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孤零零地透进窗来,将宫柱的影子投在龙椅上。
乾隆孤坐在议政大殿椅中,内心怆然,乾清宫验鸟,深深刺伤了他。执政十年,乾隆总以为一心一意“承先帝之德,行宽仁之政”,国家的法规已然完善,国仓充盈,百姓温饱。可是,那一只只开腹田鸟和一份份造假奏章,都在向他诉说着王朝的实情。
大门“呀”的一声轻轻推开,孝贤皇后走了进来,静静地在乾隆身边坐下。
乾隆眼里噙着泪水说道:“十年前金殿称水,称出了一场天灾;十年后金殿验鸟,验出了一场人祸。谁能告诉朕,大清国的天下,到底出什么事了?”
“皇上,大清国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不对,这不是实话……你没跟朕在说真话!你知道,朕用金剪子剪开鸟腹的时候,就是在给朕自己开膛!”
“皇上!您在开元之年说过,‘苍天不悯幼帝之心’,如今您已经不是幼帝,苍天定会怜悯于您……”
乾隆猛地站了起来,摇头:“不!朕不需要上苍的怜悯!朕只是想让身边的大臣们都知道,什么叫……切肤之痛!”
这时,张六德和田喜引着讷亲、张廷玉、孙嘉淦在宫廊上疾步走来。张廷玉道:“张公公,皇后陪着皇上在议政大殿坐着,有好一会儿了吧?”张六德痛心道:“退了朝,皇上就自个儿坐那儿了。”
讷亲长叹一声:“那把金剪子伤着皇上了。”孙嘉淦道:“咱们见着了皇上,别再给他添堵,拣些好话说。”
三人跪伏在皇上跟前,齐声道:“皇上请回吧,龙体为重!”乾隆的目光懦弱、迟疑而又伤痛,甚至还有一丝企求怜悯的凄然。皇后在一旁拭着泪。
三位大臣又俯下身去,痛心道:“皇上,听臣等一句吧!”
皇后的声音忧伤:“皇上刚才问我,这个案子要是大翻起来,还会有多少炙手可热的大臣卷进去?我答不上,我只是对皇上说,这么大的担忧,您该问问身边的大臣……正这么说着,你们来了。”
张廷玉抬头道:“只要皇上说一句话,此案就到此为止了。”
乾隆道:“到此为止,行吗?十大臣举钥下牢的场面,在朕的眼前已是挥之不去。朕只要一合眼,看到的就是那十把钥匙……朕知道,只要再发一句重话,还会有十把、二十把牢门钥匙在朕的面前高高举起……朕,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会儿,朕在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着的,只有一句话:历代的皇帝,没有被打昏的,都是被骗昏的……朕,就是这样一个被诓骗了的皇帝……”
说着,两行清泪从乾隆的眼眶里淌出。
讷亲道:“皇上,从来为政之道,损益随时,宽猛互济。金殿验鸟,虽说验出了十个造假的各省督抚,使朝堂为之一冷,可也不失为是一桩好事。君侧当清则清,不清则乱!”
“验鸟之时,百官济济,而清出的也只是区区十条蛀虫,皇上不足为虑!”张廷玉道。
孙嘉淦道:“皇上!医家说,‘目病宜静,齿病宜动’,臣以为,治民如治目,以静为主;而治臣就如治齿,以动为主。金殿验鸟,验出十大罪臣,将其投入牢中,那就是动,是治理臣工的良策。此一动而震天下,皇上当欣慰才好!”
“朕听得出,你们都在劝朕要想得开,想得远,把坏事净往好处去想。可失去十个大臣,并未断朕十指。朕的伤痛,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不知道还有多少大清臣子要让朕不得安宁。你们替朕想过吗,如此下去,朕何以任用大臣,而大臣又何以身任国家之事?”
三位大臣看看皇后,不知该怎么说。
乾隆的脸渐渐移到了阳光里:“是啊,有你们三位股肱大臣这会儿来陪朕,朕得谢你们。都别跪着了,起来吧,将膝盖上的尘土掸了,回去替朕好好想一件事,这场金殿验鸟,传开之后,必会轰动天下,必会有人怀疑朕坐朝十年创下的功绩,必会有人拿这十大臣的脑袋来重砸朕的爱臣之心,必会有人对朕今后要办的宏业横加质疑甚至不敢作为,出了这等事,朕该如何处置才好?你们想明白后,在今年的圆明园‘北远会议’上,都拿出个办法来。”
三大臣齐声道:“臣领旨!”
刘统勋在写给乾隆的信中,除了献计金殿验鸟外,还另附一事,那就是坦承八年前自己在审理浙江钱塘决堤案时过于草率,被发往宁古塔终身为奴的原钱塘县令杜霄和原钱塘县丞谷山或许确有冤情。孙嘉淦奉命派出了两位刑部司官,匆匆赶往宁古塔。
宁古塔是极寒极荒之地,原钱塘县丞谷山与原钱塘县令杜霄被发配至宁古塔后早已不见了从前的样子。谷山三十二岁略有喜感的脸上横着一道鞭伤,蓬松的长辫胡乱盘在额头,像扣着一堆黑土。杜霄比谷山年长三岁,脸色清峻,眼睛里布满了冰锥似的寒气,一副木枷架在他瘦削结实的肩头上。令人惊奇的是,在他的枷板上竟然刻着一张张狼脸。
此时,谷山和杜霄在囚犯队列中一前一后踉踉跄跄地走进一间木头屋子,这座木屋是囚犯们集会的地方,几个披甲人执着兵器,站在门边,催着囚犯快进。不一会儿,囚犯已挤满了一屋。正中的一张大条案上,排列着二十片小木牌,有字的一面朝下,谁也看不分明上面写着什么。
两个披甲人护着宁古塔守备冯三鞭进来,冯三鞭手里拿着一口酒坛,站在一个木墩上,边喝边扫视囚犯,嘿嘿一笑:“你们这些被流放到这人间地狱的囚徒,有朝廷一品大臣,也有县衙的九品主簿,有学富五车的大学士,也有目不识丁的小跟班。本官问你们,世上让男人最受不了的,是什么?”
谷山和杜霄斜眼看着冯三鞭发酒疯。
冯三鞭道:“不是丢官!不是丢钱!也不是丢命!”又神色诡异暧昧地说,“是丢老婆!今儿晚上,本官就成全你们,让你们都带个老婆回去!——打开帘子,让娘儿们出来!”
披甲人将屋角的一道棉帘子哗哗啦啦地打开,从帘内小屋里走出二十个脸上盖着黑布的女人。每个女人的胸前都挂着块木牌,牌上编着号。
冯三鞭大声道:“既然你们平日都说这儿是阴间,那本将军今晚给各位配的,就是阴婚!”
