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奇迹之书》(5)

所有人都知道,世界尽头有个仙境。长大后因为各种缘故忘记了童年的人们,你们可知道,仙境底下生活着一只欢喜兽,这动物简直就是欢乐的化身。

我们知道云霄里的百灵鸟、户外嬉戏的儿童、好心的女巫还有快活的老顽童们常常被比作欢喜兽,指的就是它,多么恰如其分的比方!如果非要给它挑点什么毛病的话(对,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挑法),那就是,它在兴高采烈之时,会得意忘了形,以至于去糟蹋照管仙境的老翁栽种的卷心菜。噢对了,当然,欢喜兽也吃人。

还有一点,如果有谁能得到并饮下欢喜兽的一碗眼泪,魔力将启示他或歌唱或奏乐;只要眼泪的魔力不消失,听者将无一不落下喜悦之泪。

于是阿卡罗尼恩就想到了这个主意:如果他能设法让欢喜兽哭泣,并靠音乐的魅力迷住它,拖住它的攻击,然后再有一位朋友在它停止哭泣前杀死它(就算是人类哭起来也有最终停下的时候),这样他就可以带着眼泪全身而退了,接下来,只要他在森林女王面前喝下眼泪,就可以感动她,让她流下喜悦之泪了。他找来了一位忠实的骑士,这位骑士无意于森林女王西尔维娅的美貌,早在夏日时节起,他就只钟情于一位林间的少女。骑士名叫阿莱斯,是阿卡罗尼恩身边的一名执矛警卫。他们一同穿越了寓言里的旷野,最终抵达了仙境。所有人都知道,沿着世界的边缘,数里格[1]长的范围内,仙境沐浴在永恒的光亮之中。他们是从一条奇怪的古老道路上走上来的;在那陡直地刮上这条道路的风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漫游的星辰。他们来到了照管仙境的老翁居住的茅草屋;这座茅草屋位于上风侧,客厅的窗户背向尘世,老翁正坐在窗边。他在这间面朝星辰的客厅里款待了他们,给他们讲述仙界的故事。当他们提及杀死欢喜兽的危险任务时,老翁表示那简直是一项善举——总会有人不喜欢欢喜兽表达快乐的方式,显然,老翁是其中之一。他领着他们从后门出去,因为前门没有路,甚至没有台阶(老翁习惯从前门直接将用过的污水泼到南十字星座上)。接着他们来到了长着卷心菜的苗圃,苗圃里盛开着只有仙境才有的鲜花,花心总是朝向划过的彗星。老翁给他们指了路,告诉他们如何前往那个叫做“仙境底下”的地方——欢喜兽的巢穴就在那儿。他们设计好了策略:阿卡罗尼恩将带着他的竖琴和一只玛瑙碗拾级而上,阿莱斯则绕道从另一边的峭壁爬上去。照管仙境的老翁走回他位于上风侧的房屋,经过卷心菜圃的时候还愠恼地嘟嘟囔囔,他才不喜欢欢喜兽高兴起来的行为呢;阿卡罗尼恩与阿莱斯也开始分头而行。

他们的脚步悄无声息,发现他们的,只有一只长期以来贪食人肉的乌鸦。

星辰上吹来阴冷的风。

阿卡罗尼恩一路危险地攀爬,脚下的台阶渐渐变得平缓宽阔,将他从兽穴边缘引向洞里。就在那时,他听到台阶顶端传来了欢喜兽连串的咯咯欢笑。

他忽然畏惧起来,担心莫非这欢笑不可战胜,担心哪怕最悲伤的歌谣也无法使欢喜兽哀伤。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退缩,而是敏捷地爬上楼梯,将玛瑙碗搁在其中一级台阶上;他抚着竖琴,奏起一支叫做《哀恸》的曲子。这支曲子讲述了古老岁月中,世界至善至美之时,荒芜与悔恨降临在欢乐的城市;它讲述了很久以前,众神、百兽与人类和谐共处,彼此相伴,而如今一切不再;它讲述了无数美好的愿望,却绝口不提愿望的实现;它讲述了爱神如何蔑视死神,最终却是死神在大笑。兽穴中欢喜兽心满意足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它不太高兴了,起身抖了抖皮毛。阿卡罗尼恩继续吟诵这支叫作《哀恸》的歌谣,欢喜兽忧郁地靠近他;他没有因为恐惧而停下,而是继续歌唱。他歌唱时间的恶毒时,欢喜兽的双眼中涌出硕大的泪珠;阿卡罗尼恩悄悄用脚将玛瑙碗推到了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他歌唱秋天的凋敝与事物的消逝时,欢喜兽哭得像冰川初融,眼泪如珠帘落入玛瑙碗中。阿卡罗尼恩孤注一掷地继续吟诵,他唱起人们对微小的欢愉熟视无睹,他唱起拂过人们面庞那落寞的日光最终孤独地消逝;碗中的眼泪渐渐满了。欢喜兽近在咫尺,阿卡罗尼恩心中一阵绝望,自己就要成为怪兽的点心了!他甚至都看见涎水从它嘴角垂下——其实那只是它流到唇边的眼泪罢了。欢喜兽就要止住哭泣了;他赶紧唱起那些曾令众神失望的世界!须臾间“嗖”地一声,阿莱斯忠实的长矛扎入了欢喜兽的后背,它的眼泪,它的欢笑,都永永远远地结束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带走了那碗眼泪,把欢喜兽的尸体留给那只乌鸦换换口味。路过上风侧的茅草屋时,他们向照管仙境的老翁告别。老翁听说他们杀死了欢喜兽,高兴得连连搓手,不住地嘟嘟哝哝:“太好啦!我的卷心菜!我的卷心菜可算能保住了!”

