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迹之书》(2)

他扛着钻石举步维艰地离开。身后的蒙翁格城高耸入云,亭台层叠相连,遮掩了半片星空。当轻柔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哒哒响起时,即使他不愿意承认那或许正是他所畏惧的,但职业的本能告诉他,夜里跟在携带钻石的人身后的任何声音,恐怕都来者不善,何况,这钻石是他入行之后偷过的最大的钻石。当他来到通向蜘蛛森林的小路时,肩上的“亡魂之钻”让他感到冰冷又沉重,那轻柔的脚步声似乎就近在咫尺,让人毛骨悚然。珠宝商停下脚步,差点儿就要犹豫了。他望向身后,那里空空如也。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此时万籁俱寂。接着他想起了富商女儿的尖叫,她的灵魂正是用来等价交换这颗钻石的,于是他便微笑着,再次坚定地前行。悬浮在小路上方漠然观察他的女人,冷酷可疑,她是暗夜宫殿之主。探戈布林没有再听到可疑的脚步声,便感到放松了一些,直到他即将走到小路尽头时,女人发出冷漠不祥的咳嗽声。

咳嗽声如此意味深长,令人无法置若罔闻。探戈布林立即转身望向他所恐惧的方向。蜘蛛神像并没有待在居所。探戈布林将钻石轻轻地放在地上,拨出那柄名为鼠锋的剑。于是,在这条小路上爆发了一场众人皆知的战斗。然而,那冷酷的老女人似乎对这种场面并不关心。对于你此刻所见的蜘蛛神像来说,那也不过是一个让人厌恶的笑话。可对于珠宝商来说,这是严酷而又严肃的一战。他战斗着,喘息着,被迫沿着小路慢慢后退。但他的鼠锋不停地扫过赫洛赫洛柔软的深色身体,留下一道道又长又深的狰狞的伤口,直至剑身被鲜血沾染,变得又黏又滑。然而最终,赫洛赫洛不曾间断的笑声击溃了探戈布林的神经。当探戈布林又一次刺伤凶恶的敌人时,冷酷的老女人又发出一声不祥的咳嗽,而她脚下的暗夜宫殿忽然门洞大开,吓得探戈布林瘫坐在门边上,一脸骇色,精疲力竭。随即老女人不再插手,暗夜宫殿的卫兵们将珠宝商探戈布林拖进了宫殿中,那儿已经悬吊着两个人。卫兵们将左侧那人从吊钩上取下,再将鲁莽的珠宝商挂上去。至此,如众人所知(尽管这已经过去很久),令他恐惧的厄运终于降临了,但这多少平息了神灵的忿怒。

面对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富商独生女的感激之情却微乎其微。她开始竭力追求体面,变得了无生趣,称自己居住的地方为“英国的里维埃拉”[1],不时地对着茶壶精纺罩说些陈词滥调。最后,她死在自己的住所,噢,不对,按她的规矩,应当采用委婉的说法——她逝于自己的住所。

注释:

[1]“英国的里维埃拉”为英国德文郡海滨度假胜地——托贝地区的美称。“里维埃拉”源于意大利语,意为海岸线,指阳光充沛的海边度假胜地。(译注)

3.斯芬克斯的宫殿

我走进斯芬克斯的宫殿时,天色已黑。他们热情地欢迎我。而我也高兴于能找到一处避难所远离那不祥的森林,尽管此处有契约存在。他们用一块遮布竭尽所能地覆盖其上,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份契约已然存在。当他们迎接我时,仅仅是那不安的神色,就让我对那遮布生出了疑心。

斯芬克斯喜怒无常、沉默不语。我来这里并非为了打听永恒之神的秘密,也不打算窥探斯芬克斯的私生活,可说的话和可提的问题少之又少。可是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毫不关心,径自愁眉不展。很显然,她要么在怀疑我(觉得我不是来刺探她的某位神祗的秘密,就是来冒昧打听她和时间之神的交往),要么就是在独坐愁城地沉思那契约。

我很快发现,除我之外,他们似乎还要迎接别的什么;因为我看见他们的视线在大门和契约之间来回游移,神色惶惶。显然,他们就是要用这被闩上的门,来迎接那位来客。就凭这样的闩,这样的门!那上面布满了经年累月留下的生锈、腐蚀、发霉的痕迹。即便是对于一头意志坚定的狼而言,那扇门也算不上是一道屏障。而且,似乎他们恐惧的东西比一头狼还可怕。

