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后来,她既不相信地狱的存在,也不相信天堂的存在。可是,如果天堂不存在,新的问题就又冒出来了。如果既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那么也就没有善终恶果,世界就是本来的样子。可现实世界即使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眼中,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米拉不必看报纸,不必看上面报道的轮船爆炸和火烧城市的场景,不必阅读上面有关集中营的传言,她也能明白这世界有多么可怕。她只须看看自己的周围就够了。在这儿,暴行和虐待比比皆是:在教室里、校园中,以及她居住的街区里。一天,母亲叫她去杂货店买东西,走在路上,她听到一个男孩的惨叫,随后,一阵鞭打声从一座房子里传出来。米拉从小就在温和的环境中长大,她吓坏了。她不明白父母怎么能如此对待孩子。如果她的父母这样对她,她会更加不听话,她很清楚这一点。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反抗他们。她会恨他们。可即便父母没有这样对她,生活中的恐惧依然存在于这个家里。那里弥漫着紧张、寂静的气氛。吃饭时,大家很少说话。父母之间总是存在某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就是在母亲和她之间也经常处于紧张状态。她感觉自己就像夹在战争中,武器就像刺进房间里的光束,能穿过房间,伤到每一个人,却抓也抓不住。米拉就想,是否每个人的内心都和她一样狂乱而暴躁?她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带着悲伤和愤怒;而在父亲的脸上,她也看到了难过和失望。她对他们的感情也五味杂陈——爱、恨、怨、愤,还有渴望拥抱、亲吻这些身体接触的呼喊。可不管对母亲还是父亲,不管爱也好,恨也罢,她总是漠然处之。她从不扑到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家庭法则不允许有这样的行为。她想知道这样是否有人感到幸福。她是最应该感到幸福的,父母疼她,吃得好,穿得好,没有受过伤害。可她本身就是一个呼啸的战场。那么其他人呢?如果只有这样一个世界,那么也就不会有上帝,因为仁慈的造物主是不会创造这样的一个世界的。她对这个问题的最终解释是:世上本没有神。

接下来,她开始构思一个永远没有不公、没有残忍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孩子们会被温柔对待,并且享有充分的自由,人们以智慧推动整个社会的发展。那个世界的统治者——她认为一个世界必须要有统治者——是那里最英明睿智的人。每一个人都能吃饱,但没有人暴食,吃得像米特劳先生那样胖。尽管她当时还不知道柏拉图,可她想象出了一个和他所构想的如此相似的世界。但是,几个月后,她又放弃了这一想法。显然,一旦把某件事精心安排好了,她就感到厌烦了。她幻想自己的故事时也是如此。她曾幻想自己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一天,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人开着黑色加长豪车到沃德家的门口接她,那人五官精致,不像沃巴克斯爸爸[16]那样难看,却和他一样有钱。他要带她去另外一个美丽的国家,并且会永远爱她。她还幻想,世上真的有仙女存在,只是因为人们不再信奉她们,所以她们才不再出现,可是,她自己依然虔诚地相信她们,于是就有一位仙女前来找她,许给她三个愿望,她对此要想好久好久,而且变个不停。最后,她认为最好的愿望就是父母幸福、健康、富有,这样一来,他们就会爱她,并且从此生活幸福。问题是,这些故事的结局通常都很无聊,你再也无法往后想。她也试图想象如果一切都变得完美,那么生活会是什么样,可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后来,很久以后,当她回想起这些岁月时,会感到惊讶,十五岁的自己竟想到了将来可能遇到的事:人性本非恶,完美即死亡,生活比秩序重要,适度的混乱对心灵有益。最重要的是,这些才是生活本相。不幸的是,她忘记了所有这一切,她不得不颇费周折才重新想起。