囚犯们小声议论起来。谷山双目却在放光。
杜霄看了看谷山的眼睛:“你眼神有点邪。”谷山笑道:“你不邪,不也被人卸了官袍,扛着枷锁在垦地么?”
冯三鞭道:“都听着,桌上的小木牌都是编了号的,那些女人的手里,也拿着一块编了号的小木牌。各位挨个取一块牌子,和哪个娘儿们手里的牌子对上了,那就算是配上了阴间夫妻,今晚就领走,进洞房,扒小裤,快活去!”
囚犯们一阵骚动。
冯三鞭大乐,对着女人们大声道:“娘儿们都听好!当初你们都是跟着流放的男人上宁古塔来的,如今,你们大多成了孤儿寡母!本官可怜你们,替你们找个男人把阴婚给配了!本想给你们披上红盖头的,可你们配的是阴婚,不能见红,得见黑,所以本官给你们都披上了黑盖头!听着,配上了对,就让男人领回去,碰巧了,还能生个男娃女娃出来!”
冯三鞭满脸闪着被酒浆激起的兴奋:“你们这帮娘儿们,都偷着乐吧!取牌!”
披甲人挥动棍子,撵着囚犯去取案上的木牌。木牌被一块块抓走。杜霄看着谷山紧盯着木牌,打趣道:“也想配一个?”谷山对着手掌呼了口气:“不想。不,还是有点儿想!”杜霄笑笑:“配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你不怕手气不好?”谷山将双手往裤腿上猛搓。“别搓了,运气不是搓出来的,是撞出来的。”杜霄道。
披甲人大声道:“桌上还剩一块牌子,快取!”谷山低声:“哥,我让给你!”杜霄轻笑:“世间的男人,只有让命的,没有让妻的。”谷山推了一把杜霄:“这儿不是世间,是阴间!配的是阴婚!”
披甲人用鞭子指着杜霄:“你!快取!”谷山道:“哥,快去取吧!”
杜霄牙一咬,将案头上最后一块牌子抓在手上。
冯三鞭道:“好!听见本官下令,男人就把手里的牌亮出来,跟女人挂着的牌对上了,就配着对站一块,等都配齐了,本官再一声令下,就一起动手,将黑盖头给一把扯下!”
冯三鞭大声道:“壹号!”“贰号!”两对男女囚犯配对站在了一起。
“叁号!”拿着“叁”号牌的是大脸如锣的索王爷。他长着一双铜环眼,斜扎着一根大白辫子,端着十足的王爷架子。索王爷大吼:“我索王爷不稀罕小娇娘,喜欢胖婆子!这一大堆女流里头,有肥的吗?”冯三鞭斜眼道:“有没有,那就看你的手气了!”
陪伴在索王爷身边的是个长了一双胡椒眼、眼珠子一眨一眨地透着机灵的二十来岁年轻人,他是索王爷从京城带来的小跟班王不易。
索王爷将牌子扔给跟班:“王不易,照着牌面,替本王爷牵个来!”
王不易将牌子高高举起,喊道:“今日是咱们索王爷大喜的日子了!”
冯三鞭道:“我说索王爷,您要是有了个陪炕的娘儿们守着,还会不要命地逃跑吗?”
索王爷捋着大光脑袋哈哈大笑:“那要看这娘儿们有什么本事!”王不易接口:“对!没本事还得跑!”
冯三鞭道:“下一个,肆号!”
亮着灯火的木屋里继续传出唱牌声:“捌号……拾叁号……拾捌号……”屋外,雪越下越大,呼啸的大风刮得雪朵一片狂乱。
女人堆里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冯三鞭大口喝酒,将空酒坛往地上重重一掷,抹着嘴:“拾玖号!杜霄,该你了!”
杜霄站着没动。
谷山暗暗搡了下杜霄,逗他:“没事,阴婚也是婚,你要是害怕,我替你守洞房!”杜霄道:“我说过,这辈子谁也不娶。”披甲人猛地抽出一鞭,厉声道:“胡唣什么!快配!”
杜霄仍站着不动。
谷山急了:“哥,这事犯得着挨鞭么?快动手吧!”杜霄压低声音:“女人是什么?是祸水!别忘了,我们俩得离开宁古塔,在这儿不能有一丁点牵绊!”谷山恍惚道:“要是这女人……能帮你呢?”杜霄将木牌往谷山手里一塞:“那就给你吧!”谷山道:“你刚才不是还在说,男人只能让命,不能让妻?”杜霄道:“那就把牌子扔了!”谷山紧紧攥着木牌:“不能扔!要是扔了,那女人不就守寡了?”
冯三鞭早急了眼,从披甲人手里一把夺过鞭,对着杜霄和谷山重重地抽来,大吼:“快配!快配!”杜霄抹着脸上的血:“配去吧!”说着,杜霄抬起手,一把抓住挥来的鞭子,重声:“快去!”谷山狠狠心,朝站着的最后一个女人走去,在她身边站下。
“既然取了牌,就得认命!”冯三鞭摩拳擦掌,越来越兴奋,“好!等把黑盖头揭了,都乐死你们!哈哈哈哈!”
冯三鞭吼:“揭!”囚犯动作划一,将身边女人脸上的黑盖头揭去。黑布揭去,囚犯们全都猛然惊退数步,脸上的“笑容”全都僵住。
“女人”竟然全是男囚!有麻脸的,有缺眼的,有矮个的,有白发的,有满脸伤疤的……被当成“女人”的男囚木然地呆站着。
冯三鞭和披甲人猛然发出得逞的狂笑声:“哈哈哈……”突然,冯三鞭发现了什么,将笑声收住,拨开身边的囚犯。
囚犯后头,还有一人没被揭去黑布。此人的身边,站着谷山。冯三鞭道:“谷山!给你配的阴婚老婆,不想认?”谷山回过脸:“不是我不认,是他不让认。”
冯三鞭往蒙着黑布的人看去,目光落在两只粗糙的、裂着血口子的大手上。这两只手紧紧攥着布角,裂缝口子里渗着血珠。冯三鞭道:“哟哦!本官见过不让揭棺盖的,还没见过不让揭盖头的!把手松开,不然本大官亲自来揭!”
紧攥着黑布头的手颤动了一下,往下慢慢扯去。黑布缓缓扯下,露出的竟然是一张女人的脸!
囚犯们震惊,发出“哦”的一声惊呼。谷山失声:“这不是大扇子吗?”杜霄也惊住了。
这是一张四十岁女人饱经风霜的脸,头发干枯如草,却梳得纤丝不乱,用一根红布条扎着,透着女人的一缕鲜活。身上的棉袄尽管破烂,却缝补得一丝不苟,保留着大家闺秀的最后一点痕迹。粗看之下,她就如一个老妇人,可细细看去,她目光安静如水,蕴含着苦难女人洞悉世事的那种坚毅、忍让、温和、豁达。她是囚官周伏天女儿大扇子。
囚犯们一片静默。吊在梁上的大油灯在掉着火沫子。
大扇子脸色格外安静,仿佛是个局外人。谷山不知所措:“大扇子……我……我没想到会是你!”
