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乱世流离,如履薄冰

第一节 芳香欲沉清池中

崇祯十七年三月的北京城,雄烈燃烧的浓烟,滚滚弥漫着整座城池。风中猎猎招展的“明”字纛旗,已然残破褴褛,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城楼之上更是死尸伏地,血流不止,浓浓的血腥味夹杂着漫天战火,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残阳的余晖倾洒在了城楼之上,奄奄一息,如这座城池一般。

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已经攻陷了北京城,崇祯皇帝连夜仓皇逃出紫禁城。途经煤山东麓时,才发现慌乱中竟丢掉了一只龙鞋,龙袍也早已被割破。看着自己这般落魄的模样,想到朱明的千秋基业竟毁于自己手中,不禁悲从中来,他绝望地缠住了自己的颈项。只是,他僵直的眼神依然看着远方的江山,像是无尽的诉说,透着落日般的寒凉。

而此时,张献忠率领的农民军已经进入了四川,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满洲军团也已经蠢蠢欲动,一场更大的风暴正悄悄地向这个疮痍破败的城池袭来。

崇祯皇帝死后,凤阳总督马士英等江南旧臣,积极拥立崇祯帝的从兄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南明小朝廷,改元弘光。

等待了十七年的钱谦益,终于再一次得到了朝廷的赏识。为了平息东林党和清廷的斗争,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钱谦益投靠了东林党和复社名士们所唾弃的马士英和阮大铖。

柳如是真迹

满心复明的柳如是虽不赞成钱谦益这一举动,但也希望终有一日能重振明朝。诏下之日,柳如是陪同钱谦益从常熟去南京任职。那日,她穿上了“戎装”,英姿飒爽,犹如当日昭君出塞般。此后,柳如是便到处结交有志之士,奔波于高官大臣之间,极力扶助丈夫。也正是这个时候的交往,才使她能够成功将入狱后的钱谦益救出。当然,这是后话。

只是无奈小皇帝庸碌无能,软弱怕事,大权又被马士英、阮大铖等奸佞之徒所操纵。南明朝廷的腐败奢靡甚至远远胜于崇祯朝廷。弘光皇帝荒淫无道,勤于女色,凡事都交给马士英,听不进其他大臣的任何意见;而东林党和复社名士们则忙着与马士英斗法,结果一一败下阵来,东林阵线唯一的实权派人物史可法也被挤出了南京;拥兵自重的江北四镇和武昌左良玉则挟制朝廷,仿若骄子,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北上收复河山。

柳如是空有报国热情,却独木难支将倾的大厦。而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在入京后便骄奢淫逸,到处搜刮明抢,加上领导内部出现分歧,用人不善,刚刚建立的政权也摇摇欲坠。弘光二年五月,清军势如破竹,直逼南京,二三十万南明守军望风而逃,清兵所过之处,白骨遮天,碧血满地,懦弱的弘光帝朱由崧丢下南京自己逃命去了。

马士英见皇上已走,只好到西花园(此时更为慈宁宫)挟持皇太后等人朝浙江而去。所有前往上朝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住,内宫混乱,婢女太监四处逃窜。仔细打听,才知道皇上已经逃离京城。大家赶紧往守将靖难功臣赵彝的后代赵之龙府上,乞讨对策。他们哪里想到,赵之龙已经秘密遣人过江迎清军。更为可怕的是,守军广昌伯与刘良佐不但没有抗敌的意思,反而纵兵骚扰南门外百姓,目的只有一个,就等清军到了,倒戈降清。

柳如是终于明白,明朝灭亡的命运已无可挽回,就算自己空有满腔热情,却也孤掌难鸣。尽管自己并未在这个朝代给予的襁褓中幸福成长,但却有人顶住了各种流言蜚语和压力而坚定牵起自己的手,来许自己一生幸福。自己同他一起殉节,来成全他的千古清名,便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如今,自己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初夏的夜晚,风微微的凉。池塘里的荷花已经长出了花骨朵,淡淡的粉红,近乎寂寞,尤其是映衬在周围的浓绿之中,更显得,晚花酣晕浅。再看那绿,却是层层叠叠,无边无涯,绿得沉,绿得酣,触目生凉,照人如濯。

