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口气读懂明末四大名妓
- 奕伶
- 12字
- 2024-12-22 01:57:17
第二章 南乡落花,初恋哀歌
第一节 水天迷茫风浪处
漫长的冬天似乎残喘了很久很久,江畔的桃花才开始绽放。袭人的夜,水天迷茫,烟波浩淼。画舫在松江上无助地飘荡着,暗暗的桃花香迎面袭来,凛然而清冽的香,将人团团围住,如那些纷纷扰扰的缱绻。
柳如是怔怔地站着,一袭单薄的青白绸缎罗衣,孤寂的像要溶进这寒冷的松江里。
那日月光下,长江尾,画舫上,那个十六岁的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
柳如是不再像无根的杨花,失了爱情,便丢了自己。离开白龙潭后,她开始以“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出行,见到男子即抱拳作揖,称兄道弟,完全是一位翩翩公子的做派,柔情间满是英气。早年间与人畅谈人生,吟诗对画的柳如是,又悄然地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只是再也不复从前那样的快乐。
那些文人雅士中,有一个叫陈子龙的人。他虽非世代衣冠阀阅之族,但祖上就有任侠好施的名号,生性豪迈爽直,诗词古文无不精通,骈体文更是精妙,他的诗高华雄浑,睥睨一世。如是早就听闻了此人,心想:“他不曾来拜访自己,难道我就不能去找他吗?”
那个时候的柳如是眼里,没有男尊女卑,在那些清流名人间,她始终茕茕孑立,孤傲自赏。与他们交往间,她渐渐觉得自己同那些男人一样,满腔抱负。
她尤为欣赏那些有才情的男子,这其中,就有陈子龙。
柳如是以“女弟”的称谓递了一封求见信给陈子龙。然而,陈子龙拿过信后,只是轻蔑地看了一眼,嗤之以鼻地说:“一个妓女胆敢称弟,还要见我!”随手将信件扔在一旁,让下人打发了她走。
陈子龙
在门外等候的柳如是,听到下人这样通传,按捺不住内心的气愤,小嘴紧拧,一把推开传话人的手,径直走向陈子龙的书房,指着他的鼻子,说:“风尘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说完便疾步转身离开。
屋内的陈子龙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还未曾回过神来,那位着男子服的英气女子就已经消失了。他不曾想到一个弱女子,居然有这般气节,不禁暗暗嘲笑自己气量竟不如一个女子,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敬意。
松江城南门外阮家巷一座僻静优雅的读书楼里,几社名士宴集于此。座上常客有“练川三老”之称的程嘉燧、唐时升和娄坚,当时晚明局势动荡,他们常长夜痛饮,畅谈时事。
柳如是也常常参加他们的聚会,平日里,她喜好谈兵,常以梁红玉自比。柳如是酒酣耳热之际,诗歌唱酬之间净是豪气。自上次对柳如是大大改观的陈子龙,开始教柳如是作诗填词,她也潜心学习。
她的文学造诣,源自徐拂和周道登的栽培,更主要的,还是在这段期间与陈子龙接触感染所致。
陈子龙半身像
一日傍晚,陈子龙与友人心血来潮去拜访柳如是,不想佳人竟病卧在床。想到前几日还与自己高谈阔论、容光焕发的柳如是,他不免有些心疼。想到自己也是抱恙在身,这莫名的缘分,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病床前,柳如是与陈子龙倾谈了许多。陈子龙同她讲自己这些年的不得志,谈天下事,如是也都能对上话来,说到激昂之处,也忘了自己仍在病中,不禁手舞足蹈,陈子龙不禁暗暗称好。