片刻之后,我从他们的话语中获悉:某件迫切可怕的事情正找上斯芬克斯;过去已经发生的某些事,也证实那厄运必将降临。他们似乎已经拍打过斯芬克斯,试图激怒她,让她脱离淡然冷漠的状态,这样,她就会向被自己抛弃在时间神殿里的某个神祗祈祷。然而,当契约出现后,她仍不改郁郁寡欢的沉默和东方式的冷淡。当他们发现无法驱使她去祈祷时,也就无事可做了,只能徒然地关注着生锈的门锁,看看那契约,心存疑虑地表示(甚至是假装心怀希冀),那个没人提及名字的东西,或许终归不会带着宿命走出森林。

你们大概会认为,我选择了一座可怕的宫殿,但倘若我给你们描述我经过的那片森林,你们就不会这么认为了。我确实需要找个地方养养精神,哪儿都行,只要不是在那片森林里面。

我十分想知道那契约会从森林里召唤出什么;我已经见识过那片森林——而你们,文雅的读者们,尚未见识——对于可能会到来的事,我已经有了先见之明的优势。这种事情询问斯芬克斯毫无用处,因为她口风极严,正如她的情人时间之神(神祗们都与她相像)。在如此心境下,她必会断然拒绝。所以,我悄悄地开始给门锁上油。他们一看到这愚笨的行为就信任我了。虽然我的做法并不真的多管用,很久以前应该就有人做过;但他们明白,此刻我对他们认为至关重要的事情大有兴趣,于是围在了我的身边。他们问我对这门有什么看法,是否见过更好的或更差的;我把自己了解的每一扇门都告诉了他们,告诉他们佛罗伦萨洗礼堂的门做工更好,而伦敦某建筑公司制造的门更差。然后,我问他们,因为那份契约,斯芬克斯被什么给缠上了?他们起先不说,于是我停下给门上油的活计。见状,他们告诉我,是森林里的大审判官——所有林间事物的调查者和复仇者。从他们的描述来看,我觉得此人似乎相当纯良正派,是那种茫然专注于某一个领域的疯子,亦是那种容不得任何动机和理由的谜样的人。正是对此的恐惧,让他们神经兮兮、笨拙地摩挲破门的锁。但是与其说斯芬克斯心怀恐惧,倒不如说她只是有所预见罢了。

尽管心怀他们试图指望的希望也说得过去,但我不能如此作罢。很显然,让他们恐惧的是契约的后果——他们对此的理解更大程度上是来自斯芬克斯无奈的面容,而非因那大门所生的悲伤焦虑。

风声飒飒,粗大的蜡烛光线摇曳。空气中愈发弥漫着他们显而易见的恐惧和斯芬克斯的沉默不语。阴风吹拂蜡烛投下低沉的暗影,蝙蝠在阴影中不安地翻飞。

之后,从远处传来几声尖叫,声音渐行渐近,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们而来,笑声骇人。我急忙用木棍顶住他们守卫的门;我的手指抠进了腐朽的木头——这腐木已经老得让人抓不住了。我没空儿观察他们的惊恐;我想起后门,森林里也比这里好过。只有斯芬克斯从容不迫,她做出预言,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厄运,再没什么新鲜事儿能让她感到不安。

我爬上和人类一样古老的腐朽梯子,翻过可怕深渊的湿滑边缘,心头不祥地迷乱起来,脚底升腾出恐惧的感觉。我从一座塔楼爬向另一座塔楼,直至找到我正在寻找的那扇门。那扇门通向巨大松树枝叶的灰暗上端,我向下爬回森林的地面,很高兴自己又回到了曾经逃离的森林。

斯芬克斯还在她那濒临险境的宫殿里,我不知道她会作何抉择。或者,她会始终郁郁寡欢地凝视那被年轻男仆们斜睨的契约,在支离破碎的内心里追忆她曾经了若指掌并使人类呆若木鸡的事情;或者,她最后也会逃走,艰难地攀过一个又一个深渊,终于获得更高的地位,依然睿智不朽。听说过门后那疯狂东西的人啊,它究竟是神圣的,还是邪恶的?