6

在得出这些结论的同时,她也暗自动摇了。问题在于性。你猜到了吗?伊甸园的故事并非白白流传这么多年。即便《创世记》和弥尔顿都认为,亚当的堕落并不是因为性,只不过第一次在那里感到了性的反应,我们就将性与堕落等同起来,因为我们所见的情形就是如此。我认为(下面,我要用瓦尔的口气说话了),性的主要问题就在于,我们长大以后才会意识到它。也许,如果我们从一降生就受到抚爱,性也就不会对我们产生那么强烈的刺激了,可我们没有,至少我和米拉都没有,于是,对身体接触的强烈渴望如暴风骤雨般裹挟了我们。

快十五岁时,米拉月经初潮,于是,她也得知了卫生棉的秘密。她开始体会到那种感觉,身体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在流动,她觉得自己的心灵也开始腐败。她能感觉到这种腐败逐渐深入,但无法阻止它。最初的迹象就是,夜晚,当她躺在床上,试图从上帝和完美秩序开始推进,进而思考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时,竟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心猿意马,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荡。她望着月亮,想起了一些歌谣,而不是上帝。她呼吸着夏夜的空气,一阵强烈的愉悦感包裹着她的整个身体。她无法安宁,睡不着,也无法思考,于是她坐起来,跪坐在床上,靠着窗台,看那轻轻摆动的树枝,呼吸着夜晚甜蜜的空气。她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将手伸进睡衣里,揉弄肩膀、身侧和大腿内侧的肌肤。这样做的时候,身体内部会有一种奇怪的喷发感。于是,她躺回床上,开始思考,可脑中满是混乱的画面。可怕的是,始终都是同样的画面。她为自己这种腐败的状态取了一个代号:“男孩们”。

十五年来,米拉一直非常孤独,大多数时候,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瞧不起那些在街上玩跳绳和捉迷藏的孩子,觉得他们的玩法太蠢了。她也同样鄙视大人们空虚无聊的生活,他们只在沃德一家招待客人时才会聚集起来,他们的谈话也无聊极了。她尊敬的人只有两个:她的英语老师谢尔曼太太和弗里德里希·尼采。可是,在地球上这些愚蠢又聒噪的生物中,最愚蠢的就是男孩子了。他们在学校里吵闹、好斗、粗心、邋遢,又笨又傻,还喜欢起哄。这些缺点无人不知。而她,聪明、干净、整洁、思维缜密又能干,即便不学习也能得“A”。在她看来,所有的女孩都比男孩聪明,只是最近几年,女孩们也开始变傻了。她们一个接一个,开始不停地舔嘴唇,好让它们变得有光泽,可只会以嘴角开裂而告终。她们还会拍打脸颊,好让它们变得红扑扑的。她们还冒着被开除的风险在女厕所里抽烟。那些在六年级时还很聪明的女孩,到了七八年级也开始做傻事了。她们成群结队地走在一起,说着悄悄话,还一边咯咯傻笑。她连一个上学的同伴都找不到。这时她发现,即使她不想像她们一样,她还是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在笑什么。她对她们的蔑视于是转变为微妙的好奇心,这点令她深感恼火。

还有那些男孩!她比班上其他同学提前十分钟写完了拉丁语作业,之后,她就会偷偷看他们。她看到瘦得皮包骨的脖子、湿答答的头发和满是疙瘩的脸。他们在课堂上扔纸团、折纸飞机,却永远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他们莫名其妙地傻笑。女孩们看着他们,傻傻地、偷偷地笑着,好像他们做的是什么聪明事,真是弄不明白。可更不可思议的是,如果有个男孩恰好在看着她,她就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更加难以理解,因而显得更加深奥。那就是男孩蜕变为男人的过程。大家都不待见男孩子,都看不起他们,其中包括老师们,还有她的母亲甚至父亲。他们会一脸厌恶地说:“小子!”可大家又都羡慕他们。当校长走进教室里时,老师们(都是女的)又焦急又紧张,还得满脸堆笑。就好像当她在接受宗教教育时牧师走进来时一样。修女们一路深鞠躬,好像他是国王。她们还让孩子们站起来说“下午好,神父”,仿佛他真就是他们的父亲。沃德先生下班回到家时,沃德太太的朋友们都会匆匆离开,尽管他是世界上最温和的男人,哪怕她们的咖啡才喝到一半。