然后不知怎么地,柳如是谈起了自己这几年如浮萍的境遇,这颠沛辗转的人生,神情便暗淡下来,眼泪也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滑落,轻轻地敲打在床沿,也落在陈子龙的心尖。
惺惺相惜的两个人,坐在暗黄的烛光下,渐渐生出了许多温暖。
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地与朋友前来,看她的诗,听她细述平生。他们恨不得,把彼此的点点滴滴都告诉对方。正如陶潜有诗曰: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病好后,柳如是拿着陈子龙赠与自己的诗句,坐在窗前,一遍遍地颂读,那些温暖的诗句,如阳光盛开般温暖,不由芳心微颤。
初春,艳阳已经开始肆意的照在地上,透过摇曳的柳树,落在地上一片斑驳的光影,让人看着觉得暖流横生。
有一日,如是约了陈子龙共游嘉定。她盛装打扮了一番,月光下的她,面颊上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晨雾,犹似一朵初绽在雾雨中的春花。杏红色的薄绸女衣,紫花绒衬里,下着八幅紫绒绣花湘裙,湘裙里面是半指大小的桃红绣鞋,乌亮的秀发轻轻往上一绾,流荡着春光,梳成了一个流行的雅式堕马髻,款款地垂在脑后,未饰过多的珠翠,只在髻边斜插着一枝金嵌红宝石的杏花簪,淡雅端丽。
陈子龙看着裙裾飘飘的柳如是,情不自禁地赞叹:“美哉,洛神!”
柳如是听了,半开玩笑地嗔怒到:“你们男人总是对女人说三道四,品头论足,好像女人生下来就是供你们欣赏把玩的。今天我偏要对你们男人欣赏欣赏、评说评说不可。”
说着,柳如是就写了一篇《男洛神赋》,将陈子龙比做男洛神,文辞华丽,自己对陈子龙的爱慕之情跃然纸上。
明晃晃的月亮沉在江底,满溪闪烁着碎银似的光辉。只是此时的月光,不再凉薄。岸上的俩人,紧紧依偎在一起。淡衍浓烟,柔情暗许。
之后的日子在如是的记忆里,错缕金采。在陈子龙的身边,她是快乐的。她可以畅饮手中之酒,可以微醺地倚在他的臂弯里,可以肆意地挥霍这无尽的爱意。
她曾写下《西河柳花》来纪念这最美好的韶光: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
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
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
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对柳如是来说,似乎只要能陪伴在彼此身旁,时光就能够停止,幸福能够永驻。
比柳如是年长十岁的陈子龙,对她是百般疼爱,就像小心翼翼地捧着早春时节刚刚开放的花骨朵儿。
陈子龙练剑时,柳如是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偶尔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柳如是站在凉亭下痴痴地看着他,相互陪伴在侧的幸福不禁溢满心尖,柳如是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陈子龙看到一旁穿着单薄却笑吟吟的爱人,走上前去,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早上风这么冷,小心着凉了!”
柳如是却迎过来接过陈子龙的剑,挣脱开他的怀抱,自己把玩起来。
“这么重,快放下,小心伤到自己!”