4.三个窃贼命中注定的冒险

牧人们到达埃尔洛拉时,已经唱尽了歌曲,窃取金盒子的问题就摆在他们面前。一方面,很多人都在寻找金盒子:如埃塞俄比亚人所知,这件盛载诗歌的容器价值连城;而他们的厄运,更为阿拉伯人津津乐道。另一方面,若是没有新歌,夜晚围坐在篝火边可真是寂寞难耐。

一天傍晚,在姆卢纳峰下的平原之上,赫人部落商讨了这些事情。从古至今,他们四海为家,足迹遍及世界各地。由于找不出新歌谣,年长的牧人们遇到了麻烦。然而,姆卢纳峰不为人类的烦恼所动,也不为将要隐没平原的黑夜所动,在落日余晖中冷眼旁观着疑昧大地。此时,在姆卢纳峰已为世人所知的那一面山坡上的平原,就在那儿,当晚星在人们的视野里娇羞地露脸时,篝火腾起没有歌曲为之欢呼的寂寞火光时,牧人们匆忙地商定了一项鲁莽的计划,这个计划被世人们称作“寻找金盒子”。

对于年长的牧人来说,选择窃贼斯立兹是最明智的举措。正是这个斯立兹,在许多学校教授的课堂上比威斯塔利亚国王还略胜一筹(当我写下这句话时,甚至也是如此)。不过,金盒子的重量不轻,还需要其他人陪同前往;而西皮和斯洛尔格,在如今的古董贩子里算是最敏捷的窃贼了。

于是,次日,三人开始攀越姆卢纳山肩。他们尽可能在雪地上好好地睡上一觉,而非在夜里冒险进入疑昧大地的森林。晨光升起,鸟儿尽情歌唱,可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凶兆,正笼罩着下方的森林、前方的荒地以及光秃秃的不祥的峭壁。

尽管斯立兹从事盗窃行当已有二十载岁月,他却鲜少透露经验;只有当两个同伴中的一人踢翻了石子或者踩中林中树枝时,他才会对他们厉声低语,重复着同一句话:“活儿不是这么干的。”他明白自己无法在两天的旅途中就把他们变成更为称职的窃贼,所以他不管心底作何质疑,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他们走进山肩下面的云层,从云层进入森林。对于这里的林中野兽来说,所有活物都只是食物,无论是鱼还是人,这一点三个窃贼亦心知肚明。三个窃贼从口袋中恭敬地取出各自神祗的雕像,祈祷在这片不幸的森林中获得庇护,希望将逃脱的机率翻上三番。因为如果有什么能够吃掉他们中的一个,一定就能吃掉所有人,他们相信,如果有一人逃脱,那么所有人都能逃脱。没人知道,那些神祗中是否有一个或每一个都会显灵。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有机会活着穿越这片有可怖野兽潜伏的森林。但是毫无疑问,彼时彼地,会给三位冒险家带来厄运的一定并非他们最畏惧的神使,亦非这块不祥之地上守护神的愤怒。于是,他们来到疑昧大地的中心:地震平息了一阵子,一座座小山丘于激烈的冲撞后朝天隆起。一头体型庞大得有些吓人的动物,竟然悄悄地潜行到他们附近。等他们好不容易避开它的视线后,一个词回响在这三人的脑海中,“万一……万一……万一……”这次危机最终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继续小心前进。随后不久,他们看到一个半仙半地精的生物——人畜无害的小个子米普特,正在世界边缘发出满足而尖锐的吱吱声。他们偷偷地溜走,因为据说米普特的好奇心惊人,尽管无害,却很难守住秘密。或许,他们还厌恶他用鼻子去蹭死人白骨的样子,只是不肯承认罢了——要是在意谁会吃掉他们的骨头,那可成不了冒险家。就这样,他们躲开了米普特,几乎一下子就抵达了枯树之地,那是他们冒险的最后关卡。他们知道,自己身旁就是世界裂缝和一座由恶界通往更恶界的桥梁,而盒子主人的石屋就在他们脚下。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溜进上层悬崖的走廊,从警示旅人的石刻文字下方轻手轻脚地跑下去(当然得赤脚),那上面的文字翻译过来就是“劝君自重”;不要触碰特意放在那里的浆果,从右边下去;然后走向台座上沉睡了千年且应该还在沉睡的守卫;钻进打开的窗户。其中一个人要留在世界裂缝附近等候,直到其他人带着金盒子出来。万一有人求援,留守的人要立即用松开那夹紧世界裂缝的铁钳来威胁守卫。拿到盒子之后,他们要夜以继日地跋涉,一直跑到笼罩姆卢纳山坡的云堤,藉着云堤的阻隔,甩掉盒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