一叶小舟在西湖上无力的摇曳,仿佛一阵巨浪便能将它轻而易举的吞没。船上的两人眉心紧锁,无语凝噎。间或一声长长的叹息,穿透层层雾霭,在浩淼的湖面上渐渐消散开。朦胧的月牙在漫天白云中,落下零落的光,冷冷地笼罩着他们。柳如是淡淡地笑着,眼角眉梢却是掩盖不住的悲切和落寞,而钱谦益却露出几分不安。

船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和一壶酒,粉红翠绿,煞是好看,这一切都是柳如是精心准备的。为自己即将消亡的人生,和这静谧却并不美好的夜。她缓缓站起身来,斟满酒杯,端一杯给钱谦益,自己举起一杯,悲恸地说道:

“我此身最大的愿望便是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妾身能够与钱君相识相知,得到夫君的庇佑,此生已足矣。只是如今国破亦是家亡,钱君殉国,妾身定当殉君,绝不独活!”

钱谦益受她的感染,在酒意的煽使下,也升出一股豪壮的气概,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柳卿真是老夫的红颜知己啊!”

两人静静地饮完一壶酒,月儿也已偏西。柳如是看着惨白的月色,拉着钱谦益的手,平静地说:“我们去吧!”

此时的钱谦益猛然地从酒意中惊醒过来,惶恐不安。钱谦益将手伸到船外搅了搅水,沉默许久,方抬头对柳如是说:“今夜水太凉,我们不如改日再来吧?”眼睛里是小心翼翼的卑微。

“水冷有何妨!”柳如是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愤怒里透着绝望。

“老夫体弱,不堪寒凉。”钱谦益低着头,羞愧难当,可是,他却真的害怕,这一汪冰冷透骨的寒水,害怕自己即将陨落在深不见底的江底。

柳如是没有想到,这个名满天下的东林党首领,竟是一个软骨头,绝望的她转身奔向后园荷花池,想投水自尽。钱谦益追上去将她紧紧抱住。

此时的柳如是,对他已是透彻心扉的失望。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流淌着眼泪。黑暗里,钱谦益并没有看到这些,他并未察觉到一颗爱他敬他的心,已经在那一瞬间,轰然坍塌。落满一地的心碎,刺得她疼痛不已,却再无力抗争。

那时候,并不乏忠贞之士。他是东林党的领袖之一,官至左督御史的高攀龙。在得知魏忠贤等阉党人士欲逮捕自己时,高攀龙在书房留下封遗书,就投进了家中的池塘,勇敢而决绝。而柳如是的夫君,却连他一半的勇气都不及。

入京后的满清朝廷,为了稳固江山消除乱党,颁布了“雉法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钱谦益召集了一群明朝旧同僚,商量对策。正在大家一筹莫展时,钱谦益忽然冒出一句“头皮好痒”,起身就往外走。好大一会他才回来,脑门子已经剃得锃明瓦亮,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看着大家惊诧的目光,他却镇定地说:“事至此,唯有这样求活耳!”

回到家,柳如是发现他剃掉了额发,把脑后的头发梳成了辫子。她明白这是降清之举,百般劝说,声泪俱下,钱谦益却不为所动。他摸着光光的脑门,解嘲道:“这不也很舒服吗?”

柳如是哪里想到,钱谦益不但是剃了发,甚至还已经答应了清廷召他入京为官的意图。临行前夕,正逢中秋佳节,柳如是与钱谦益泛舟西湖之上,一个是悲伤缠绵,一个是满怀喜悦,这一夜,两人与往常不一样,都闷闷地饮酒,很少说话。

柳如是看着眼前熟悉的湖光月色,娓娓回忆起他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些美好,她想用柔情和宁静甜蜜的生活图景挽留住丈夫,尽管自己对他已是失望至极,却仍然奢望他能迷途知返。只是此时的钱谦益已动了功名之心,一下子哪里收得回来。

清军进城那日,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压得整个城池都静悄悄的。雨肆意地下着,夹杂着凛冽的风,一点点地淋湿着柳如是的心。钱谦益与一班同僚正跪在城门口迎接清军。柳如是多想这雨能洗尽自己内心的屈辱,洗尽满脸的泪痕。

入城后,钱谦益为了讨好,还供上金银宝物和珍贵古玩百来件,向新主子表示忠心。如此卑躬屈膝奴性十足,柳如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可是,自己却无法令他改变,哪怕以婚姻要挟,依然挽不回钱谦益降清的心。