柳如是却不管劝阻,反问到,“你做得我做不得?”说罢径直往空地里走,回过头对他嫣然一笑。
然后,便自如地挥舞起来。柳如是舞动的身姿刚劲婀娜。那剑花先是迂缓的,像是脚步踉跄的,然后气势突然一转,如仙女飞天,把整个身子轻飘飘地抬起来,然后又回转成一个漩流,好像一条小溪,经过了许多沟坎的阻断,终于汇成一条河,一条风光旖旎的河。
陈子龙在一旁看得如痴如醉!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样柔软的女子,舞起剑来,竟这般动人。对她的爱,似乎更多了。
如是站在阳光底下,笑如桃花。
幸福,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第二节 何如长作一心人,白头至死不相绝
崇祯六年的秋天,似乎格外的寒冷,空气里荡漾着一股雾霭沉沉的气息。这里不下雪,却落着很厚很厚的霜,铺在江上、堤岸,白晶晶的,晃得眼睛仄仄地疼。
柳如是与陈子龙的爱,轰轰烈烈,倾尽所有。阳光明媚的时候,两人牵手漫步江畔,谈诗做赋,或吟或唱。微风细雨时,倚在长廊,谈这并不完美的人生。只是,他们都不曾想到。终有一天,会各奔天涯,天各一方。
转眼间,陈子龙就要准备进京,以应次年的进士考。他想,一旦自己高中,纳柳如是为妾也有了理由,家里人想必也不会太过反对。
柳如是画像
进京那日,天阴沉沉的,一改往日的晴朗,如长亭里即将分离的人。柳如是身体不适,紧蹙的眉心,满是阴郁。玉簪轻轻挽起的秀发,在风中无力地吹散,平添了几分伤感。本来白皙的脸庞,愈发显得苍白。
如胶似漆的两人,恨不得化作一人,如何能承受这般残忍的离别。何况,这一去,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数。如是实在不忍再经历这样的漂泊,但自己也无法自私地要求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自己一介女子,尚且有满腔抱负,何况是泱泱少年。
雾霭中的单薄身影,悄然垂下的泪滴,还未落地,已经飘散不见,让人格外心疼。柳如是将自己写好的《送别》赠与爱郎: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即便深知这短短几句,无法承载这满腔的思念与不舍,自己对他的情意却能时刻陪伴。接过诗卷,看着这寄满期待的诗句,轻抚仓秀隽永的字迹,陈子龙心中百感交集,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到柳如是手中,紧握着这凝白如玉的手。此时柳如是的纤纤玉指,因为病痛,已经折磨得青瘦如骨。
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
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我对你的心意,永不会改变。你只安心等我回来!”陈子龙对柳如是深情道。
陈子龙的背影在浩渺烟波中渐行渐远,柳如是感受着手中的温度,伤心不已,暖热的液体朦胧了双眼,慢慢失了神采,周遭的一切,也暗淡下去了。
等待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从天黑到天明,看日出日落,流水潺潺。想到不久后,他便会回到自己身边,闲暇时光,写诗做画谈兵说剑,这灰暗日子总归好过了些。
某日清晨醒来,看着窗外如斯的美景,阳光明媚,秋色绕人,枯黄的树叶在风中绚烂的飞舞,似乎这一切的阴霾都过去了。如是想自己不能总是沉醉在爱情里,人生,还有太多值得自己去追寻的。钟爱的诗词,书画、琴棋,还有太多太多。
回忆起几年前从周府出来时自己暗暗许下的誓言,这一生,不再把命运交与他人手中。自己也不要再像无根的杨花,只能依附他人才能存活。
她只身一人来到嘉定城,寻找新生活的氧气。
这里有她最爱的梁红玉曾经擂鼓抗金,那样的轰轰烈烈,那样的慷慨风姿,大抵是一个红尘女子所能达到的极致吧。柳如是对这里有羡慕,有憧憬,更有爱。来到这,走她曾经走过的路,轻触她曾经抚摸过的墙垣,似乎自己又变成了曾经的少女。
一个人看这样的旖旎风光,虽然自在,心里却似乎少了一块。自己终比不上梁红玉那样的气概吧。吟诗作画间,能有一个同自己对诗切磋的人,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肯陪自己细水长流的知心人,那便更加美好。
当时的嘉定城,有一群非常不错的老诗人,被称为嘉定四叟,最年轻的程孟阳也有七十岁了。柳如是并不觉得他们迂腐年迈,这些人身上却总是有着一股浓烈的书氲气息吸引着她。她抱着一种学习的态度拜访他们,从春天到秋天,整整一段时光,柳如是都同他们一起,吟诗作画,她的豪气、独特,牵动着那几位老人的绮念,渐渐建立起了深厚的诗词情意。
柳如是的画作
那段光阴,柳如是一人居住在招影亭。院中种植着逾百年的山茶树,她常常在清晨采摘上面的露水和叶尖,泡一壶浓浓的香茶。夏日蔷薇花盛开时,粉红色、深紫色、白色,美得不似人间。待到芍药绽放时,满院怡人的芳香,仿若仙境。
崇祯七年,陈子龙还是落第了,而柳如是,已经结束嘉定之旅回到了松江。听到夫君落榜的消息,柳如是除了为他的才情惋惜。同时又暗喜:一旦他高中,大有可能不能回籍任职,那自己同他该如何是好,难道自己的爱情又要戛然而止了吗?