冯三鞭像在观赏着得意之作似的,看着大扇子:“这么多女人一下全都变成了男人,多好玩哪!可就数你大扇子好福气,就你是一个真女人!可知本官为何把你给塞男人堆里吗?”冯三鞭脸一沉,一把将大扇子的手抓住,抬高,对囚犯们四问,“你们看看!这是女人吗?她不是个女人,不是!”
冯三鞭盯向谷山:“谷山!你说,她是女人吗?”谷山道:“冯三鞭,我先问你,你是人吗?”冯三鞭一怔:“什么意思?本官当然是人!”谷山道:“囚犯营的人都说,你不是人,是狼。”冯三鞭道:“本官是狼?”谷山狠声:“没准狼眼里看出来,分不清谁是男人,谁是女人。”囚犯们哄然大笑。
冯三鞭老羞成怒,挥起大拳头,对着谷山的脸重重打出。谷山倒下,脸上鲜血飞溅!
囚犯坟场雪光明亮。坟场起起伏伏,连接着好几个土冈。坟墓不高,全是一个个小土堆,每座坟前都立一块枕头大小的石头墓碑,上头刻着死者的名字,排列得一眼望不到头。
一个深深的新坑里,一把双齿铁锄在掘着冻得梆硬的土块。听到有人踩着雪沙沙地走来,从坑里爬出一个人来,他是谷山。
坑边,大扇子捧着个用棉絮裹着的瓦罐,罐上搁着两只碗两双筷。
谷山道:“大扇子?”
大扇子递过瓦罐:“给你和杜霄送点儿热粥来。”
谷山道:“我哥干完了活,先回囚棚了。”
大扇子在坑边背风处坐下:“那你喝吧。咸菜疙瘩是今年腌的,盐少,没腌黑,将就着吃吧。”
谷山从大扇子手里接过碗和咸菜疙瘩,大口吃起来。喝完粥,放下碗:“你的手掌虎口裂了道血口子,抹药了吗?”
大扇子道:“抹了,血也止住了。”
“我看看。”
“不行。”
“我没把你当女人。”
大扇子迟疑了一下,把手伸向谷山。
谷山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倒出些药末,解开伤口中扎着的布片,将药面撒上。大扇子疼得打战。谷山道:“猛药治猛伤,用上几回,伤口就长肉了。”
大扇子轻声道:“我父亲说,用野蜂蜜能治伤。我抹的就是野蜂蜜,去年山上采的。你哪来的这么好的猛药?”
谷山道:“听说过我代人受鞭的事吗?”
大扇子点点头。
谷山道:“我每代一回鞭,背上的肉就裂一回,用上它,十天半月的,那肉就又咬合上了。这管药,是上回代索王爷鞭,他送的。”
谷山放下大扇子的手,看着她的脸庞。
大扇子眼神有点慌乱:“怎么了你?”谷山道:“你说,这头顶的月亮为什么是白的?”大扇子道:“你该问月亮才是。”“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月亮之所以是白的,那是为着照在女人脸上,让女人更好看。”谷山痴痴道。大扇子收拾起瓦罐和碗筷,站了起来:“我该回棚了。”
月光下,大扇子的身腰柔韧而苗条,仍然充满着女人的魅力。谷山冲动地站起,一把抱住了大扇子。
大扇子吃惊:“你……你这是干吗?”谷山喘着粗气:“大扇子,做我老婆吧!”大扇子道:“你把冯三鞭的戏弄当真了?”
谷山道:“信不信都一样!宁古塔就是一地狱,信也是鬼,不信也是鬼,没谁把你我当人!”
大扇子重重推开谷山,大声:“可我大扇子是人,不是鬼!”
谷山摇头:“大扇子,营里都在传,你向那个背尸的大疤脸求过婚!你连这种男人都愿意嫁,我……我谷山哪儿就不如他了?”
大扇子眼里浮起泪光:“你真以为我愿意?父亲若是不逼我,我会把个‘嫁’字随随便便说出口吗?父亲看着大疤脸刑期满了,想让我跟着他离开宁古塔。”
谷山发出一声苦笑:“我明白了,我谷山上了宁古塔,是终身为奴,我带不走你,所以……不说这话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吧!”
大扇子道:“谷山,你是好人,我知道。可你不会相信,在宁古塔的女人,其实都已心如死灰,我不会离开父亲,更不会为着离开宁古塔就嫁给谁,我会一辈子守着他老人家!”
不等谷山再开口,大扇子拎起布包,匆匆往亮着烛光的洞窟跑去。谷山抬起手,看着刚才搂过大扇子的两只手掌。月光下,他的手掌上满是一道道刀刻般的裂豁。
宁古塔坟场旁的一个洞窟内,大扇子满是裂口的手握着短锤和钎子,在用力凿着墓碑,石屑飞溅。一旁的地上铺着块草苫,原刑部律例馆纂修官周伏天,一个白发苍苍的瞎眼老头匍匐在上头,手里握着一截木棍,在往一口小石臼里一边捣黑炭一边添水。捣完,老人捧起石臼,往一只破碗里倒出了半碗浓黑的“墨汁”。
大扇子抹去脸上沾着的石粉,抓住父亲的手掌,搁上墓碑:“父亲,您摸摸,凿平了么?”
周伏天伸出关节粗肿的手,在墓碑上摸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知道今日刻谁的名么?”
大扇子道:“冯三鞭派人带过话来,让把索王爷的墓碑给凿了。”
周伏天道:“改了,改谷山了。”
大扇子一惊:“改谷山了?谷山今日会……死?”
“索王爷逃了四回,这次又被抓了回来,得受刑五十大鞭,便花了五百两银子找人代鞭。刚才冯守备让人传过话来,代鞭的又是谷山,五十大鞭抽下去,谷山定是活不成了。”
大扇子听了,脸色苍白,怔愣着。
周伏天抓过一支秃笔,摸索着在碗里蘸了“墨”,用手指在墓碑上码起了尺寸,工工整整地在碑面上写下“谷山之墓”。大扇子闭上了眼睛。
周伏天道:“女儿,父亲的眼睛瞎了,可写出的字来,跟当初纂修《大清律例》一样工工整整、不偏不倚,每个字都挑剔不了,是不?”
大扇子不作声,嘴唇在颤抖。
周伏天自个儿在唠叨:“你记着,等父亲一死,别顾着往墓碑上写字,先得在父亲的后背贴肉写一行字:‘大清律例纂修官周伏天。’父亲这一世英名,得带着它走,免得到了阎王爷那儿,没人认得我……你怎么不说话?”