没过多久,清廷便广邀各路降臣进京候封赏。北上的当天,众降臣怀着窃喜而狼狈的心情,率全家老小一路狂奔,赶赴京城。唯独柳如是不肯随行,改变不了钱谦益的决定,自己也不会随他一同降清。她身穿一身火红的绸缎,像一朵盛放的红玫瑰,屹立道旁,悲愤地看着自己那晚节不保的丈夫在清军的押送下离她而去。

明朝皇帝姓朱,柳如是着红袍,是在向世人宣告自己反清复明的决心。她看着眼前可悲的人群,不卑不亢。众降臣面对一个女子这种壮举,都感到羞愧难当,恨不得都找了地洞钻进去。她凛冽的眼神,仿佛在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人群里的那抹鲜红,似乎在炽烈地燃烧着钱谦益的心,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不久,陈子龙在松江联络志士抗清失败被俘,投江而死。消息传来,柳如是肝肠寸断泪水盈盈。当初那个不敢违背家常伦理的人,如今却精忠报国。而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自己的人,却这样贪生怕死,这样的人生实在讽刺、可笑、可悲。

钱谦益的叛节,如一根刺,狠狠地插在柳如是的心尖。即便日后拔出了那根刺,伤痕却像一抹烙印,永远,挥之不去。

第二节 褪去枷锁,重生

顺治三年,钱谦益来到京城接受封赏。清朝为了显示对前朝老臣的重视,在城门外安排了官兵夹道迎接。但,钱谦益的心里并不好受,他一面忍受着道德上的谴责,一面畏惧清廷的势力,只能在心里宽慰自己:这般委曲求全为满城百姓换来了安宁,自己也算做了件好事,也不算背叛前朝。这样想,倒好过很多。

钱谦益以为自己身为东林党领袖,声名显赫,还为清廷平定了江南,并带手下部署一同开城迎接清兵,清廷应该会封自己一个宰相吧。只是,新的朝廷,怎么会重用一个背弃前朝的旧臣?最终也只是给了他一个礼部侍郎的闲职兼翰林学士。

钱谦益行书

钱谦益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刚入京时的热情,褪去了一大半,如一朵还未来得及盛开就已凋零的蔷薇,落满一地,触目惊心。踌躇满志也被失望所取代。

这期间,远在西湖河畔的柳如是一如既往的从事反清复明的活动,并与一位郑姓书生来往甚密。不久便有好事者,将此事编成童谣,一时传遍江南街头巷尾,男女老少无不谈论不忠的钱谦益竟被柳如是不忠的趣闻,言语里尽是嘲讽。

钱谦益的儿子钱孙爱不堪柳如是这样败坏门风,便告发了她与郑某苟合之事,并将郑某送至县衙处理。堂上,柳如是却是死也不肯承认,而钱孙爱又苦于拿不出实质的证据,很快,官府便将两人放了。

钱谦益听闻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责问柳如是,反倒怒骂其儿子:“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怎么能因为不能守身而去责骂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钱的心里也并不好过。自己先做出背弃旧主这样不忠的事,哪里还有脸面要求柳如是为自己恪守妇道?后来回到常熟后,钱谦益甚至一度不让儿子去见他。

柳如是坐像

钱谦益在京城为官期间,柳如是与他一直有书信往来。钱不问,柳如是也不主动提起,仿佛那个姓郑的书生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书信里,柳如是一面倾诉相思之苦,一面劝钱谦益急流勇退,回去与她纵情山水,逃离这所有的纷扰。

官场上的不如意,柳如是的背叛,使钱谦益的心慢慢地动摇了。他开始停下来审视自己这一生走过的路,忙忙碌碌,不停地追逐功名富贵。只是,如今,自己已经年逾花甲,这样的执着,究竟值得吗?那颗曾经如磐石般坚硬的心,已经爬上了厚厚的茧,在午夜梦回时折磨自己,呼吸不得,叫喊不得。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是坚定了钱谦益辞去官职的决心。他发明了一件样式特别的外套:小领、大袖。一日,他十分得意的拿着那件外套与人炫耀时,有人问他这衣服究竟是明朝的还是清朝的风格,老钱故作幽默道:“小领表示我尊重本朝(清朝)之制,大袖则不忘前朝(明朝)之意。”那人随即讽刺地说:“先生真是两朝‘领袖’啊!”一句话说的钱谦益顿时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了个地洞钻进去。