许久未见的两人,似乎忘记了落榜的失落,只是想倾尽心里的相思之苦。
这里嘉木阴翳,杂花照眼,劲竹荟萃,烟云掩映,却与几社文士的活动地离得很近,倒也方便。心高气傲的柳如是,竟然肯被这样茅屋藏娇,陈子龙心里大为感动。但苦于自己落榜,这个时候同家里人说,只怕会碰一鼻子灰,便只能一直这样假装糊涂。
柳如是是明白的。因为深爱,就这样卑微。在自己最美丽绚烂的年华,能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也未曾不是种幸福。
只是时间长了,两人之间的矛盾却渐渐的露了端倪。喜欢女扮男装,与众名士交往的柳如是,豪放聪颖,虽然为妓,却从不以色事人,而是以自己的才华博得了名流的尊重。她同那些名士一样,追求自由。她希望的是,陈子龙也能像待其他社友一样,平等地对待自己,可是,这在迂腐的陈子龙看来,却很难接受。
陈子龙的母亲早已去世,继母唐氏嫁过来后,陈的祖母以唐氏多病好静为由并不给她掌管家事的实权,他的妻子张儒人却是凛冽的女子。通诗礼史传,书算女红无不娴熟,对祖母也是十分孝心,讨尽老人欢心。家中的四个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张儒人在张罗,好生地置办了嫁妆,风风光光地将她们嫁了出去。家里人,上至祖母,下至仆人,无一不夸,地位自然不言而喻。
张儒人一直是不反对陈纳妾的,她甚至主动为夫择妾,但是以“良家子”为选择标准。柳如是这样不羁的娼家女,自然不能被接受。
终于到了那一天,张儒人在祖母的倚靠下,带着一帮丫鬟妻妾来到柳如是和陈子龙共同居住的南园,摔东西,扯衣物,完全失了大家闺秀之范。
“你不要再纠缠我家相公了,我们家是不可能娶你这样的人过门的!”
自己的身份,成了一次次阻碍自己追求爱情的绊脚石。只是这一次,柳如是不再觉得凄凉和无助。刚强的心,已经因一次次的伤害,早已建筑起了坚硬的城堡,不再轻易坍塌。
倚在镜子前的柳如是,只是冷漠地笑着,说:“我明日会离开这里。”已经遭遇过几次这样的胁迫,如是已经心如止水。这些年的遭遇,自己早就成了一个刚烈的女子,不会委曲求全。
柳如是明白,像陈子龙那样的孝子,是不会为了自己弃自己年迈的祖母于不顾的,他没有这样的勇气。而且,这些日子来,自己同他观念上的差距,已经渐渐显现。在陈子龙看来,自己是匹脱缰的野马,竭尽全力的驯服也未必如愿,而自己,也不甘在他身后做个弱女子。
或许,张儒人这样逼迫,倒是给了他一个离开自己的借口?即便没有她的从中阻扰,自己与陈子龙的爱,又能在风雨飘摇中苟延残喘多久呢?
想到这,柳如是不禁觉得浑身冰凉。这些年,尽力的爱,换来的却还是同样的结局。那个懂自己,疼自己的人,究竟在何处?还是,要一个人孤独终老?