大扇子道:“这话您交代多少遍了,您死不了。”
为掩饰内心的慌乱,大扇子将插在腰后的一把蒲扇取下,拼命扇着炉火。她的这把蒲扇用得已有年头,变成了紫色,扇沿缝着一圈羊皮,扇柄上挂着一小块残件白玉坠子。吊在火塘上的瓦壶冒出了热气。
周伏天大声咳嗽着:“人的头发一白啊,就该惦记白帐、白烛、白挽联的事儿了。父亲什么时候该见白,心里比你清楚。别管炉火了,快把谷山的墓碑给凿字儿吧。”
大扇子将蒲扇插回后背,咬紧牙关,取过锤子钎子,在碑面上一下一下地凿起来。
“谷山之墓”四个墨字在钎尖下跳着石屑,渐渐变白。
荒地旁窝棚内,谷山赤裸着上身,手里拿着一根带叶的树枝,往上抹了牛粪,对着裸背拍打着,将牛粪拍上去。
他的后背异常骇人,结着坑坑洼洼的厚疤,肉棱子高低不平,一道道还未愈合的鞭伤横七竖八,好几道正在渗血,牛粪拍上后,黑乎乎一片,血被止住。
棚门口,杜霄正冷眼看着。
谷山道:“哥,别看了,这是我自讨的。别忘给我找堆牛粪留着,等我回来,替我抹到伤口上。”杜霄冷声道:“八年前,我们俩一块流放到宁古塔来的时候,有过一个约定,谁后死,谁收尸。”谷山道:“对,我还记着呢。”
“我不想收你的尸。”杜霄转脸。
谷山笑起来,笑得有点调皮:“这个约定还真得作数,我真死了,还指望你杜大人……”
杜霄重声道:“别叫我杜大人!我不是八年前的那个杜知县了!你谷山,也不是八年前的那个谷县丞了!”
谷山回过身:“哥,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我不能因为你心里受不了,就不去挨鞭子,哥,别像送葬似的看着我,行吗?”
“你真以为自己还能活着回钱塘,用赚来的银子把那笔欠债还了?”杜霄道。
谷山道:“那是我爹娘买田欠下的银子,被押到宁古塔来的那天,我对二老发过誓,这欠下的四十两买田银,做儿子的一定会还上!我不会食言,这你知道!”
杜霄道:“就算你有本事把银子挣够了,可你跑不出宁古塔一步!谷山,你听着!我们俩在钱塘一同为官的时候,我是县令,你是县丞,我是你的顶头上司!可自从一块获了罪,我就把你当自己的兄弟了!你要是真认我这个哥,就收手!”
谷山对着杜霄摇了摇头:“我这个人命硬,鞭子抽不死。我这辈子,谁都不欠,就欠爹娘的。”
不等杜霄再开口,谷山匆匆将囚服穿上,一手提着腰里的铁镣,一手拨开杜霄,走出棚子。
洞窟外的空地上,谷山光着上身一动不动地趴着,身上的大雪在一层层覆盖。他的后背全被打烂了,血肉模糊。在他面前的雪堆边,扔着三块碎银。谷山的手指突然蠕动了一下,向着那三块碎银挪去。
猛地,他一把抓住碎银,紧紧握着,掌心滴出血来,又一块白雪被渐渐洇红。
大扇子手里拿着一块桐油布,透过坟场芦棚木栅子窗,看着外头的雪地里趴着浑身血水的谷山。
大扇子转身哀求身后的周伏天:“父亲,让我出去吧,没准他还活着!”
周伏天跺脚道:“他已经死了!埋他的墓坑已挖好,他的墓碑也已刻成,他有归宿了!”
大扇子执拗道:“不!父亲,您的眼睛看不见,可女儿都看见了啊!他是挨完五十大鞭才倒下的,这会儿,他还在雪地里喘气,还没死!父亲,让女儿出去吧,他就是死了,也不能这么躺着!女儿去给他盖上这块芦席,行么?”
周伏天道:“扇子啊扇子,你现在出去,披甲人的刀可是要砍到你身上的!父亲常跟你说,你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你要走,有两条路,一条是嫁个囚犯,等他刑期满了,好跟着他离开;第二条路就是等父亲死了,你就不用再陪刑了,就能离开了!可谷山被发配宁古塔,是终身为奴。剩下一条路那就是……”
大扇子道:“父亲,您别说了,我不会离开您!”周伏天连连摇头:“扇子啊扇子,父亲活不了多久了啊,你就不能忍气吞声等一等么?”大扇子道:“父亲,女儿能眼看着一个活人,就这么死了么?”周伏天嘴唇颤抖:“别说了,父亲求求你,给自个儿留条命吧!”大扇子道:“父亲!”
周伏天对着女儿跪了下去,两行老泪从空洞的眼窝里淌出,恳求道:“扇子啊,保全好自个儿,好好活下去,活着离开这儿,行吗?”
宁古塔的静夜,大雪又开始飘落。连绵的山峦笼罩在无边的雪片中。片片飞雪中,杜霄两只手扶着肩上扛着的枷板,跌跌撞撞地在通往坟场的小路狂奔,四下寻找着:“谷山……谷山!”
雪窝里传来谷山微弱的声音:“我……这头牲口……还没死……”
杜霄奔向谷山,双膝跪下,脱下自己的皮马甲将谷山紧紧裹住,把他扶坐起来。谷山的身下全是血水。
杜霄把手掌放到谷山嘴边,大声道:“快,咬我一口!你要是能咬出血来,我就知道你还有多少力气,还能不能把这条命给撑住!”
“连你……连你也把我当咬人的牲口了……”
杜霄爆声:“你以为你不是牲口么?你已经变成了一条连皮毛都不想再要的牲口!”谷山道:“是啊,我比别的男人更耐得起打,比别的男人更活得像牲口……可谁告诉你……我不知道什么叫疼痛……什么叫流血……”
杜霄道:“既然你都知道,干吗就不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马蹄声骤响,冯三鞭领着披甲人团团围住了杜霄和谷山。
冯三鞭冷声:“放下他!”
杜霄重声道:“他还活着!”
冯三鞭的声音更重:“放下!”
杜霄倔强地摇头:“不,我不放下,他是我兄弟!”