这一连串的事让钱谦益大受刺激,终于向朝廷托病辞官,很快便获得了应允,脱下官袍时,仿佛脱掉了一身的枷锁,倒显得轻松许多。

辞官那天,柳如是在南京城门口等待着他。依旧一身如血的红,在夕阳的余晖下,反而显得温婉许多。身旁的花朵肆意地绽放着,洁白泛青,更像一个青花瓷。那种白,如钱谦益心底的凄怆,无力般的绝望。

看到半年未见的佳人,钱谦益不禁抱着如是失声痛哭起来。老泪纵横的样子,让人觉得可悲也可怜。钱谦益不停地请求柳如是原谅自己当初的胆怯和懦弱,全然没了东林党领袖的风范,柳如是却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返回苏州途中,见到一处清澈泉水,钱谦益来了雅兴,想用泉水洗脚。柳如是冷笑道:“你当这是秦淮河吗?”秦淮河是旧院长桥所在之地,封建地主阶级残酷蹂躏穷苦少女,过着荒淫无耻生活的地方,也是柳如是出身的地方。

一句话仿佛在活生生地撕扯着钱谦益的伤疤,血淋淋的。不曾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张裂,就那样破败不堪的横亘在柳如是面前。钱谦益羞窘无比,“不就是死吗?索性让我一死百了!”柳如是却讥讽道:“破城之日不死,现在却要死,不是太晚了吗?”

回到苏州后,钱谦益与柳如是依然住在拙政园。只是此时的苏州已经被江南巡抚土国宝所管制,还包括江宁、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土国宝也看中了拙政园,要占此地为园。无奈院中给钱牧斋占住。他只能先占了东部,然后准备占领西部后,挟持钱牧斋让出中部。没想到拙政园此时的主人脑子一转,将地全部卖给海宁相国陈之遴。加上这年增置了江宁按察使,驻在苏州。土国宝不敢公开鲸吞他人财产。钱谦益这才得以安宁。

巡抚生日那日,拙政园很是热闹,各方名流都到场祝贺,钱谦益与柳如是也当场赋诗祝贺。饭毕,一行人来到虎丘山剑池散步,看到不远处围着许多人,正在议论着什么,正要走过去就听人喊这是写给钱宗伯的。钱谦益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别号,便走了过去一看究竟,只见一块大石头上写着一首诗:


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

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看过这首含有讽刺意味的诗句,钱谦益赶紧转回身,拉着柳如是就走。柳如是虽然没有过去,但是看了钱谦益的表情就猜到了究竟,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跟在钱谦益身后。尽管自己也不屑他这样的行径,但毕竟是自己的夫君,如今他也迷途知返,自己亦要不离不弃。即便世间人都笑他骂他,自己却不会离开。

两人因此完全失了游兴,匆匆离开虎丘,回到了常熟。

在常熟老家,钱谦益与柳如是又开始了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本来准备合著一部明史总结明亡教训,警示后人。没想到“绛云楼”却意外失火,万卷书册尽成灰烬,烧掉了柳钱二人的修史之梦。滚滚浓烟,如钱谦益的心,翻腾不息。

不久之后,柳如是为钱谦益生下了一个女儿,老来得千金,钱谦益喜不胜收,倒也令失去珍宝而痛心的他宽慰不少。钱时常抱着女儿在院子里荡秋千,教她读书写字。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天,清朝江南行辕衙门官吏登门,将钱谦益镣铐加身,押送北上。钱氏一族无人敢管,儿子钱孙爱吓得面色惨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此时柳如是正卧病在床,听闻这个消息,从床下跳下,向监押官提出:“想要带走相公可以,但我必须与他同行,否则我就死在你们面前。”监押官见这个病妇态度异常坚定,怕惹出麻烦,便答应了她。柳如是简单收拾好行装,匆匆随夫上路。有妻子的陪伴和护持,钱谦益心里踏实了许多。

这次钱谦益被捕,是受了卢世、谢陛一案的牵连。山东德州人卢世为明天启年间进士,官至监察御史。李自成农民军占领北京时,他联络谢陛等人聚众与农民军作战。后清军入关,让其进京受官,遭婉言拒绝。钱谦益进京或返乡,途经山东多次受到卢世的热情款待。他仰慕钱谦益的才学,见面必向其请教问益。后来,卢世和谢陛被人诬告私藏兵器。清廷对其不肯进京受官本来就颇怀疑,遂借“私藏兵器”之名,将其缉拿法办。官兵搜查卢宅时,发现有钱谦益的手札和诗稿,就把钱视为同伙而拘捕。在狱中,钱谦益自认为凶多吉少,便含泪吟咏诀别诗数首。