不久后,阿卡罗尼恩回到了森林女王的林间宫殿,一口饮尽了玛瑙碗中全部的眼泪;他又唱起了歌谣。那是个盛大的夜晚,廷臣齐列,大使云集。大使们来自传说与神话之地,甚至还有些是从人类之地——塔拉-科格尼塔远道而来。

阿卡罗尼恩的歌唱空前绝后:时光倏忽,千难万险,终了处亦无安稳,竭心尽力,慨然而赴,只落得徒劳无功,哀恸,无尽的哀恸啊,就是男人的人生;女人的人生又是什么样呢——谁又能说清道明——不耐烦的诸神漫不经心地将她们的命运与男人写在了一处。

他大约是这般开场,接着灵感攫住了他。歌声美妙,然而我说不清歌谣里的烦恼:歌中有许多欢乐,可欢乐里又都交织着哀愁;仿佛是人类的生活,又仿佛我们的命运。

他的歌声唤起阵阵啜泣,撩起此起彼伏的长长叹息。文臣与武将们在哽咽,使女们则在号啕;一条又一条长廊之中,所有人泪落成雨。

哭泣与哀伤如风暴,环绕着森林女王。

然而,女王是不会落泪的。

注释:

[1]里格为长度单位,约等于3英里,即16718米。(译注)

9.吉伯林妖精的宝窟

世人皆知,吉伯林妖精只吃人。一座桥梁将他们的高塔与人类居住的塔拉-科格尼塔地区连接在了一起。他们的宝窟之丰裕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所有人见了都会觉得满足;一个地窖装满了翡翠,一个地窖装满了蓝宝石,金子则埋在一个洞里,需要的时候就挖出来。这些荒唐的财富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他们的食粮库吸引来源源不断的食物。饥荒年间,他们只消往通向人类城市的道路旁撒上红宝石,果不其然,食粮库很快又装满了。

他们的高塔矗立在一条环绕世界的河流边。诗人荷马知道这条河流,给它命名为呼-鲁斯-奥奇诺由。贪吃的吉伯林公妖精们将高塔建在了水岸狭窄且水流清浅之处,他们十分乐意让窃贼轻轻松松地划船来到高塔的台阶前。岸边的土壤有着寻常土壤没有的特殊养分,两岸的巨树则通过庞大的根系汲取着这些养分。

吉伯林妖精们住在高塔里,吃人的恶名远近皆知,但照样吃得饱饱的。

有个名叫阿尔德里克的人,是城市秩序之骑士、国王的和平思想之捍卫者与世袭戍卫,传说中也能找到他的身影。他对吉伯林妖精的宝窟朝思暮想,一心认为那是属于他的财富。唉,勇士们总爱在深夜冒险,但我不得不说,如果冒险的动机是出于纯粹的贪婪,那他们的冒险真是冒着天大的危险。正是由于人类的贪婪,吉伯林妖精们的食粮库才装得满满当当;每隔一百年,他们就派出探子深入人类的城市,看看贪婪的形势如何,探子们回到高塔,每次都禀报一切正常。

你或许会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看到一个个去高塔的人都有去无回,变成食物出现在吉伯林妖精餐桌上的人应该越来越少,但吉伯林妖精却发现,情况恰恰相反。

阿尔德里克此行前去高塔,并非是凭着年轻人的一时意气与轻率,整整几年,他仔细研究了之前寻宝者的失败案例,发现所有人都是从高塔门口进入的。

他四处请教,获取忠告,记下每个细节,慷慨地向建议者支付酬金。但是,他心里已打定主意,绝不会按他们的建议来。之前听了他们建议的人如今是什么下场呢?不过是变成了吉伯林妖精的开胃小菜或正餐,还有许多人,甚至没等进塔就死去了。

忠告里通常都会提到这些必需品:一匹马、一条船、一副锁子甲,以及至少三名全副武装的侍从。有些人说:“吹响高塔门前的号角。”可也有人说:“别碰那个号角。”

于是阿尔德里克决定,他既不骑马,也不划船,他要一个人去,取道一座不可穿越之林。

你或许会问,该怎么穿过不可穿越之林呢。阿尔德里克的计划是这样的。他知道有一条招农夫们憎恨的龙,它残杀少女,糟践庄稼,毁坏土地,简直是公国的毒瘤;大家都暗暗希望它死掉。