冯三鞭笑起来:“这么说,也得给你凿一块墓碑了!好让这两个兄弟一块儿下地狱!”披甲人抡起大棍子。谷山声音微弱:“慢!我有话对……对我哥说……”
谷山看着杜霄,露出一丝笑容:“哥……放下我吧……你得活下去!要不,咱们俩受的不白之冤,就没机会说清了……快放下我……算是弟弟求你了……”杜霄咬紧了牙,双手渐渐松开。谷山笑着:“哥……这就对了……”
杜霄放下了谷山,从雪地里摇摇晃晃地站起。
冯三鞭牙一错:“打!”披甲人抡棍,对着谷山狠狠抽下。
就在棍子落下的一瞬间,冲出洞窟的大扇子扑上来,一下扑倒在谷山的身上,紧紧将谷山抱住!大扇子的后脑勺鲜血迸溅,谷山嘶声喊道:“大扇子……”
在洞窟中听着这一切发生的瞎眼老头周伏天,内心的疼惜和绝望到了极点,他知道女儿的这一冲一护,她的心便再也由不得谁了。
囚犯营采石场一片响亮的铁锤声中,大群囚犯在宕口里凿打着石头。冯三鞭神色怪异地将杜霄和谷山喊到工棚中来,一位老年司官拿来文书递给杜霄:“都察院奉旨将八年前的这桩旧案发还重议了。可真要一一厘清,不知会拖到猴年马月,经三法司商议,派我等二人前来宁古塔,将你们俩发还当年任职之地钱塘,让你们好好戴罪立功,等待将来案子有了新的线索或有新的发现,再行复议。”
冯三鞭道:“他们俩回到了原地,或许还能官复原职?”
“能不能官复原职,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如今,捐纳补缺等着封官的人多如牛毛,他们俩回到钱塘,恐怕得从皂隶干起。再说,两人毕竟是戴罪之身,只有立下大功,方有升迁之望。”年轻司官道。“收拾一下,尽快回钱塘戴罪立功去吧!”杜霄和谷山执着文书纸片看了又看,满脸震惊。谷山道:“……我们俩……可以离开这儿了?”年轻司官道:“今日就能走。”“可你刚才说,我们俩是回钱塘戴罪立功,这不是说,我和我哥杜霄身上还扛着八年前的重罪?”谷山道。
年老司官道:“要查清这桩旧案,想要脱罪,没个三年五载怕是不成。”
谷山想说再过个三五年等查清了,一并还他们清白再回钱塘,可看着杜霄欣喜的神情,欲言又止。
年轻司官道:“实不相瞒,提请三法司重新审理此案的人,正是当初将你们俩发配到这儿来的刘统勋大人。若不是他上书皇上,你们俩就是变成了鬼也别指望离开这儿。要想尽快脱罪,你们自己也不能干等着,要是找到了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速速递到刑部来。”
两个司官骑上马离去。不一会儿,年轻司官又停马回过身来,看着杜霄石头一般的冷脸。
年轻司官道:“杜霄,虽说你和谷山都曾经是刘统勋的得意门生,可当初在断案的时候,刘大人没有手下留情。我看得出,你还在恨他。可人一旦退出了江湖,就会想着好好洗一洗手!他已告老还乡了,有些结也需要解开。”两个司官拍鞍驰走。
冯三鞭示意披甲人给两人卸下刑具。冯三鞭大声道:“实不相瞒,本爷今儿个也调任京城了!”
谷山和杜霄冷目相对。
冯三鞭大笑道:“你们俩临走前,别忘了上麦子地撒泡尿,来年好给宁古塔多长两颗粮食!哈哈哈哈!”领着披甲人策马驰离。
采石场的囚犯们都在默默地看着,四遭一片死寂。谷山和杜霄回过脸来,四目相望,鼻孔翕动。突然,两人像爆发了似的,在嶙峋的碎石上双膝跪下,朝着头顶渡行在厚云中的苍白色的太阳举起满是伤痕的四条手臂,迸尽力气沙哑着狂喊:“老天爷!我们还活着!”
洞窟的火塘里木柴在渐渐烧尽,大扇子取了几块柴片,扔进火塘,取过蒲扇扇着。大扇子将铜壶取下,挂上瓦罐:“水烧开了,我给您熬点小米粥。”
周伏天道:“扇子,父亲觉着,谷山这样的男人要是能带着你去钱塘,父亲也就此生无憾了……”
大扇子打断父亲的话:“父亲,女儿从来没想过要跟哪个男人走。”
周伏天道:“别说蠢话,你不能陪着父亲一辈子。”
大扇子往瓦罐里搅着,一绺头发披在脸上:“父亲,我求求您了,别说这些了,我不会离开您!”
周伏天的手在干草窝里摸索了一会儿,道:“把那罐野蜂蜜找出来。”
大扇子将一罐蜂蜜从草里扒拉出来递给父亲。周伏天道:“记着,见到谷山的时候,你给他的伤口抹上。”大扇子道:“谷山明日就要和杜霄一块走了,他用不上这罐野蜂蜜。”周伏天道:“不,趁他还没走,你这会儿就给他送去。”大扇子道:“都快后半夜了,女儿去找他,方便吗?”
周伏天将小瓦罐塞到女儿手中:“再晚也得去!”
大扇子捧着蜂蜜罐:“好吧,粥还得熬一会儿,我送到就回来。”
大扇子用破毛毡裹住身子,摘下灯笼,走了出去,将门又关上。
周伏天盘坐在地,听着女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空洞的眼窝里又有泪水涌出。他从地上爬起,摸索着找到笔,在石臼里蘸了墨,然后摸到一块凿平的墓碑,用手指码准尺寸,在墓碑上工工整整地凿出五个字:周伏天之墓。
远处传来凄清悠长的囚犯吹奏的骨笛声。
周伏天回过身,找到那只盛满“墨汁”的石臼,心里想着只要自己一死,女儿就能跟着谷山离开宁古塔,他颤着手捧起石臼,对着自己的脑门重重地砸下。
“墨汁”掺着鲜血泼在脸上,成了周伏天最后的一笔书写!
大扇子跪伏在“周伏天之墓”的小石碑前,对着这座新垒的土坟磕了三个头。雪花漫天。谷山和杜霄站在大扇子身后,三人被雪片子包裹成雪白。
谷山从怀里摸出两个用采石场石头磨成的镯子,递给大扇子:“这对镯子,不是金,不是银,是用宁古塔的石头整整磨了八年才磨成的。我本想要是哪天能出去,就给我的娘亲,让她老人家在我娶上媳妇的那天,亲手给媳妇戴上。可如今我主意变了,我得娶了你,把你带走!今早晨,我就带着这对石镯子来向你父亲提亲,可真的没想到,他老人家会……走了。”
大扇子看了看石镯子,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其实,你真娶我为妻,也带不走我,我不会和父亲分开的……我答应过他,要替他养老送终……”
谷山道:“你父亲知道你不会离开他,所以选择了自尽,以死来成全你。把石镯子接了吧,大扇子。要不,你父亲就真的白死了。”
大扇子泪眼婆娑:“谷山,你真想好了,要娶我为妻?”谷山认真地点点头。
大扇子道:“你今年多大?”谷山道:“三十二。”大扇子道:“我四十了,长你八岁。”
“这我知道,我认你是妻,结发的。”谷山道。
“是个老妻。”
“老妻也是妻!”