柳如是进京后,多方奔走,设法营救。一面用重金贿赂清廷大员梁维枢等人,一面恳求正直之士为卢、谢二人申冤,还冒死上书总督府,要求替夫受刑。总督府感其诚心苦意,又查证钱谦益确无乱上之举,关押40天后钱谦益终于被释放出来。

年过花甲的钱谦益在经历了有惊无险的牢狱之灾后,看透了人间冷暖。即使自己让柳如是伤心,但她依然挺身而出,救自己于危难之中。他感慨万千,对柳如是更加敬重。在正室尚在的情况下,公然唤其“贤妻”,此时,已无人非议。

只是,往后的日子,却再不曾平静。

柳如是如何想到,此后的一生,都将在尘世跌宕,至死,才能得到安宁。

第三节 执子之手,跌宕尘世

顺治六年,钱谦益和柳如是回到常熟,移居在红豆山庄。

流传于世的钱谦益、柳如是文献资料

一天深夜,正在山庄烤火的柳如是听家人说有人拜访,正想着天黑之际会有什么人来,来人却已走了进来。原来此人是钱谦益的朋友,与柳如是也认识的黄毓祺。

黄毓祺,字介子,江阴人。当年清军入侵江阴时,他曾倡议守城,江阴失陷,他逃了出来准备招募义军,寻找机会收复江阴等地。

清灵的夜色下,月光如水,空气中凝着湿土与淡雾交织的清香。黄毓祺同钱氏夫妇缓缓讲述着自己这些年抗清的事,激动时甚至热泪盈眶。

入夜后,钱谦益提着灯来到黄毓祺床前,摸出一袋银子来,说“这是内人的意思”。这内人就指柳如是。柳如是对黄毓祺的抗清行为早已有所耳闻,今夜知晓他经费不足,便拿出了自己的积蓄,还有一些珍贵首饰,托钱谦益转交给他。

黄毓祺大为感动,不觉愣了一下,因为此时的自己是清朝正在通缉的要犯,而钱谦益却早就归降了清廷,心中很是纳闷,不过很快就缓过神来,这想必是柳夫人的意思吧。钱谦益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笑到:“黄兄只安心在我红豆山庄住下。”

在柳如是的感染和昔日弟子的劝说下,钱谦益终于坚定了抗清的心,这让柳如是甚是宽慰。送走黄毓祺后,柳如是同钱谦益商量,利用红豆山庄与西南、东南海上复明势力联系,一旦出问题,自己承担,免得连累钱家其他人。

钱谦益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子,本可过着锦衣玉食、莺莺燕燕的日子,却怀揣着一颗不同旁人的炽热的心。即便在乱世流离,也能如此冷静细心地做出周密的打算,心中对她是更加佩服和敬重。从此以后,钱谦益便穿着清代衣冠,与柳如是一起进行着抗清活动。

次年,黄毓祺在海上举兵反清,从舟山群岛进发,准备溯长江而上,攻克常州等地,却不想兵败被俘。清朝查到钱谦益曾资助其招募义军,便将其抓获投入金陵狱中。

危急关头,柳如是对钱谦益不离不弃,四处奔走,积极营救。除继续求助权要梁维枢等人外,她先派人恫吓告密者,迫使其连夜逃走而无法出面作证;再说服已定死罪的黄毓祺,坚决否认。黄得知行刑日期后,作绝命诗坐死狱中。为避免露出破绽,柳如是事先买通狱吏,以黄因服刑过重而亡上报,狱吏也无须承担责任。与此同时,一些留在南京的明朝遗民,同情钱谦益因反清复明而下狱,通过各种关系向朝廷大员说情开脱。最后,马国柱“以谦益与毓祺素不相识”上报朝廷,了结此案。钱谦益又一次死里逃生。

经此一役,夫妻俩的感情更加炽热,反清复明的心也更坚定了,他们全力以赴,积极地投身于反清复明运动中。柳如是还鼓励钱谦益与尚在抵抗的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明朝旧臣联系。张煌言带领的起义军到达海上后,柳如是更是亲自到船上犒赏义军。

“义军壮士,柳氏感谢诸君,江东的父母兄弟姐妹、诸君的亲人都在等待着你们打回去!赶走鞑子,复我大明!”她越说越昂奋,眼睛都湿润了,“义军壮士兄弟们,惟有你们是恢复社稷的希望!我这个在异族奴役下的妇人拜求你们了!”她说着朝着面前的兵士们跪了下来。