阿尔德里克立意驯龙,他骑马执矛,一路追击不止。这条龙终于露面了,它的鼻子里呼呼地冒着烟。阿尔德里克喝道:“可曾有逆龙逾矩,屠戮骑士哉?”这条龙清楚地知道自然是不曾有过的,它也自知罪孽深重,因此耷拉着脑袋不说话。阿尔德里克又说:“若汝誓不再饮少女之血,可为吾之良骑;汝若再犯,吾之长矛断不轻饶,定当送汝归西。”

龙没有再张开血盆大口,也没有攻击骑士;它知道攻击骑士的下场是什么。它同意了阿尔德里克的条件,宣誓成为了他的坐骑。

后来,阿尔德里克正是骑在龙背上飞过了不可穿越之林,他们掠过了不计其数的树梢,那些树木都是奇迹的产物。但是除了避开前人的所有做法之外,阿尔德里克还有更重要的精细计划。他叫来了铁匠,替他打了一把鹤嘴镐。

传闻阿尔德里克要去寻宝,大家都欢欣鼓舞。所有人都知道阿尔德里克谨慎,因此毫不怀疑他会成功,将为世界带回财富。大大小小的城市中,人们想象着从天而降的金银,开心地搓着手。阿尔德里克所在的国家,所有人都感到开心,除了放贷的人或许闷闷不乐,担心大家马上要来还钱。人们之所以高兴,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假如吉伯林妖精的财宝被盗走,妖精们就会毁掉塔前的桥梁,砸断将高塔锁在这个世界的黄金链条,飘回月亮上去,那儿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所有人都只爱吉伯林妖精的财富,没人喜欢妖精本身。

阿尔德里克骑龙离开的那天,所有人欢呼送别,仿佛他已经成功了一样。比起阿尔德里克以后可能给世界带来的财富,人们更喜欢他上路前尽散的家财。阿尔德里克分发了自己积攒的黄金,如果他找到了吉伯林妖精的宝窟,他就不需要这些了;而如果他成为吉伯林妖精餐桌上的烤肉,那自然更用不上了。

人们听说阿尔德里克不听忠告,有人说他疯了,也有人说他比提供忠告的人更加睿智,但是没人能领会他这计划的可贵之处。

阿尔德里克是这样打算的:数世纪以来,人们都被劝告称走水路最明智,于是吉伯林妖精的食粮库见底时,已习惯在门口坐等划船而来的窃贼,这就如同人们都知道要捉鹬[1]就应当去沼泽地一样。可如果鹬生来喜欢待在树顶呢,那人们还能在沼泽地找到鹬吗?不可能!于是阿尔德里克决定不走正门,他要游水过河,从石壁上凿洞进塔。他打算在海平面以下,潜入那条环绕世界的河流里凿开塔壁,一旦凿出个窟窿,涌入的河水就能泡晕吉伯林妖精们,淹没那些据说深达二十英尺的地窖,他则可以像寻找珍珠的潜水员一样潜下去找绿宝石了。

他离家出发、尽散家财的那天,一口气穿越了许多王国。龙向路过的少女们作势猛咬,但是由于嘴里安了嚼子,没法儿吃人,只换来了腹上的一顿踢刺伺候。他们最终到达了不可穿越之林尽头的悬崖。龙腾空而起,拍打着翅膀。世界边缘附近的许多农夫看见暮光流连处出现了一条微弱的摇摆的黑线,误以为是一队从海洋飞向内陆的野雁;他们快活地搓着手回屋去了,还说着冬天就要来了,马上就能下雪啦。暮光飞快地消逝,阿尔德里克与龙降落在世界边缘时已是夜晚,月光正明,那条亘古的河流在静静流淌;此处河岸狭窄,水流清浅得可涉水而过。不知道吉伯林妖精们是在举行盛宴还是正悄悄躲在门后观察,塔中也没有任何的声响。阿尔德里克翻身下龙,脱下铠甲,向他效忠的夫人祈祷,便带着那把鹤嘴镐下了河;因为担心中途碰上个把吉伯林妖精,剑也没有离身。游到河的另一侧后,他开始忙活起来;一切都很顺利。高塔的窗户都亮着灯,窗内的妖精没法儿看见黑暗里的他;也没有脑袋探出窗户来。他的鹤嘴镐闷声砸在河中的塔壁上。他凿了一整夜,没受到任何干扰;破晓时,最后一块石头松动了,滚进了塔身,河水紧跟着涌了进去。阿尔德里克捡起一块石头,走到了塔前台阶的底端,将石头砸在门上;回声传进了高塔深处。他跑回去,从塔壁上的洞口潜了进去。

他进入绿宝石的地窖,宏伟的拱顶没有丁点光亮。下潜二十英尺后,他的脚终于触到了铺满绿宝石的地面,墙上的花格镶板中同样满嵌着绿宝石。借助一道微弱的月光,他看见周围的水都被映得绿莹莹的。轻而易举地装满背包后,阿尔德里克浮出了水面。吉伯林妖精们正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手里举着火把。没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表情,他们干净利落地将阿尔德里克吊死在了高塔的外墙上——许多故事没有美满结局,这个就是其中之一。

注释:

[1]鹬是一种水滨鸟类。(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