“我已四十,难为人母。”
谷山道:“我回到钱塘,不也还是个戴罪之人么?我和你一样,也没想过要为人父!”谷山猛地从身上的内衣扯下一条布,系在头上,朝着周伏天的坟重重地跪下:“岳父大人,小婿谷山给您磕头了!”
大扇子望着谷山,眼里全是泪水。谷山抬眼看着大扇子:“大扇子,就当你父亲还活着,在看着你我成亲……”
大扇子拭干泪,在坟前重又跪下。
杜霄道:“既然是成婚,就得拜堂。二位都直起腰,我来当你们俩的司仪吧。”
杜霄大声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两人在漫天大雪中,天地为证,结为夫妇。
大扇子泪眼看着坟墓,哽声:“父亲,女儿要跟随谷山走了,临走之时,女儿想告诉您一句话:十年前,您向朝廷揭露的那些事,女儿会帮您去查证,女儿向您发誓,此生就是拼得性命,也要为您争回一个清白!”
浑身披雪的大扇子对着坟墓复又跪下,脸色沉毅,重重地连磕三头。再起身时,前额上鲜血殷红!
天空中雪晶明亮。载着谷山、杜霄、大扇子三人的马车在积雪的土路上行驶。车轮在冻土上打滑,走得摇摇晃晃。马车停下,车夫拎着皮囊去溪边打水。杜霄抱着肩,在草堆里睡着。谷山将自己的老羊皮袄脱下,给大扇子披上。
谷山跳下车,用木棍挑着些牛油,往车轴里抹。突然,他吃了一惊,大车底下攀着个灰头土脸、看不清面目的人!那人见谷山发现了自己,手脚一松,重重落地,将脸上的灰土一抹,露出的竟是一张长了一双胡椒小眼的瘦脸!王不易!原来索王爷在又一次试图逃出囚犯营的时候,让箭给射死了,王不易便在夜里悄悄攀上杜霄谷山的马车。大扇子看他可怜,便提议,既然这孩子命大逃出宁古塔,一路上四人结伴同行也有照应。
林子里月光溶溶。大扇子躺在草堆里,沉沉地睡着。王不易、杜霄靠着马车沉沉睡着。突然,大扇子听到什么动静惊醒,爬起身,悄悄向一旁的杂树林子走去。
她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谷山光着上身,一只手紧抱着脑袋,一只手操着一根木棍,在重重地敲打着自己的裸背,边敲边满地打滚。大扇子失声惊呼:“谷山!”
谷山似乎没听见,拼命抽打着自己,口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气声。大扇子冲进林子,紧紧抱住谷山的手臂,大声喊问:“谷山,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啊!”谷山拼命挣扎,杜霄道:“放开他!不然,他会死。”
待到谷山冷静下来,杜霄找来郎中,一只长满老斑的手在谷山的裸背上抚摸着,背上的伤疤层层叠叠,如同一张烤焦的面饼。老郎中收回手,长叹一声:“是刚从宁古塔出来的吧?”大扇子和谷山相视一下,点了点头。
老郎中道:“这就对了,出狱的囚犯常患二病,一是‘囚瘟’,也就是时而身若火宅,时而身若冰窖,十日九发,只有服用‘五石散’或许还有一救。二是‘囚痛’,在牢里受刑过多,或棍刑,或鞭刑,不光伤筋动骨,还伤了五脏六腑,伤疤虽说愈合了,可只要碰上阴雨天,就会犯病,骨头就像用石臼在捣碎似的,非得用棍敲石撞才能逼退疼痛。此病一发,全身虚脱,大汗如浆,日子一久,人就废了。”
大扇子着急:“这病能治么?”老郎中为难道:“药是有,可只能治痛,不能治根。”谷山道:“只要能治痛就行!”
老郎中道:“实不敢瞒,这味药虽有镇痛奇效,可也会上瘾,服用久了,就戒不掉了。”大扇子道:“是不是芙蓉丸?”老郎中道:“你怎么知道?”
大扇子道:“早年,我在药书上读到过,此药用阿芙蓉膏半两,再添入冰片六钱、川续断四钱、半夏八钱、麻黄和独活各二钱,另加土鳖虫二十四只,煎熬成丸,可作三月之用。只是有人服上了瘾,要是不再服,那就比死还难受,真到了那时,即使是白刃加于前,虎豹逼于后,也视若无物,宁可俯首受死也非得服它一丸不可。”
谷山道:“要是得不到,有什么东西可替代此药?”
老郎中想了想:“那就只能吸食芙蓉膏了,也就是大烟。”
谷山道:“要是连大烟也找不到呢?”
一直沉默着的杜霄开了口:“别问了,我来告诉你吧!真到了那个绝处,犯瘾的人,十有八九会‘二吊’。”
谷山道:“‘二吊’?”
杜霄道:“就是不活了,男吊桑,女吊床。”
破庙里一堆篝火点燃着。谷山、大扇子、杜霄围火而坐,烤着玉米棒。
杜霄道:“这地是省界,我得和你们俩分手了,先回一趟江西,上杜家庄看看我哥去。”
大扇子抬起脸:“我也得走了,去江苏淮安,替我父亲查清当年受冤的真相。”
谷山一怔,将手里烤焦的玉米棒猛地往地上一扔:“你们都走了,那我上哪儿去?”杜霄道:“那两位司官不是说了吗,让你我回钱塘当皂隶。”谷山发怒:“当皂隶没事!就是当王八蛋我也认!可我……可我就是舍不得和我哥分手,也舍不得和老婆分手!”
杜霄道:“你放心,我会回钱塘找你。”
谷山道:“大扇子,你呢?你这一走,还会来找我吗?”
大扇子道:“这话我不敢说。要查我父亲十年前的旧案,会有风险,事能不能办成,人能不能活着,我心里真的没个底。”
谷山道:“那你就别去了!父亲已死,你就算是替他查明了冤情,给他立一百座一千座功臣牌坊,那又有何用?”
大扇子道:“人可以蒙冤,不能蒙耻。要替父亲洗刷耻辱,是我在坟前发过誓的,只要我活着,此事就一直会办下去。”
谷山近乎咆哮:“我和你一块儿做夫妻,你怎么就不愿意呢?”
