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在当时,这完全是一场灾难。他们要怎么生活?她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地去找妇科医生。那天晚上她带着这个消息回家时,诺姆正在准备一场重要的考试。一天的工作、舟车劳顿,在医生办公室漫长的等候,已经令她疲惫不堪。从汽车站走过两个街区回来的路上,她想象着,也许诺姆已经准备好晚餐了。可是进门之后,他仍在学习,在吃着奶酪和饼干。尽管他知道她去了哪里,也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他还是因为她回家晚了而生气。她走进房间,看着屋子里的他,他也无言地与她对视。三个星期以来,他们很少讨论什么别的事。无话可说。

突然,他把手里的书从房间那一头丢过来。

“你毁了我的人生,你知道吗?”

她在一把摇椅边上坐下来:“我,毁了你的人生?”

“现在,我不得不退学了,要不然我们怎么生活?”他紧张地点燃一支烟,“你回来告诉我这些,我还怎么准备考试?如果我考不及格,就会被退学。你知道吗?”

她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一派超然。她想指出他最后一句话的逻辑错误。她想指出,他这番抨击多么不公平。可他觉得这么说没错,觉得他有合法的权利像对待调皮的孩子般对待她,这让她不知所措。那股力量让她无法抵抗,因为他的合法权利是整个外界所支持的。这她是知道的。她试图说服他,于是探身过去说:

“我在床上逼你了吗?你说你的方法是安全的。是你说的,学医的先生!”

“是我说的!”

“对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怀孕了。”

“就是安全的,我告诉你。”

她看着他。他脸庞发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似在狠狠地谴责。

她声音颤抖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这孩子的父亲?你的意思是这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

他愤恨地瞪着她:“我怎么知道?你说除了我你没和别人上过床,可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我听过不少关于你和兰尼的事。大家都在谈论你。那时候你自由惯了,难道现在就会改了?”

她又跌坐回椅子上。她和诺姆说起过她对性的恐惧、对男人的恐惧,以及对她所不了解的那部分世界的胆怯。当时他温柔地听着,充满爱意地抚着她的脸,紧紧抱着她。她曾以为他能理解,因为尽管他在军队时有过一些冒险经历,但他和她有一些共同之处——害羞、恐惧和胆怯。她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但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引敌入室,让他进入她的身体。它就在那里生长。他和他们的思考方式一样;他,和他们一样,认为他对她有与生俱来的权利,因为他是男的,她是女的;他也像他们一样,相信他们用于形容女人的,称之为贞操和纯洁,或是婊子和荡妇的东西。但他很绅士,值得尊重,他已经是男性中出类拔萃的人之一。如果他也和他们一样,那就没有希望了,就一点儿都不值得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了。她又向后靠了一点儿,然后闭上眼睛,轻轻摇晃着椅子。她的意识进入了一片安静而黑暗的领域。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此刻她不必想这些。她所要做的,只是找到一条出路,而她已经找到了。她终究会死,这一切终会结束,都会过去的。她再也不会有现在这种感觉,多少年来,她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只是现在更为强烈,仿佛火箭在她的全身炸开。她的胃,她的头,比心更痛。身体里迸出火与泪,那泪水如愤怒之火一般灼热、刺痛。没什么可说的。他就是不明白。这种伤痛太深了,好像她是孤身一人,好像她是唯一有此感受的人。一定是她错了,尽管她丝毫不觉得。没关系,什么都无所谓了。

过了很久,诺姆走近她。他跪在椅子旁,“亲爱的,”他温柔地唤着,“亲爱的?”

她仍然摇着椅子。

他把手放在她肩头。她颤抖了一下,躲开了。

“走开,”她有气无力,无精打采地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他拉过一个脚凳,坐在她旁边,抱住她的腿,头靠在她膝盖上:“亲爱的,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完成学业。或许家里人可以帮帮我们。”