士兵们受到她的鼓舞,不约而同地高呼:“我们一定要打回去,收复国土!”喊声响彻海空,震天动地。那些高涨的热情,如涨潮的海水一般,猛烈地敲打着堤岸。

“柳夫人!”声脆如篌,笑若甘酒。柳如是寻声望去,一双清眸亦如昨日。柳如是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他在闽地,怎么来到了这里?她迎着他走过去。郑成功远远地向她一揖到地说:“听到夫人来海师犒军的讯息,学生喜不自禁,迎候来迟,请恕罪!”海疆遇故人,柳如是说不出的激动。

“此番拜见,是有要事需要夫人帮忙!”郑成功望着柳如是,“这一重任,惟有夫人能胜任。”面前的男子青衣倨傲,让柳如是不忍拒绝。她暗暗地想,不管他们要交给她何种艰难的任务,她也在所不辞。她说:“你直说吧,要我做什么,如是决不说一个‘难’字!”“夫人侠胆忠心,人所共知。”郑成功说着,就把一张纸片递给柳如是说,“这是我们海师开设在苏州五大商号的地址和联络人,我们要请夫人以贵妇人的身份与商号联络,传递消息,转运物资,为迎接舟师做准备。”柳如是一口应承下来,说:“我即刻启程。”站起来向将军们一一揖别后便离开营地了。

此时的钱谦益,正与他昔日的弟子瞿式耜谋划着“楸枰三局”,即以永历朝的西南之师,北上占领长江中上游,然后顺流而下,夺取江南为根本,再挥师北方,克复北京。

江南历来为财赋重区,江南安,天下皆安;江南危,天下皆危。发动长江战役的核心是让东南沿海水师同西南明军主力会师,收复江南,取得这块财赋充盈、人才荟萃之地,作为扭转明清战局的关键。

然而这次精心策划的会师长江战役,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原因是西南和福建的抗清主力都没有出动,西南永历政权孙可望与李定国突起内讧,几乎酿成大变;而福建郑成功私心太重,一心只想守住他自己的地盘,保存实力。这一重大行动就这样夭折了。

顺治十一年,张名振统率的南明鲁监国军队乘海舟三次进入长江,第一次进抵镇江、瓜州;第二次进至仪征;第三次直逼南京,在一年多时间里积极活动于长江下游和入海口。柳如是多次到海上激励士兵,这期间白耷山人阎尔梅(阎尔梅曾是史可法的营中幕僚)被清兵追捕时,柳如是曾伸出援手将他匿藏在家。神武伯姚志卓兵败,想再度起事时,柳如是卖尽金珠,帮助姚恢复了“一军”。

这样游走在刀尖上的日子,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六个年头。钱谦益与柳如是一直不曾放弃反清复明的信念,两人相互扶持,相互激励,也不觉得苦。钱谦益以访友和游览为名,先后去过金华、崇明、松江、江浙各地,往来于南京和苏杭之间,为盼望已久的大规模反攻联络力量,组织援助。柳如是则以贵妇人的身份,进出于苏州的绫罗、绸缎、湖丝、洋货等商行中,以购货为名,运走物资和银两。

一日醒来,柳如是赫然发现山庄里的红豆树,在它间歇了十多年的花期后,竟奇迹般地发花满枝了。立在树下仰观,有如无数的白色粉蝶,飞落在殷红的嫩茎上,散发出辛洌的芳香,朝阳中,清露晨流,引入陶醉。

柳如是以为这种奇观兆示着复兴大业终将成功,按捺住满心兴奋提笔将红豆发花一事告知郑成功。不久,果真传来了郑成功攻克镇江、直抵南京的好消息。兵部侍郎张煌言率所部先驱克复芜湖。芜湖父老百姓,扶杖执香,担酒牵羊,犒劳王师。

张煌言在芜湖兵分数路:一军出溧阳、广德;一军镇池州,截长江上游;一军往和州,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图徽州。在很短的时间内,大江南北的二十个县相率响应,庐州、凤阳也都送款支援,义军扩充到二十二万多人。