大扇子看着谷山的脸:“‘夫妻’二字,这一路上我一直不敢开口。今日,我就把话说透,去淮安,还只是我该走的第一步,接下来我还得去好多地方,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五年,或许一辈子都在路上跑着了……我要是万一回不来,那就耽误了你谷山的终身大事……所以,有一样东西,我想让你收回。”
大扇子从怀里摸出那对石镯子,放到谷山面前:“谷山,这对镯子,是你的订婚之物,我给你留下。你迟早会想明白,我不合适做你的妻子。”
谷山震惊,一把抓起石镯:“你是在……赖婚?”大扇子道:“不是赖婚,是退婚。”谷山重声:“既然你不收,那我就扔了!”他抬起手,大吼一声,将镯子扔出去。就在镯子脱手的一瞬间,他的手腕被杜霄一把抓住。
杜霄道:“给我!你们俩在坟前拜堂,是我做的司仪。这司仪我还得再做一回!把手指松开!”
杜霄一把将双镯夺到手中,看了看,将一只递给大扇子,一只镯递给谷山。杜霄道:“双镯可以成单,两心不可背离。记住我的话吧!”他站了起来,背起自己的行李卷,头也不回地往庙门外走去。
谷山、大扇子站起身,看着杜霄离去的背影。大扇子将石镯套上手腕,也取过自己的行李卷背在肩上,拿起油纸雨伞。
谷山沮丧地道:“你真的……要走?”
大扇子点点头:“真的要走。”
谷山道:“连句话都不留了?”
大扇子想了想:“就留一句话吧:千万别碰芙蓉膏。”
谷山独坐在山岗上一块突兀的大石上。放眼看去,茫茫旷野上,两条八字形的土路伸向地平线。杜霄和大扇子的人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不见。谷山把脑袋埋在双拳中,无比孤独。
王不易从大石后头走出来,怯怯地喊了声:“谷爷!”谷山抬起脸:“王不易?你没走?”王不易帮着谷山背上行李:“我无家可归,只能赖上你了!”
谷山从大石上站起:“两人做个伴,不累。走吧。”
王不易道:“不是两人,是三人。”
石后走出一个穿着大绿裤子大红袄的少女,身上背着的弓箭、大网和一只只鸟笼子,蹬着一双镶花边的皮靴子。人从石后蹦出来时身上挂着的捕鸟工具全都在稀里哗啦地晃荡。
少女歪着脸看着谷山,脸上挂着笑,一副既狐媚又天真的表情,眼里却是闪着捉摸不定的狡黠。在她的手里,竟然还攥着一支拭得锃亮的西洋小火铳!
谷山问王不易:“她是谁?”
少女道:“别问他,问我!”
“你是谁?”
“我是小放生!本姑娘满天下到处跑着玩,饿了,吃百家饭;渴了,喝百山泉。没事了,捉几只鸟关笼里,见了个庙,就将鸟卖给烧香求佛的香客,再看着他们将鸟一只只地放生。明白了不,本姑娘就是江湖一游侠!”
“我说游侠,你是专靠卖鸟赚钱的?”
“钱为何物?我要是告诉你,本姑娘长这么大,口袋里没放过一个铜钱,本姑娘把卖鸟的钱全捐庙里了,要不,钱塘的明灯法师会给我起个‘小放生’的法号么?”
“你是钱塘人?”
“人在江湖,不问来路。今日咱们走一块了,就是一家人!走吧,我跟着!”
谷山问道:“我说过带上你了吗?”
“嘭”的一声,小放生手里的小火铳开了火,一枝树枝掉了下来。小放生将树枝拾起,扔给谷山。
小放生道:“当拐棍用吧,过前头山谷,有一道悬崖,别掉下去了!”
一路火把在土道上奔行,马蹄嗒嗒。
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纪衡业领着一队骑兵,押着一队运赈粮的马车匆匆奔驶而来。一匹快马驰近,在纪衡业跟前停住。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滚下马鞍。
纪衡业一惊,急忙让人将士兵扶起:“你是哪座兵营的?”
士兵口里喷着血:“小的是……是诸城县官仓的库兵……”纪衡业一怔:“库兵?那儿出什么事了?”士兵道:“一群山匪听说官仓存有大宗粮食,来打劫了……弟兄们顶不住,派小的来讨……讨援兵……”
纪衡业震惊:“来了多少山匪?”士兵道:“少说有……有上百人!”纪衡业脸色顿变。押车的韩县丞低声道:“纪大人,您不会不知,存在诸城官仓的这二千五百石皇粮,全是个虚数,官仓是空的!”纪衡业皱眉:“这还用说,本官担心的就是这!”
韩县丞道:“卑职以为,这是天赐良机!山匪前来劫仓,大人自可放任不问,等户部来人验仓之时,就说是仓场遭了匪劫,才成了一座空仓……”纪衡业狠声道:“屁话!山匪要是打开了仓门,没见着一粒粮食,喧嚷起来,岂非一下就露了馅,咱们连补救的机会都没了?”韩县丞打起战来:“这么说……咱们完了?”
纪衡业举起剑,对着骑在马上的十多个官兵大吼:“横竖是个死,不怕死的跟我赴死去!”
马蹄声大作,纪衡业领着扔下粮车的士兵朝原路疾驰而去。粮车扔在了路边。
刘统勋正坐在马车里向着诸城山道的方向,焦急地等待着纪衡业的粮车,旁边琴衣和十来个士兵骑着马,不停地踱步。
琴衣道:“按纪大人带来的口信,这会儿早该把粮食运到了。可怎么还没见到有粮车驶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刘统勋道:“别再干等,走,看看去!”刘统勋和琴衣带着十数个士兵,沿着山道迎了过去,在土路边上看到被扔在路边的粮车,却不见押送的士兵。刘统勋道:“准是出事了!留下几人将粮车护住,剩下的跟我走!”
“诸城官仓”的大门外,一群山匪举着火把,嘶喊着,朝着门楼发起了又一轮冲杀。十来个守仓的库兵拼命抵挡。刀枪交迸。纪衡业领着十多个士兵赶到时,数十山匪正抱着大木头号叫着将大门轰开。纪衡业大怒:“大胆匪徒!竟敢劫皇粮,是死到临头了!”
大门前,官兵与山匪混战成一团,死伤累累。两个山匪围上,纪衡业面前刀光一闪,一条胳膊被砍伤,鲜血飞溅。士兵扶起栽下马来的纪衡业,纪衡业忍着疼痛,紧捂着喷血的伤口,下令:“关紧大门!任何人不准进仓!”
刘统勋和士兵马队快马赶到。士兵当即拍鞍入阵,与山匪厮杀起来。赤手空拳的琴衣一夹马腹,趁着马往前狂冲之时突然勒住马缰,马一声长嘶,蹬出的马蹄子不偏不倚踏在一柄砍刀的把手上。砍刀从地上高高弹起,在空中“啷啷”作响。琴衣凌空一把抓住砍刀,对着山匪冲杀过去。
刀枪绞杀成一团。
琴衣身手矫捷,与士兵和库兵前后夹击,一起左砍右杀。匪首拍鞍冲上,见到琴衣正背对着他,以为机会来了,狂号一声,在琴衣的背后举刀砍下。突然,他的脸一硬,一股污血从口里淌出。琴衣使出的拖刀计得逞,匪首中刀,跌马死去。众匪见首领已死,无心再恋战,呼啸一声四下逃遁,不一会就无影无踪了。官仓门前安静下来,士兵们纷纷勒马。
刘统勋下了马车,从车夫手中接过剑,掷给琴衣:“你的刀法又有长进了!”琴衣抹去嘴角的血迹,一笑:“在父亲跟前献丑了!”