在一起的时候,总以为还有时间,可以长久相对,无须太多语言,而今一旦离散,方知人事苍茫,远过万水千山。
柳如是这株章台柳,孜孜不倦地追求幸福的心,终究还是被生活磨出了一层层坚硬的茧。即便刚烈如她,一次次的伤害,心总归是痛的。于是,她终于决定抛下这里的一切,所有爱过的,伤过的回忆,一个人干干净净地转身离开。
此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远。再坚硬如铁的人,也会唏嘘不已。陈子龙心里有不舍,不安,更多的是不尽的遗憾,正如苏轼词中所表达的那份惆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第三节 梦江南,怀人
光阴迅疾,最为无情。枯叶飘零,嫩芽抽苞。皑皑白雪覆盖过的大地,已经开始复苏,江面上的冰块也逐渐消融,似乎那个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南楼日夕相持的恩爱成了心底里一道不忍触碰的痂痕,轻轻一碰,往昔的疼痛便迅速弥漫开来,无处躲藏。贮存文稿的诗箧亦不愿再打开,仿佛那些字纸上犹留着当时的风烟,沾染着袖底的衣香。帘栊轻扣,都能闻见花影下一双人的温温笑语。南园小桥下拂过春杏花枝,衣袂沾染菡萏清香,月下拾起秋桂子,恍惚日边清梦,再难重温。想到这,心头的痛楚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好似醉酒一般无力酸麻。
别过陈子龙之后,柳如是虽然依旧艳帜高展,周旋在一众文人雅士富商的周围。可是即便肤如绸缎面如芙蓉,心中却早已有了沧桑之感。那些两情缱绻的誓言,从此必须封存在记忆深处,唯恐惊散了她努力聚拢的冷静与坚强。
在午夜时,依然还是会回到那个莺笑浅吟的院落,醒来时,已经泪满衣襟。
崇祯八年晚秋,柳如是再次来到嘉定城。昏沉秋暮,狼烟迷离,枝叶枯萎,柳条萧萧,往日的情分终如这兮兮寒水,一去不复返。
往后的日子,柳如是一直乘船往返于杭州与松江之间。而此时,由她作序的诗集《戊寅草》已经名噪江南,时人都知柳如是之名,求字求诗者甚众,她只是草草应付。直到听到陈子龙中了进士,内心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她再也不用刻意压抑那些如潮的思念。
她以为,他们还可以,重温鸳梦。
她满心期待的再次回到松江。怀着一颗忐忑而兴奋的心,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陈子龙。眼前的人,如两年前一般模样,只是憔悴了许多。
陈子龙见到柳如是时,她穿着粉红玫瑰香紧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娇俏的蝴蝶结,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显得体态修长,妖妖艳艳勾人魂魄。阳光下,耀出刺眼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一刹那的光阴,瞳孔里的惊喜已经被灰暗所掩盖。那种冷,竟恍如隔世。
陈子龙握着柳如是如柔荑般的手,只是垂泪。柳如是方觉得自己这般痴情可笑、可悲。他爱慕的只是自己的美貌和才情,消遣娱乐尚好,终究是不肯让她入了自己家门的。红尘女子,如何奢望一段执手天涯的爱情。
秋叶跌落在跟前,悄没声息,却猝然惊心。是啊,自己是落拓不羁的风尘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少爷,怎么会许自己一生一世。如是再一次离开了松江城,这个带给她无尽伤痛的地方,曾经逃离,只因内心深处的那些许的期待和不甘心回到这,却还是自己捡起这落满一地的心碎,黯然离开。
回到嘉定后,柳如是在横云山的拈花寺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拈花寺建于万历年间,最初名为千佛寺,后因大梵天王以金色婆罗花献与佛陀,佛陀拈花示众,瞬目扬眉,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佛陀便将衣钵交付迦叶,故而此寺更名为拈花寺。她拜拈花寺住持为师,一心向佛。
