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夫人凑近我的耳朵,像是说悄悄话似的小声说道:“死得十分蹊跷。”她的这种说法,令人禁不住要问一声:“为什么?”
“只能说这么多了。出了这事之后,他的脾气性格开始渐渐地改变。至于那人为什么会死,我不清楚。恐怕他也不太清楚吧。但是考虑到他就是在那以后才性情大变的,不由得叫人朝这方面想。”
“就是那人的坟墓吗?杂司谷里的那个。”
“这也是不能说的。不过,我非常想知道,一个人的好朋友死了之后,他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吗?所以说要请你来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应该说是偏向于否定一面的。
二十
我运用自己所掌握的实际情况,极力安慰着夫人。夫人也极力表现出得到了安慰的样子。我们就这一个话题谈论了许久,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原本就没有把握住事情的本质,而夫人内心的不安又恰恰源自飘浮在那上面的轻云薄雾般的疑虑。要论事情的真相,夫人自己也所知无多,况且她所知道的那么一点儿,还不能对我和盘托出。因此,作为安慰一方的我和被安慰一方的夫人,都一如无根之浮萍,随波逐浪,漂漂荡荡。而在沉浮之际,夫人还执拗地伸出双手,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心要揪住我那并不可靠的判断。
到了十点左右,大门口响起了先生的脚步声。夫人立刻撇下坐在对面的我,起身迎了出去,仿佛已经将方才所有的幽怨哀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几乎跟拉开格子门往里走的先生撞了个满怀。落在后面的我也随即跟了出去。唯有女佣没有出来迎接,大概是在打瞌睡吧。
先生的兴致不错,不过夫人显得更为欢快。就在刚才,夫人那美丽的双眸还闪烁着泪光,乌黑的眉毛还蹙成了八字,可一眨眼的工夫就云开雾散、无影无踪了。惊诧之余,我也在一旁饶有趣味地观察了起来。如果说夫人不是在强颜欢笑(事实上也不像是在强颜欢笑),那么刚才她在我面前极尽哀怨之能事的倾诉,也可以看作是女性玩弄伤感情调的小把戏了。不过当时的我,丝毫也没有谴责夫人的意思。与此相反,看到夫人满脸生辉,一下子欢快起来后,我反倒放心了。心想既然这样,我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先生笑盈盈地问我道:
“辛苦你了。小偷没来光顾吗?”
然后又说:“小偷没来,是不是觉得不过瘾啊?”
我告辞回家时,夫人颇为同情地说:
“真是过意不去啊。”
听那意思似乎不是因为占用了我宝贵的时间而觉得“过意不去”,而是带有一股我来了小偷却没来,故而觉得“过意不去”的玩笑意味。说话间,夫人又将刚才吃剩下的西洋糕点用纸包了塞在我手里。我将纸包放入袖兜,拐过行人稀少、夜寒侵人的小弄堂,快步朝热闹的街市方向走去。
现在,我是将那天晚上的事情从记忆中抽出来,详详细细地写在这里,自然是觉得有这个必要才这么写的。不过说实话,我当时从夫人手里接过西洋糕点准备回家那会儿,并没有太看重当晚的谈话。
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吃午饭,看到了前一晚放在桌上的糕点纸包后,立刻从中拿出了抹着巧克力的棕色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在品尝美味的同时,我内心也咂摸出味儿来了:送我蛋糕的这两个男女,确实是这世上幸福美满的一对。
秋去冬来,时光平平而过,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照例时常进出先生的府邸,也顺带着拜托夫人帮我浆洗、缝制衣服。从未穿过衬衣的我,就是那会儿开始在汗衫外面罩上那种有黑领子的玩意儿的。夫人没有小孩,说是这么照料我能让她解闷,反倒是对身体有好处。
“这是手工编织的吧?我还从未缝过料子这么好的衣服呢。可就是难缝啊,简直连针都扎不进去,弄断了两根针呢。”
即便是如此抱怨时,夫人也丝毫没有嫌麻烦的意思。
二十一
入冬后,我临时有事必须回家一趟。事情是这样的,从我母亲的来信看,我父亲的病情有所恶化。在信的末尾还恳求似的加上了这么一句:虽说一时半会儿尚无大碍,但毕竟年纪大了,还是尽量抽空回家一趟吧。