刘统勋瘸着腿,走到纪衡业跟前,托起了他的身子。纪衡业道:“刘大人……诸城粥厂的粮食……要不是遇上这些山匪,定能按时给您送到……让您担忧了……”刘统勋道:“在路上已经见到了那几车赈粮,你就放心吧!纪部郎,你把诸城官仓保住了,为朝廷立了一功!好好养伤吧!”
库兵们在官仓外路边搬运尸体,清理杂物。韩县丞在与库兵交代着什么。刘统勋向韩县丞走去。
刘统勋道:“韩县丞,听说咱们诸城官仓里还有二千五百石粮食?”韩县丞道:“是,官仓里存放着的二千五百石粮食都是皇粮,等运河能行船走漕了,就得立马运往京城。”
琴衣道:“山东如此缺粮,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粮食在仓里。父亲能不能先借用一些出来,送到各地粥厂去救急?”
韩县丞急忙抢过话头:“姑娘有所不知,按大清律,丢了一粒皇粮,那就是死罪,官仓的粮谁也不能动!”
显然,他的话是在说给刘统勋听。刘统勋道:“若是灾情再这么蔓延下去,必是民无活路,我这就回去给皇上写信,恳请将此官仓的皇粮改为赈粮,以济急用。走吧,粥厂在急等粮车呢。”刘统勋与韩县丞作别,匆匆离去。
韩县丞看着刘统勋远去的背影,脸上浮起惊恐的神色。
乾隆从宫中观象台上下来,铁弓南、梁诗正和几个官员紧随在后。
乾隆背着单手,脚步急促:“天象官告诉朕,近几个月,北方仍无大雨可降。若真是这样,山东的灾情就一日比一日更甚!”
铁弓南道:“山东赈灾已是十万火急!”梁诗正道:“刘统勋在信中说,可将存放在诸城官仓的二千五百石贡粮转为赈粮,以救万民于倒悬。臣以为……”
乾隆道:“不单是山东一地的事。户部要给朕一个什么说法,除了山东,其他灾省还该如何赈济?”
“皇上,今年全国至少有十二个省份是灾年。”铁弓南道,“臣等从户部的总账册上又细细归算了一番,发现各省官仓有一些未能及时解京的贡粮存放着,因各地清吏司的统计数字还没来得及呈报,尚不知到底还有多少,只有摸清这些贡粮的存仓实数,才能转贡粮为赈粮。”
“你们是说,尽快对各省的官仓普查一遍?”乾隆道。
梁诗正道:“正是,而且刻不容缓!”
乾隆想了想:“好吧,立即从六部官员中抽调一批干员派往各地,限期核实所存之粮,归总奏报后,按需向灾区火速赈放!”
东暖阁通红的炭盆边煨着一块块大卵石,孝贤皇后从田喜手中接过炭炉上烤烫的卵石暖袋,走到炕边,塞进被窝。乾隆披着暖袍,在椅上孤坐着,闭着眼睛,显然在打瞌睡。皇后轻轻退到一边,在椅上坐下。
西洋自鸣钟在一下一下地摆着钟锤。
乾隆忽然眼睛猛地睁开,被自己的短梦惊醒,脸上沁着冷汗。
皇后走到乾隆身边,不安地看着乾隆的脸:“皇上,您定是做梦了,看惊出了一脸汗珠子。”说着用帕子轻轻拭着乾隆脸上的汗珠。
乾隆目光发怔:“朕梦见又有大臣下狱了……他们手里还举着……牢门的大钥匙……一个跟着一个,一眼望不到头……对了,朕还梦见了刘延清……”
皇后道:“皇上,您这么惦着刘延清,依臣妾之见,派位大臣去趟山东看看他,不知能不能劝他重新回朝?”
乾隆目光一亮:“皇后这主意好,朕就是这么想的!”
乾隆道:“朕听人说,山东有两大奇事。一是,潍县夏日之林从来无蝉;二是,济南明湖之蛙从不鸣叫。你说,有林无蝉、有蛙不鸣,皇后可知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皇后思忖一会儿:“容微臣奏答:潍县无蝉可寻,是因为林中树少;明湖之蛙不鸣,是因为湖有响泉。”
乾隆脸上绽出了笑容:“皇后实在聪明!不过,不知皇后是否知道朕为何会让你猜此二题么?”
皇后道:“皇上是想借此两题告诉臣妾:皇上身边缺少良臣,一如潍县之树!刘统勋若能回朝辅弼圣上,有如明湖响泉!”
乾隆道:“说得好!张六德,孙嘉淦到了吗?”
张六德道:“在殿外候着了。”
乾隆兴奋道:“快让他进来,朕要把刚才皇后说的话,再说一遍给他听听!让他尽快动身去山东,请回刘统勋!”
接了圣旨,孙嘉淦的远行宫闱马车和护卫已在整装待发。小齐儿手里捧着个缎面锦盒,喘着大气儿匆匆赶来,将锦盒双手捧给孙嘉淦:“孙大人,娘娘前两日去了太医院,询问太医如何才能将刘统勋大人的腿疾治好,太医说,有一古法或许能行。娘娘听了格外高兴,就让造办处的公公连夜将这一古法给造了出来,放在这口锦盒里了。娘娘说,让孙大人将此盒带到山东,务必交到刘大人手中!”
孙嘉淦接过锦盒,高兴道:“还挺沉的!回宫禀报娘娘,孙嘉淦不负娘娘重托!”将锦盒小心地在车里放妥当,下令,“上马!去山东诸城!”
身着铠甲的侍卫纷纷跨上马鞍。宫闱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驰行。
穿着便袍的讷亲在花园剪着花枝。讷亲的贴身幕僚、京师巡捕五营参将潘八指匆匆进来。
潘八指道:“中堂大人!孙嘉淦要去山东请回刘统勋了!”讷亲道:“瞧你吃出这一头大汗,刘统勋是碗炸酱面么?”潘八指道:“金殿验鸟这档子馊活,就是刘统勋出的点子,要是他真回来了,咱们……”
讷亲道:“别说了,我能不懂么?看来,皇上是认定了死理儿,不把刘统勋这尊佛请来,就不成庙殿了。告知下去,本中堂也要在自个儿的庙殿里见见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