只是,此时的她,依旧追思那份深情绮怨。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低回倾吐,字字深挚,眷恋之情和怀人之苦,如泣如诉。
正在这个时候,徐拂风风光光地出嫁了,夫婿是当地的富贵人家。虽然为妾,但仍在当时的归家院掀起了一阵狂澜。锣鼓声自街头传至巷尾,热热闹闹,好不喜庆。新娘头上倭堕髻,颈上明月珠,如意团花锦开氅,大红罗衣,煞是美艳。
徐拂是柳如是做“瘦马”时的师傅,也是她的启蒙老师。敏慧的徐拂,能琴工诗善画兰,将归家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在金粉香艳的风尘里这么多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嫁作人妇,即便她早已艳震秦淮。但,这或许才是女子最好的归宿吧。
徐拂的出嫁,让柳如是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再一次起了涟漪。风尘憔悴,红颜弹指,能够放荡的青春,总有一天会挥霍殆尽。再坚韧的心,也抵不过似水的年华。韶光易逝,自己该如何在红尘跌宕一世。
崇祯十一年秋,友人约柳如是赴杭州小住,寄居在武陵汪汝谦的横山别墅。西溪外有流溪,内有芦荡,横山别墅坐落于河渚间,古梅临波,绿苔印屐,凭轩远眺,可见山峦含黛,云烟漫漫。
经历徐拂一事,柳如是已经无法继续在横云山避世过日,友人的邀请,正好给了自己离开这困顿之所的借口。她也希望,在尘世里,能找到一处避身之所,给予自己一世的安稳。
柳如是同汪然明煮酒赏花,品茗吟诗,渐渐成了亲密挚友。汪然明平日里向来喜爱穿黄色衣服,又比较豪爽,所以被人称为“黄衫豪客”。然而,他实际上却是儒商,写过《春星草堂集》等书,因而并不像普通商人那样满身的铜臭。闲暇时,他便乘着自己的画舫,欣赏西湖美景。他早就听闻松江上有一位奇女子,一直想一睹芳容。对于柳如是的到来,他显得异常兴奋。
那段日子,汪然明待柳如是关怀备至,不仅仅是欣赏她的才情,更是因为同情这样一个传奇的女子身世却这般凄惨,便给予她如父亲般的温存与体贴。他知道,替她寻一处好归宿,才是能够给予她的最大的慰藉,于是,开始四处替其张罗。
这年深秋,汪氏将谢三宾荐于柳如是。谢三宾字象三,钱谦益门生,彼时任太仆少卿,官至四品,很是富裕。更重要的是,他的书画极好,诗文也写得很不错。汪然明心想,把柳如是托付给他,自己大可以放心。
柳如是执扇图
此时,谢三宾已经年过五旬。初见柳如是时,她以团扇半遮半掩,嫣然一笑,令谢三宾魂飞天外。他随即把自己家的堂名改为“一笑堂”,将自己的诗词集也改名为《一笑堂诗集》。谢三宾对柳如是的喜欢,可见一斑。
此后,柳如是便在谢三宾的“燕子庄”住下,为他弹曲,与他一起泛舟西湖。谢三宾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即使是拜访和尚,他都担心柳如是太美,搅乱僧人们的清静修行。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却并未维持太久。一日午后,柳如是闲来无事在院里赏花,无意间听到谢三宾当年求官进爵时,竟然做过背弃道义、以血染红顶子这样的事。为了求得清廷赏识,不惜谋害本乡抗清的五君子。柳如是向来恨透了这样阴险的人,自己竟糊涂到想要将后半生交付于他。
随后发生的事,更是坚定了柳如是逃离“燕子庄”的决心。
清巡海道孙枝秀垂涎谢三宾的财产已经很久,在宁波诸君子翻城之役中,故意把他说成是同谋叛逆,捉拿入狱。在审讯过程中,谢三宾极尽丑态,不仅絮絮叨叨自己为官多年的功德以表忠心,更对天起誓:我哪敢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来毁自己声誉。
这样的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在柳如是看来,决不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应有的行径,也决不是自己愿意追随的人。即便锦衣玉食,也不会幸福。于是,她选择了离开。