父亲原本就患有肾病,并且像人到中年后所常见的那样,他的这个病也是慢性的。正因为是慢性,所以只要用心调养,病情就不会急转直下——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家里人,对此都坚信不疑。事实上父亲也常在客人面前吹嘘,说自己就是靠用心调养才一直撑到现在。可母亲在信上说,父亲去院子里干活的时候,竟然突然晕倒了。家里人误以为是轻度的脑溢血,马上采取了措施。后来医生诊断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儿,应该还是旧病复发引起的,大家这才将父亲晕倒跟他的肾病联系了起来。
当时离寒假还有一段时间,我原想等学期结束再回家也未尝不可,就一天两天地拖了下来。可就在这一两天之内,父亲卧床不起的模样以及母亲惴惴不安的面容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每逢这种时候,我就心如刀绞、坐立不安。最后,我还是决定马上回家。为了省去等家里寄路费来的时间和烦琐的手续,我决定去向先生辞行,同时跟他暂借一下所需费用。
那天,先生有些感冒,不愿去客厅,就将我叫进了书房。入冬后难得一见的和煦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窗照射在书桌台布上。先生在这个向阳的房间放了个大火盆,并在铁架子上搁了一只金属盆,靠着盆中升腾的水蒸汽,防止因太过干燥而令人胸闷。
“重病倒也罢了,一点点小感冒反倒叫人难受啊。”
先生望着我苦笑道。
先生从未生过什么大病。听他这么说,我有些想笑。
“我嘛,感冒什么的还能忍,再严重一点的毛病可就吃不消了。先生也一样吧。试一试您就明白了。”
“是吗?我觉得不病则已,要病就病个绝症好了。”
我当时对先生这话并未特别在意,急着跟他说起了母亲来信的事,并提出要跟他借钱。
“哦,这倒是够让你为难的了。好在这点钱我手头还有,你拿去就是了。”
先生叫来夫人,要她将我需要的金额放到我跟前来。夫人去里屋茶柜抽屉里取了钱来后,郑重其事地放在白纸上,对我说道:
“你一定很担心吧?”
“晕倒过好几次了吗?”先生问道。
“这个嘛,信上可没写——会多次晕倒吗?”
“是啊。”
这时我才知道,夫人的母亲也是得了与我父亲相同的病而去世的。
“反正够呛,是吧?”我说道。
“是的。要是我能替代的话,我倒是挺乐意的——犯恶心吗?”
“不知道啊,信上没写,估计没有吧。”
“只要不犯恶心,就还不要紧。”夫人说道。
当晚,我就坐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情并没有预想的那么沉重。不过我刚到家那会儿,他还是盘着腿坐在床铺上的。
“大伙儿都那么大惊小怪的,我也只好耐着性子,这么坐着不动了。其实起来走动走动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第二天起,他就不顾母亲的阻拦,非要下地不可。母亲极不情愿地收拾着粗缎面的蒲团,说道:“你看看,你一回来,你爸马上就逞能了。”
不过从父亲的言谈举止看,我倒不觉得他是虚张声势。
兄长远在九州供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抽身回来与父母见上一面的。妹妹则远嫁外乡,也是个不到紧急关头无法召之即来的人。兄妹三人之中,最为灵便的就只有我这个读书郎了。看到我这么听母亲的话,扔下学业不管,没等放假就匆匆忙忙赶回来,父亲十分满意。
“这么点病就让你耽误了功课,真是过意不去啊。都怪你妈,在信里写得太吓人了。”父亲嘴上是这么说的。
他也不光嘴上说说,还非让母亲将之前一直铺着的被褥收拾起来,表示他的身体跟往常一样硬朗[19]。
“也不能太任性了,病情一反复可就糟了。”
对于我的提醒,父亲十分愉快却又极不当一回事儿地接受了。
“哪儿呀,没事的。只要跟以前一样多留点神就行了。”
事实上父亲的病也真好像没什么大碍。他可以在家里随意走动,既不喘,也不晕。只是脸色比普通人要难看得多,不过这症状也不是现在才有,所以我们都没有特别在意。
我给先生写了信,首先就借款一事表示感谢,并说正月里我去东京时会将钱归还,请他稍等。然后又写了父亲的病情没有预想的那么沉重,目前的状况还是可以放心的,既不晕眩也不犯恶心。最后还惦念了一句先生的感冒好了没有。其实我也并没有太将先生的感冒当回事儿。
老实说,寄信时,我并没指望先生会回信。信发出后,我就跟父母聊起了先生的事情,遥想着先生书房里的情景。
“这次去东京时,你带点香菇给他。”
“嗯,也不知道他吃不吃这种干香菇。”
“虽说不是太好吃,可也没人会讨厌这个吧。”
我觉得将香菇与先生放在一起考虑,有些怪怪的。
收到先生来信时,我不由得稍感意外。尤其是当我看到该信并无实质性内容时,更是惊讶不已。先生完全是出于关心才给我写回信的。这样一想,这封简单的书信便令我欣喜万分了。要说起来,这无疑是我收到的先生的第一封来信。