男孩荒唐,总惹麻烦,老是打架,还爱炫耀,而且吵吵闹闹,而男人则大步流星地走到每一个舞台的中央,成为场上的焦点。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扭曲了。在家里,母亲是管家;在学校,除了校长,掌权的都是女性。可是,在外面的世界并非如此。报纸上的事迹都是关于男人的,除了偶尔会报道某个女人被谋杀,或者偶尔有关于埃莉诺·罗斯福[17]的新闻,可是大家都取笑她。只有讲食谱和服饰的那一页是留给女人的。她打开收音机时,节目里也都是男人的故事,要不然就是关于杰克·阿姆斯特朗[18]这样的男孩的故事。她讨厌这一切,所以,当母亲买回惠蒂斯麦片时,她也没胃口。干大事的总是杰克、道格和雷吉[19],而女人永远是爱上老板的忠诚秘书,或是等待援救的美丽继承人。全都像是珀耳修斯和安德洛墨达[20],或者灰姑娘与王子这样的故事。当然,报纸上也有泳装女郎被人献上玫瑰的照片。在桑洛克车站,还挂着一张大海报,上面是一个泳装女郎的全身照,她手里还举着一个叫作火花塞的东西。这两者之间的联系让她感到困惑,她想了很久,还是毫无头绪。还有一件更令人难堪的事,她甚至都不愿去想,那就是她儿时的志向。当她在书中读到巴赫、莫扎特、贝多芬和莎士比亚,以及托马斯·E.杜威的事迹时,她很崇拜他们,想着长大后会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如今看来,这样的想法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问题,恐惧与愤怒彻底激发了她那固执的骄傲。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秘书,她要有自己的事业。她不会让任何人来拯救她。她不会看报纸的食谱版和服装版,只看新闻和连环画。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男孩们的,她决不会让他们知道。她永远不会像其他女孩一样,舔嘴唇、拍脸颊、咯咯笑,还爱说悄悄话。她甚至不会让任何一个男孩发现她在看他。她坚持认为,男人只是长大的男孩,只不过学了一些规矩而已,同样不值得信任,同样是劣等人类中的一员。她永远不会结婚,她已经见多了父母的朋友那样的反面教材。她也决不会变成街上那些腆着大肚子、身材走形的女人。决不。

7

于是,她把兴趣转向文学,开始寻找一些关于青少年的书,希望能借由这些书了解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可她一本也没找到。她把能找到的那些薄薄的、矫情的“少女读物”都看完了,终于放弃了寻找。然后,她开始看一些蹩脚的小说和凡是能在图书馆找到的、看似关于女人的书。她把这些书都看完了,无差别地看,包括简·奥斯汀、范妮·伯尼[21]、乔治·艾略特和各种各样的哥特小说,以及达夫妮·杜穆里埃、萨默赛特·毛姆、弗兰克·耶比、约翰·奥哈拉,以及几百本不知名的神秘小说、爱情小说、冒险小说。但都没有用。她淹没在那些并不能教会她游泳的词语的海洋中,就像那些因为吃了没营养的东西而发胖的人,越饿越暴饮暴食。头痛一直伴随着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读书是为了逃避现实。在读书时,她至少是暂时从现实中逃离了的。多年之后,当她一天抽三包烟时,头仍是这样隐隐作痛。她不喜欢去学校,经常称病在家;她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桌上没有书;她上厕所时读书,洗澡时也读书;她读书到深夜,母亲催促她关灯,她就躲到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读。她兼职做保姆时,会偷偷地在主人屋子里翻找,搜寻那种图书馆没有的书。一天晚上,她终于有所收获。她找到了《琥珀》[22],并在每周六晚上看孩子的时候分批读完。每当听到埃文斯一家的车从车道开上来,她就会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回瓷器柜里。学校里有位朋友借给她一本《源泉》[23]。这正是她要找的书。这本书令她痴迷,反复读了两遍。后来,那个女孩让她还书,米拉就让母亲买给她一本,作为圣诞节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