她知道他说得没错。她知道他只是害怕,和她一样害怕。但他觉得他有权利责怪她。她得知消息的时候也很心烦,但她并没有责怪他。她只把它看作两人的共患难。她把手放在他头上。那不是他的错,只是诸事不顺。没关系,她终会死去,会远离这一切。她碰到他的时候,他哭了。他的确和她一样害怕,或许比她更害怕。他把她的腿抱得更紧了,他啜泣着,道着歉。他不是有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幼稚得可笑,他很抱歉。他紧紧地抱着她,哭泣着,她缓缓抚摸他的头。他振作起来,看着她,抚摸她的脸颊,他讲笑话逗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把头靠在她胸口。这时,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从她眼眶中落下来,惊吓之余,他一把拥她入怀,不住地说:“对不起,亲爱的,天哪!对不起。”她想,他以为她是因为忠诚遭到怀疑而哭吧,他不知道的,永远不会知道,永远不会明白。终于,当她不再泪如泉涌时,他对她笑了笑,问她饿不饿。她明白了,起身去做晚饭。一月,孩子出生了。过了一年半,她又生了一个。诺姆的父母借钱给他们,还写了借据:借八千美元,于工作后还。这之后,她又买了一个子宫帽。可是从那时起,她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16

我崇拜的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反感阿诺德·贝内特[36]的写作方式。她在一篇文学宣言中抨击了他的写作方式。她觉得他太过于强调现实和数字,以及肮脏的英镑和便士等与人物出场不相关的外在因素。她觉得,小说人物的个性,能够通过人物的口音、穿了十年的冬衣和装满蔬菜与通心粉的网袋表现出来,借助一个眼神、一声叹息,艰难走下火车台阶,消失在利物浦的昏暗灯光里来刻画,而不需要通过个人银行账单来看清他们的性格。我不太关注贝内特,我喜欢伍尔夫,但我觉得,这肮脏的英镑和便士在塑造罗达和伯纳德[37]这两个人物形象上,起到的作用比她想象中大。哦,她是知道的。她明白需要五百英镑度过一年的感受,知道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感受。她可以想象莎士比亚有个妹妹的。她明白需要五百英镑度过一年的感受,知道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感受。她可以想象莎士比亚有个妹妹[38],却为她构想了一个暴力的、末日般的结局,然而,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你也看到了,没那个必要。我还知道,有许多中国女人,因为嫁给她们憎恶的人,过着自己都鄙夷的生活,后来投井自杀。我不是说这样的事不会发生。我的意思是,这并不经常发生。如果这种事常有,那我们也不用担心人口问题了。要毁掉一个女人,比这简单的方法多了去了。你根本用不着强奸她或杀了她,你甚至不用打她。你只需要把她娶回家。你甚至都不必这么做,你只需要让她在你的办公室做一份周薪三十五美元的工作。正如伍尔夫所想,莎士比亚的妹妹跟着哥哥去了伦敦,但她并没有到达那里。出门在外的第一晚,她被强奸了,身体流着血,内心也遭受重创。她踉踉跄跄地走到下一个村庄,找个地方躲了起来。不久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保护自己和孩子,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她找到一个对她迷恋不已的男人,意识到她说什么他都会相信,于是和他睡了。几个月后,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他负责地娶了她。提早出生的婴儿让他生疑,于是他们吵架,他打了她,但最后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因为这种局面对他有利:他在家里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还能享受到一些连母亲也给不了的东西。如果他不得不忍受这个可能不是自己亲生的哭叫的孩子,那么,现在他觉得,乡村小酒馆里那么多的男孩,没有谁就一定是他父亲的孩子或者他孩子的父亲。可是,莎士比亚的妹妹吸取了全天下女人都该吸取的教训:男人才是我们的终极敌人。同时,她也知道,如果不找一个男人,她就无法独自在这个世界立身。所以,她用上了她的才能,她把本用来创作戏剧和诗歌的才能用于话术,而非写作。她用言语对付男人:她苛求、哄骗、逗弄、引诱、算计和控制这种上帝认为有权掌控她的生物,他很愚钝,所以她对这粗笨的白痴不屑一顾;他又令人生畏,因为他能对她造成伤害。