说到“第一封来信”,似乎我跟先生之间的通信十分频繁似的,其实不然。这一点我要先交代一下。在先生生前,我总共也只收到过他的两封来信。一封,就是眼下这封极简单的回信。另一封,则是他辞世前特意写给我的,很长很长的书信。
我父亲这病,是不宜多动的,所以即便下了地,他也几乎不去室外活动。只是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到院子里去过一次。为了以防万一,我紧挨在他的身旁。由于担心出事,我要他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父亲笑了笑,却并未照做。
二十三
我经常陪着百无聊赖的父亲下将棋。我们爷俩都是懒人,下棋时也守着被炉不肯动弹。我们将棋盘搁在被炉架上,手脚都藏在被子下面,每次走棋都要特意从被子下面抽出手来。我们时不时地还会弄丢手里的棋子[20],并且要到下一局对阵时才会发现。有时候母亲在灰里找到棋子,就用火筷子夹出来,令人啼笑皆非。
“围棋的话,棋盘太厚,还带着脚,没法放在被炉上下。将棋棋盘就挺合适,可以这么舒舒服服地下,正合懒人之意。来,再下一盘。”
父亲赢棋后定会说“再下一盘”,不过输棋后,他也说“再下一盘”。总而言之,赢也好输也罢,他都喜欢守着被炉下将棋。起初,我还不乏新鲜感,这种赋闲老者的娱乐活动也给了我不少乐趣。可没过多久,精力旺盛的我就无法满足于这种程度的刺激了。我会时不时地将握着“金将”和“香车”的双拳高高举起,肆无忌惮地打哈欠。
在家里待的时间一长,我就挂念起东京来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满腔热血最深处的鼓动之声。这种持续不断的鼓动声似乎在催促我行动起来,行动起来。不可思议的是,在如此朦胧微妙的意识状态下,我仿佛感到来自先生的力量也正在增强这种鼓动之声。
我在心里将父亲与先生作了个比较。以世人的眼光来看,他们两个都太过清净无为了,简直就是活死人。就为世人所认可这点来说,他们都只能得零分。而就对我的影响而言,即便是作为娱乐消遣的伙伴,酷爱将棋的父亲也是不能令我满意的。反倒是从未一起玩乐过的先生,不知不觉中给我的头脑施加了较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比一起寻欢作乐所催生的亲密感更为强烈。然而,倘若说受影响的仅仅是“头脑”的话,就过于冷漠了,我觉得应该将其改作“心灵”才恰如其分吧。哪怕是说成先生的力量已经渗入了我的肌肉,先生的生命已在我的血液中奔流,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应该也算毫不夸张。父亲是我的骨肉至亲,而先生自然是个外人——当我将这么个明白无误的事实郑重其事地摆在自己的眼前时,不禁大吃一惊,就像刚刚发现了一个伟大真理。
日复一日,我越来越觉得寂寞难耐。而几乎与之同时,原本挺稀罕我的父母,也开始不把我当回事儿了。凡是在暑假或是其他假期里回过老家的学生,应该都有过这样的感受吧。就是说,在最初的一星期里被家人奉为上宾,连哄带宠的,受到热情似火的款待,而过了某个通常定会出现的顶峰之后,家里人的态度就逐渐冷淡下来了。最后,则会被当作一个可有可无之人,几乎都不拿正眼来瞧了。当时,就我回家的时间来看,也恰好是过了这么个“顶峰”了。更何况我每次回家,总会从东京带回一些令父母感到莫名其妙的“怪味儿”。就跟从前的教民将天主教的习气带进儒者之家一样,我所带回的“东京味儿”也是跟父母的习俗格格不入的。当然了,我会刻意掩藏,但由于这种“怪味儿”早已深入骨髓,即便我极力掩藏,也迟早会被父母发现。于是我待在家里也就索然无味了,只想早日回到东京。
所幸的是父亲的病情相当稳定,丝毫没有恶化的迹象。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还特意从大老远的地方请来一位相当有名的医生,给父亲仔仔细细做了一次检查,结果除了已知的症状之外,并未发现新的异常。于是我决定在寒假结束之前,稍稍提前一点回东京去。要说这人的心理也真够奇妙的,我一说要走,父亲母亲就异口同声地加以反对。
“这就要走了?不还早着吗?”母亲说道。
“再待上个四五天也来得及吧?”父亲说道。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定下的动身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时,家家户户大门上的门松[21]早已撤去了。街市一任寒风肆虐,放眼望去,竟已看不到一点过年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