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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舞蹈组曲

Bach:Allemande & Courante & Sarabande & Gigue

巴赫作有《法国组曲》、六组《英国组曲》和《六首帕蒂塔》(也叫《德国组曲》)。相比《十二平均律》,组曲没有那么多格律,可自由发挥。有趣的是,在《英国组曲》中有德国的阿勒曼德(Allemande),《法国组曲》中有英国的吉格(Gigue)。因此这两个标题的意思其实是:应英国人 / 法国人的约稿而作。

 

无论是取名叫哪国组曲,它们有个的统一名称叫做古代舞蹈组曲,实际就是巴洛克时期风靡各大乡村城镇的舞蹈音乐。在欧洲古代题材的电影里,我们见过乡间草地上三五成堆的游吟歌手;在卡拉瓦乔和伦勃朗的绘画中,也可看到弹琉特琴的肤色鲜润的少年,或衣衫褴褛苦中作乐的叫花子。在当时,无论村里的农夫,还是卖艺混饭的流浪者,大家的休闲娱乐,不是跳舞,就是在一旁伴奏伴歌。

民间舞蹈千百年来长盛不衰,不论在哪个世纪,宫廷还是村庄,奥斯汀的小说还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故事中,民间舞蹈都是节日的主角,生活的甜品。到后来,舞曲比舞蹈更长寿,古老的舞蹈如今大部分都已消失,舞曲却还在四处流传。宫廷的小步舞因为有巴赫和莫扎特的《小步舞曲》(Menuet)叫人怀念至今。巴赫好像早已预料了这些,他的舞曲从来不是舞蹈伴奏,都是纯正的室内乐。

 

这些古代舞蹈组曲主要由以下几种舞曲组成:

阿勒曼德(Allemande):一般用作第一乐章,一种德国舞曲,4拍子,中速,风格流畅而平稳。

库朗特(Courante):一般用作第二乐章,来自16—17世纪的法国和意大利,3拍子。法国式库朗特以长短相间的附点节奏组成,意大利式库朗特则速度更快。

萨拉班德(Sarabande):来自西班牙的一种缓慢的舞曲,主调音乐。

吉格(Gigue):一种欢快的舞曲,急板,3/8、6/8或12/8拍子。吉格来自英伦三岛,赋格式的复调曲,往往作为舞蹈组曲的末乐章。

以上古代舞蹈组曲组成了“快—慢—快”的三部性结构。有时候为了添加情调,这些舞曲中还会穿插《小步舞曲》《加伏特舞曲》《穆塞特》(也叫“风笛舞曲”)或《布列舞曲》。这些俏皮的小插曲往往格外精彩,像第三《英国组曲》中,叫人难忘的就是其中生动的《加伏特舞曲》。我们一定听说过《小步舞曲》和“风笛舞曲”,那也是因为巴赫的舞蹈组曲。

 

这些舞蹈的舞姿如今已难以寻觅,我们在莎士比亚和但丁的文学作品中,还可以见到它们旧日的优雅踪迹。在莎士比亚的喜剧《无事生非》中有一段(第二幕第一场),贝特丽丝将旧式婚姻比喻成舞蹈——“妹妹,要是对方向你求婚求得不是时候,那毛病一定出在音乐里了——要是那亲王太冒失,你就对他说,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节拍;你就拿跳舞作为回答。听我说,希罗,求婚、结婚和后悔,就像是苏格兰急舞、慢步舞和五步舞一样:开始求婚的时候,正像苏格兰急舞一样狂热,迅速而充满幻想;到了结婚的时候,循规蹈矩的,正像慢步舞一样,拘泥着仪式和虚文;于是接着来了后悔,拖着疲乏的脚腿,开始跳起五步舞来,愈跳愈快,一直跳到筋疲力尽,倒在坟墓里为止。”什么事情都该有个节拍,说得真好!将舞蹈比喻人生,也说明了当时舞蹈的普及。这里的苏格兰急舞应该就是吉格。

 

在巴洛克时期,世俗音乐蓬勃发展,出现了琉特琴、古大提琴、单簧管、巴松等民间乐器,出现奏鸣曲、大协奏曲等器乐体裁,世俗的牧歌和猎歌成了流行歌曲,俗乐与圣乐并驾齐驱。到后来连教会的圣咏都穿插了市井歌曲的声部,被叫作“夹馅歌曲”。在巴赫生活的时代,市井音乐几乎可以光明正大地混入宗教音乐了,巴赫以平凡的宗教之心发展了自己的风格。

世俗音乐不仅影响巴赫,改变宗教音乐,甚至左右了整个西方音乐的发展道路。民间舞曲的欢快节奏将圣洁悠长的教会歌曲变得活泼,器乐化也开拓了崭新音区,改进了演奏技术,将那个时代的音乐风格变得生动热闹起来。

 

在巴洛克时期的风景画中,广场喷泉的雕塑中,或巴洛克大型建筑的顶端,常常可以看到马车的形象,有时候是四轮马车,有时候是停在风车旁的马车,比如勃兰登堡大门的顶端,就是四匹马拉着马车正拉开架势飞驰。马车是商业繁荣的标志,也是巴洛克时代的符号与节奏。

