显得柔弱得出奇,仿佛一把椅子也能够将他击垮。埃利斯想,佩佩与波利斯倒有许多共同之处:都是身强力壮的冷血动物,而且手段卑劣、冷酷无情。佩佩若是个苏联人,肯定会去当克格勃;而波利斯若是法国人,肯定也是个黑手党。
“给我看看炸弹。”波利斯说。
佩佩打开手提箱,里面装满了一块一块的黄色物体,每个大约有一英尺[2]长、两英寸[3]见方。波利斯跪在地毯上,靠在箱子跟前,用食指戳了戳其中的一块。它就像一块腻子,碰了就变形。波利斯用鼻子嗅了嗅:“我想这是C3型炸药吧?”
佩佩点点头。
“装置图在哪儿?”
拉赫米说:“在埃利斯的背包里。”
埃利斯开口道:“不,不在我这儿。”
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拉赫米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泛起一阵恐慌。“你什么意思?”他焦虑地问道,满眼惊恐地望向波利斯,然后再次转回到埃利斯身上,“你说过……我告诉他你会……”
“闭嘴。”波利斯厉声说道。拉赫米立刻沉默。波利斯满脸期望地看着埃利斯。
埃利斯强作镇定,一脸漠不关心地道:“我担心这次会面有可能是个陷阱,所以就把装置图留在家里。几分钟就能拿过来。给我的女人打个电话就行。”
波利斯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埃利斯极力镇静地回看过去。波利斯终于开口:“为什么你会觉得这可能是陷阱?”
埃利斯觉得如果为自己辩护,则会显得防卫心太强。反正这个问题也不怎么样。他傲慢地瞅了波利斯一眼,耸了耸肩,一句话也没说。
波利斯依然锐利地看着他。终于,这个苏联人说话了:“电话我来打。”
抗议已经涌到了嘴边,埃利斯强忍着将它咽回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小心保持着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头脑却在飞速运转。听到陌生人的声音,简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她不在那儿怎么办,如果她失约怎么办?他后悔让简来做接应,然而现在为时已晚。
“你办事很小心。”他对波利斯说。
“你也是。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埃利斯将号码告诉他。波利斯抄在电话旁的留言条上,接着开始拨号。
其他人在沉默中等待。
波利斯说道:“喂?我替埃利斯打电话来。”
兴许陌生人的声音也吓不倒她,埃利斯想:这个电话本来就有些古怪,简应该有所准备。他已经交代过:“别的都不用管,只要留心地址就行。”
“什么?”波利斯厉声问道。埃利斯心想:哦,该死,她说了什么?
“没错,我是,不过别管那个。”波利斯说道,“埃利斯让你将装置图带到贝利街兰卡斯特酒店41号房间。”
又是一阵停顿。
按计划行事,简,埃利斯想。
“是的,酒店很不错。”
别胡闹了!赶紧告诉他你会照做——求你了!
“谢谢。”波利斯说完,又挖苦地加上一句,“你真是太好了。”接着挂断了电话。
埃利斯一脸镇定,仿佛早就预料到不会出问题。
波利斯说:“她说我是苏联人。她怎么会知道?”
埃利斯先是一阵困惑,接着反应过来。“她是个语言学家,”他答道,“听得出不同的口音。”
佩佩终于开口了:“等这个婊子过来这当儿,不如我们点点钱吧。”
“好吧。”波利斯走进卧室。
趁着波利斯不在,拉赫米小声对埃利斯说:“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会玩这种把戏!”
“你当然不知道。”埃利斯佯装厌烦地说,“要是你知道了我的打算,这招就起不了保险作用了,不是吗?”
波利斯回到客厅,把一只棕色的大信封交给佩佩。佩佩将信封打开,一张张数起了百元的法郎大钞。
波利斯撕开万宝路的包装纸,点了一根香烟。
埃利斯心想:希望简能立刻给“穆斯塔法”打电话,真该告诉她必须立即把消息传达。
过了一会儿,佩佩说:“全在那儿了。”他把钱重新装进信封,舔舔信封口,把信封上,然后放回茶几。
四个男人在沉默中坐了几分钟。
波利斯问埃利斯:“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骑小摩托的话十五分钟。”
突然响起敲门声,埃利斯紧张起来。
“她开车还挺快。”波利斯说。他打开门。“是咖啡。”波利斯一脸厌烦,回到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