两性之间的天然联系就这么多。

可是你看,他不必经常打她,他也不必杀了她,如果这样,他就没有女仆了。英镑和便士本身就是强大的武器。当然,它们对男人来说很重要,但对女人来说,更加重要,尽管她们的劳动大多是免费的。因为女人,甚至包括未婚的女人,都被要求进行同样的劳动,不管她们是否接受过训练,也不管她们是否喜欢,若没有那些闪闪发光的英镑和便士,她们就无法摆脱这些。多少年来,她们用厨刀刮下尿布上的屎,她们四处寻找便宜两美分的四季豆,她们学会听到咳嗽声就醒来,她们伤透脑筋去计算最有效、费时最少的方法为男人们熨烫白衬衫,清洗厨房地板并打蜡,一边照顾家里和孩子一边工作,或者把去酒馆的钱存起来,供孩子上大学——这些不仅需要精力、勇气和头脑,而且构成了生活的真正核心。

你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是啊,可谁又感兴趣呢?你可以去读那些有关鲸类、堆料场和铆钉的文章,或者《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39]。说实话,我对这些肮脏细节的厌恶并不比你少。我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会提到这些细节,却不过多描写。它们往往蕴含在背景当中,如同不可见的飞逝的时间。可是,肮脏的细节并非大多数女人生活的背景,而是她们生活的全部。

米拉已经沉下去两次,而且,她还会再沉下去。然后,她就会被淹没。多年的成长与准备后,她成熟了——生过孩子,不就成熟了吗?然后开始堕落。伍尔夫是知道的,她常常注意到女人们在婚后是如何堕落的。而米拉的下沉,甚至沉溺,也算是明智之举,以接受无力改变、不可避免的事实。可是,当她哭着步入婚姻的殿堂时,她是对的;当她哭着坐在摇椅上,想要选择死亡时,也是对的。

我们的文化理念认为,强大的个体能超越他们所处的环境。就我而言,我不太喜欢哈代、德莱塞或华顿的书,他们把外部世界描绘得太过强大、不可抗拒,让个体毫无机会。我开始变得不耐烦了,我不断感觉到这纸牌游戏的不公平。不公平就对了,可是,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玩了。我宁愿换一台赌桌,在那里,我可以保留我的幻觉,我只是在与概率对抗,我还有赢的机会。然后,如果你输了,你可以怪自己的技术不好。那是一种悲剧性的缺陷,就像罪过一样,这种解释令人欣慰。你还是可以继续相信,正确方法是有的,只是你还没有找到。

我最尊敬的人,比如卡西雷尔[40],那个美丽的灵魂,坚持不让内心被外界触碰。真能做到吗,你怎么看?我从毕生所读中明白,精神生活是卓越的,它能超越一切身体的堕落。但我却没能体验到这点。如果你的身体一天到晚都在处理屎和四季豆之类的事,你的精神世界就免不了充斥着这些。

17

诺姆认为怀孕全是米拉的责任,这使她大受影响。尽管她认为这不合情理,诺姆的行为却比任何理性的争论更加有力——他为妻子的叛逆行为向父母道歉,因为她确实做了他们警告她不要做的事。他对米拉多么亲切宽容,承认第一学年的成绩不好确实不是米拉的错。这意味着,现在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了。那东西在她的体内生长。她开始想吐,像一滴油被一只靴子踩散。她所在的屋顶修理公司不欢迎孕妇。怀孕是污秽的事情,应该像用过的卫生棉一样被藏起来。米拉把所剩无几的骄傲尘封起来,去公司乞求老板。她解释说,她的丈夫还是个学生——一个医学生。那是一个神奇的词。他们准许她工作到怀孕第八个月,告诫她要保持干净、整洁、精神饱满。

整个孕期,她都很不舒服,不停地恶心、腹痛。她从没想过这是由身体不适引起的。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到七个月的时候,她感到非常难受。为了不让胃难受,她不停地吃东西,体重增加了十六公斤。在最后两个月,她停止工作后,身体便开始严重失衡,甚至走路都费劲,躺着也不怎么舒服。大部分时间,她坐在昏暗的起居室里,在身体两侧放上靠垫以支撑她的大肚子,脚搭在脚凳上,读着《追忆似水年华》。她要上街买东西、打扫房间、做饭,还要把衣服送去洗衣店洗(她对此还有些许憧憬,因为孩子出生后,这会成为她的一大乐事,她可以独自出门,只有一个不会哭的大白洗衣袋陪着她)。此外,她还要熨烫床单和诺姆的衬衫,缴纳各种费用,阅读报纸上的菜谱,试着寻找一些有趣而别致的方法来烹饪廉价的食材。在这期间,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动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