柳如是以为,这浮华乱世,终将安稳下来了,如这满园春色,暖意横流。可是,形势却在一天之间发生了变化,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将之前的星星点点吞没得一干二净。张煌言准备出发去徽州的时候,郑成功在南京遭到了敌军的突然袭击,溃退了!而清军总督郎廷佐扼住了张煌言的退路,使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不得已只好决定改变路线,率师改道江西。刚到铜陵,又遇敌将梁化凤,被他击败。魏耕邀请煌言去英、霍山区,组织力量准备再战。张煌言起兵向英山进发,才到无为,敌骑追至,张煌言好不容易突围出去,士兵却早已尽散。

随着海上之师的失利,其他各方势力如散沙一般,溃不成军。没过多久,桂王在缅甸被缅酋引渡到云南杀害的消息在城中疯传,明代遗民终于明白,明朝已如死灰般,再不能复燃。苟延残喘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消亡了。

柳如是的心,像被刀割般疼痛,以为迎来的会是灼灼红日,却不想再一次跌进了寒冷彻骨的万丈深渊,而这一次,自己终究没有力气再反抗。满心的欢喜在还未盛放之前,就已如退潮的海水般,迅速冷却。

柳如是身着一身刺眼的红,站在红豆树下,喃喃地说道:


“花还未凋零,还未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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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妓女之家妓

家妓就是畜养在家庭中的妓女,而不是在坊巷或军中的。畜养家妓的风气始于汉代,极盛于南北朝。

在这些官僚、地主、富豪家庭中的家妓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她们只是主人的一种娱乐和发泄性欲的工具,没有任何人身自由,主人对她们有生杀予夺之权。如曹魏时的曹璋看中了别人的一匹名为白鹘的马,就说“予有美妾可换”,结果实行了交换。

曹操有一名家妓,色艺超群,尤其是她的歌喉最好,无人能及,但是,这个女人性格不好。曹操讨厌她,想杀她,可是又舍不得她的歌喉,于是就选美女百人一起训练,其中有一个女子进步到可与那家妓相媲美的程度,曹操就把这个家妓杀了。

第二,这些家妓与妾略有不同。家妓对主人多以歌舞乐曲提供艺术与娱乐服务,所以必须对她们施加这方面的训练,当然,她们也要提供性服务,这就要看主人的喜欢与需要了。正因为如此,晋朝的殷仲文劝宋武畜妓,宋武说:“我不解声。”这就是说,我不懂音乐(可能也不喜欢音乐),畜家妓有什么必要呢?而妾,则不一定需要经受什么训练,也不必有什么艺术才能,只需陪主人睡觉,供他发泄性欲而已。同时,还可以看到,家妓的地位比妾略低。

应该指出,家妓在史上以及中国古代艺术史上都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她们往往是所处时代歌舞艺术的代表,她们为了符合当时统治阶级的需要,绝大多数受过严格的艺术训练,具有良好的文化教养。在这些家妓中,有不少人乐器演奏也很出色,例如魏王饮宴时既有“楚姬舞于前,吴姝歌于后”,也有“越女鼓瑟于左,秦娥泛筝于右。”汉武帝时的张骞从西域引进“胡乐”以后,出现了一些擅长演奏某种乐器的家妓,如箜篌妓、琵琶妓、鼓吹妓等,例如东汉的刘康家中就有一名“鼓吹妓女宋闰”,当时相当出名。有的女妓还多才多艺,乐器、歌舞全面发展,例如北魏女妓徐月华,“善弹箜篌,能为《明妃出塞》之歌”,她有一次“徐鼓箜篌而歌,哀声入云,行路听者,俄而成市”。《玉台新咏》中有不少描述妓女的诗,反映了这方面的状况。

第三,家妓的物质生活远比一般平民优厚。这是因为,她们既是主人的一种娱乐和发泄性欲的工具,那么主人对她们也要像维修保养工具那样对待,像喂狗以肉、喂猫以鱼那样对待,以达到自己享用的目的。这些官僚、地主、富豪不仅以畜妓弃之多以炫耀其权势与财富,同时,也把这些家妓蓄意打扮,锦衣美食,以夸耀其地位与奢侈豪华。例如《南史·徐君倩传》:“为湘东王镇西谘议参军,颇好声色,侍妾数十,皆佩金翠,曳罗绮,服玩悉以金银。”西晋石崇畜成百上千名家妓,“皆蕴兰麝,被罗縠”、“曳其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北魏元雍“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罗衣从风”。看来,这些家妓是作为一种高级装饰品、奢侈品而流通于男人世界,任其男人支配和使用的,不论她们的物质生活是多么优厚,她们只不过是男人的祭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