夜色暮暮,连那轮惨淡的弯月,都被云遮住了,只余零落的光。柳如是的眉梢,是掩也掩不住的悲伤和落寞。面庞脆弱的仿若轻轻一碰就会如冰凌般碎裂开来。
她的离去,让谢三宾很是伤心。以为自己得到了珍宝,却不曾料到,这珍宝竟如烟花般绚烂即逝。也如手中的流沙,抓得越紧,失去也越快。
无情只有杨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绝。
初春时节,依旧风雨不息。柳如是愁苦萦回,竟至病倒呕血,便离开杭州来到嘉兴养病,寄居勺园。小楼内镇日药气弥漫,入夜亦只有药炉炭火的毕剥之声,难免萧条自伤。
谢三宾终归是小人,柳如是的离开,令他心生怨恨,对柳如是多番打击,带着地痞到柳如是的住处大闹,逼得她无处可去。在这个时候,柳如是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谢三宾的老师钱谦益,纵使这个人恶贯满盈,在自己老师面前也还是忌惮三分。不管钱先生如何看待自己,目前可以投靠的也只有他了。
虽然谢三宾品行不正,却是因为他,柳如是与钱谦益开始了一段旷世姻缘,改变了柳如是的一生,并成就了历史上那个刚烈忠贞的柳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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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妓女之营妓
“营妓之设,说者谓盖以慰藉军士者,始于春秋时代越国。”打仗是男人的事,而在军旅生活中又难免有压抑情绪,为慰藉军士,故有营妓。
营妓始于汉,历六朝、唐、宋而不衰。“一曰,古未有妓,至汉武始置营妓,以待军士之无妻室者”。其实,如上一章所说,妓女在秦汉以前已经出现,而且勾践采取过“游军士”、管仲采取过“女闾”的做法,不过到了汉武帝的时候,把设营妓作为一项制度定下来而已。
汉武帝是个具有雄才大略、好大喜功的皇帝,他对外连年征讨,用兵很多,所以如何稳定军心、提高士气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设营妓就是这方面的措施之一。其他还有许多对军人优待的措施,如《汉书·冯康传》说:“赵将李牧为边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赏赐决于外。汉魏尚为云中守,军市租尽以给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杀牛,以飨宾客军史舍人”等等。
在汉朝未正式地设立营妓以前,有一种妇女“抑配”军营的制度,所谓“抑配”,就是强制地许配。汉朝的大将李陵率领军队出关东,把一些强盗的妻子押送到军中随军“抑配”给一些士兵当老婆,这些女人不愿意,躲在车中不肯出来,李陵把她们搜查出来后,把她们都斩了。当然,这种“抑配”制在当时并不普遍,而且有不少缺点,士兵甚众,而随军妇女不可能很多,否则将使军队臃肿,行动不便;而有人有妻有人无妻又易造成矛盾,所以后来从统治者看来,还是设置营妓为好。
关于营妓,在以后的历史上也多有记载,如夏侯淳征孙权有功,曹操曾赐给他“妓乐名娼”,于军中享用。北魏元琛任秦州刺史时,“诸羌外叛,屡讨之不降,琛令朝云假为贫妪,吹篪而乞,诸羌闻之,悉皆流涕,迭相谓曰:何为弃坟井在山谷为寇也?即相率而降。秦民语曰:快马健儿不如老妪吹篪”。朝云就是当时元琛征讨诸羌时的随军妓女,看来营妓除供士兵发泄性欲以外,有时还有配合军事行动的作用。又如,南朝萧梁时章昭达奉命出征途中,“每饮食,必盛女伎杂乐,备羌胡之声,音律姿容,并一时之妙,虽临敌而弗之废也”。宋后废帝每出入去来,尝自称刘统,或自称李将军,与右卫翌辇营女子私通,每从之游,持数千钱供酒食之费。齐废帝尝与左右无赖群小20余人共衣食,同卧起。帝独住西州,每夜辄开后堂,与诸不逞小人,至营署中淫宴。这都无疑是沿袭汉代的营妓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