那时候,欧洲的边境管理并不太严格,人们出入各国相对自由,莫里哀的剧团在城镇间巡演,游吟歌手在各种集市、狂欢节中卖唱,将各地风俗迎来送往,欧洲各国的文化艺术与思想观念随之空前频繁地交流与共享。在当时的意大利,歌剧大师亚历山德罗·斯卡拉第将那不勒斯变成了音乐圣地,欧洲的音乐家们纷纷来到那不勒斯音乐院朝圣。学成之后的音乐家以意大利音乐家自居云游各地,在德国、英国、法国都受到最热烈的欢迎。当时人们以意大利音乐家最正宗,以法国音乐家最风雅。

即使巴赫很宅,一辈子都被工作和儿女们困在德国,活动范围只有大约离家二百公里左右,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聆听各国音乐,观看土风舞蹈,特别是从阿尔卑斯山的另一侧传来的新颖的意大利歌剧艺术。

 

到了15世纪,欧洲的大航海时代激情登场了。西班牙、葡萄牙与荷兰的海外扩张,带来了黄金白银,也带来了异族的奇风异俗乡土文化,让欧洲大开眼界。异国情调在欧洲人眼里因陌生而神秘,几百年来一直叫他们神魂颠倒。

据说,西班牙舞蹈“萨拉班德”最早来自古代波斯帝国。萨拉班德本是一位波斯舞姬的名字,她的舞姿在传说中婀娜神秘,活色生香,令水手们无限神往。后来这种舞蹈漂洋过海,跟随水手和商人们来到欧洲。舞蹈是否纯正已无从考证,而《萨拉班德舞曲》是巴赫舞蹈组曲中最美的篇目,缓慢,遥远,带着回忆的伤感而风姿绰约。

 

写到这里,我想起小时候居住过的浙东沿海的渔镇,那是我爸爸的老家。每年暑假,我坐长途汽车去那儿看望爷爷奶奶。爸爸把琴谱塞进我的行李,让我自己去找地方练琴。可是渔镇上哪有钢琴?

后来爷爷在一个天主教的教堂里找到了钢琴。此后的每天下午,我走很长一段路到茶山脚下的教堂去练琴。渔镇有海、村庄、水田和馒头小山,一路走一路游玩,每个下午都过得悠闲。教堂偏僻简陋,白墙,石板地,讲经台上有一部115型号的立式旧钢琴,台下几排长条凳。

在那个空旷的大堂里弹巴赫的“萨拉班德”,琴声洪亮悠扬,袅袅回响,音乐将你团团包围。在这个小渔镇,几乎人人都信佛,一个天主教堂突兀地伫立在海岸上,面海背山,默默护佑漂泊的渔民。我想这信仰一定自海上传来。

 

巴赫一辈子不是很走运,在世时被看作二流音乐家,但他非常幸运地遇上了最好的时代。他生逢巴洛克艺术的鼎盛期,一百多年积累的精神宝藏摆在他面前,任他把玩挑选,比他自己意识到的更博大丰盛。

一个好学者前途无量。

少年时,他每夜偷偷溜进家中藏书的阁楼,借月光偷几页乐谱来抄写,有布克斯特胡德、帕哈贝尔,还有他那些叔叔大哥们的作品,如获至宝。后来他一辈子都是这个抱着乐谱满怀惊喜的少年,不停地吸收、摹写、修订、改编、总结完善。技艺精深,情至痴绝,匠人已是艺术家。

他吸收了当时风靡一时的意大利协奏曲的写法,给组曲加上序曲;他熟悉各国舞曲,将它们写成巴赫风格;他的舞曲几乎都是复调曲,叫舞者找不到节拍,只可用来欣赏。这是德国式音乐思维。在阳光充足的意大利,人们喜欢在广场上跳舞或高歌《我的太阳》,而在德国,漫长的冬季人们只能窝在家里,围着壁炉弹弹琴或全家老少合奏取乐,这些成了后来的“室内乐”。巴赫是一位室内乐风格的作曲家,他将各国的歌曲、舞曲都进行室内乐化的改编。

 

相比赋格曲,舞蹈组曲是巴赫的散文集,兴之所至,欢唱吟哦。巴洛克时期的艺术门类往往相互映照,风格共生,音乐中有绘画的光影,建筑中有音乐的颤音。

 

“巴洛克”(Baroque)一词的葡萄牙文意思是“变形的珍珠”,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变态的艺术,它华丽、炫耀、奢侈、铺张,比文艺复兴艺术多了一份神秘的哥特风格,还有实验的胡闹成分。巴洛克建筑中最常见的是装饰,以椭圆形、贝壳形、涡形装饰最为典型,廊柱上雕着此类装饰凹槽,拱顶上遍布挤压视觉的浮雕和绘画。这些到了音乐中,变成华丽多姿的装饰音。

在巴洛克艺术中,装饰音成了主角,各种回音、颤音、古倚音、波音,围绕着旋律,编织一幅幅针脚细密的刺绣图,它让欢乐的舞曲如花团锦簇,清风般的游吟歌调更添寂寥。

像第一《英国组曲》中的“萨拉班德”,每个音都辅以装饰音吟唱,矜持而漫长的歌谣,没有伤感也叫人惆怅,在此几乎可听见肖邦式的优美。装饰音甚至影响了巴洛克旋律的音符排列,巴赫的第二首《帕蒂塔》中的“序曲”与“阿勒曼德”,音符呈精密图案状,条枝交错,谱面如画。

 

我们在巴洛克风格的室内装饰中,见过不少类似铁艺家具那种典雅弯弧造型的钟形或植物型图案,现在看来,这些图案有时过于繁琐,或上色俗气。巴赫以他德国式的耐心,修枝剪丫,砍掉累赘装饰,经他温和智性的风格化过滤之后,所有装饰元素清淡雅致,各种风格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