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们进来时,家里没人吗?”他问道。
“一个人也没有啊。”
“可姐姐和妈妈就在厨房里呀。”
“是吗?有人在的吗?”
“嗯。叔叔,你们打个招呼再进来多好啊。”
先生苦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钱包,将一枚五分钱的白铜硬币塞进了小孩子的手里。
“麻烦跟你妈说一声,让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小孩子那双透着聪明劲儿的眼里满是笑意,对我们点了点头。
“我现在可是侦察队长哦。”
说明过后,小孩子便穿过杜鹃花丛跑走了。那条狗也高高地卷起尾巴追他而去。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两三个年龄相仿的小孩,他们也朝着“侦察队长”下去的方向跑走。
二十九
被狗和小孩一打岔,先生的话没能说透,我也听得有些不得要领。对于先生看得很重的财产问题,我当时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就我的性格以及境况而言,是根本不会去为这种实际利害而伤脑筋的。这或许是我尚未踏上社会,也从未实际面对过金钱问题的缘故吧。总之,也不知为什么,对于年纪轻轻的我来说,金钱问题似乎十分遥远。
先生所说的那些话中,只有一点是我想问个清楚明白的。那就是,“到了紧要关头谁都会变坏”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然了,仅仅就字面含义来说,我也不可能不懂,可还想了解得更为深入一些。
狗与小孩离去后,这座满是新绿的宽敞园子又重新恢复了宁静。我们两人像是被闭锁在这静默中,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弹。此时,美丽的碧空已渐渐地失去了光彩。眼前这些树木——大多是枫树——枝头那些青翠欲滴的新叶也渐次黯淡下来了。远处的大路上传来了板车拖过时“咕噜噜”的声响。我想象着村里人用车载着花木去赶庙会的情景。先生听到这声响后,就像是从冥想中被惊醒了一般,立刻站起身来。
“啊呀,该回去了。虽说白天似乎变长了许多,可这么优哉游哉之间,竟不知暮色将至了。”
先生的背上满是刚才仰卧于长凳上时留下的痕迹。我用双手给他拍打干净。
“谢谢!没沾上树脂什么的吗?”
“已经拍干净了。”
“这件外褂是刚做的,弄脏了回家,要给妻子骂了。谢谢。”
我们两人又来到了位于缓坡中间的那所房子跟前。进来的时候空空如也的檐廊上,此刻女主人正跟十五六岁的女儿一起,往线轴上缠线。我们站在大鱼缸边,对她们说了声:
“打扰了。”
“哪里,没关系呀。”
回礼之后,女主人又为刚才先生给小孩白铜硬币的事情道了谢。
出门走出两三百米后,我终于开口了:
“刚才先生您说,到了紧要关头,人都会变坏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要说这意思嘛,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奥的意思。事实如此嘛,又不是什么理论。”
“就算事实如此吧,可我要问的是,这个‘紧要关头’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指什么样的情况呢?”
先生笑了。似乎那问题时过境迁,已经泄了气,眼下提不劲儿来解释了。
“就是钱呗。一看到钱,无论是怎样的正人君子,都会变成坏人的。”
先生的回答太过平淡,简直是无聊至极。先生没了兴致,我也十分沮丧,于是故作姿态地快步往前走去,将先生一下子落在了后面。
“喂——等一等。”先生在后面喊道,“喂!你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我停下了脚步,转身等他。
“你的心情,难道仅仅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彻底改变了吗?”先生望着我的脸说道。
三十
当时我心里有些埋怨先生,所以等他赶了上来、并肩而行之后,也故意不问那个非常想问的问题。也不知先生是否注意到这一点,反正他完全没在乎我的异常态度,依然跟往常一样,默默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我多少有些气恼,不由得想要刺他一刺。
“先生!”
“怎么了?”
“刚才先生您多少有些激动的吧?就是在苗圃院子里休息那会儿。我从未见先生激动过,今天可真是开了眼了。”
先生没有立刻回答。这让我觉得似乎刺到了他的痛处,又好像完全刺偏了。一切都无从得知,没办法,我也决定不再接着刺了。这时,先生突然走到了路边,撩起衣服下摆,站在修剪整齐的树篱下解起手来了。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先生解完手。
“啊呀,抱歉,抱歉。”
先生道了一声歉后,又迈开了脚步。我终于放弃了要刺一下先生的打算。我们所走的这条路,渐渐地热闹起来。刚才还能不时看到宽阔的坡田和平地,现在已被两旁的房屋遮蔽得严严实实,一点都看不见了。不过在人家的院落里依然随处可见爬在竹竿上的豌豆藤,以及养在铁丝栏网内的鸡鸭,一片沉静闲适的景象。从市镇回来的驮马不住地与我们擦肩而过。眼前的这些景象令我看得出了神,刚才盘踞在我心头的问题,已不知掉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当先生突然旧话重提的时候,我事实上已经将它给忘了。
“我刚才的样子显得很激动吗?”
“倒也不是,可多少有那么一点……”
“不,即便是‘很激动’也无所谓。因为我确实很激动。只要一说到财产,我就会激动起来。虽然不知道你怎么看我,反正我就是这么个耿耿于怀的人。一旦遭受了屈辱和损害,即便过上十年二十年也照样是念念不忘的。”
先生这话,说得比刚才更加激动了。不过,令我震惊的还不是他的口气,而是跑进我耳朵的,这话的含义本身。饶是熟识似我,听到先生的这番自白,也绝对大大出乎意料。基于先生的性格和特点,我以前想都没想过他竟会如此斤斤计较。我原以为先生是个懦弱得多的人。而我对先生的依恋,就是植根于他这种懦弱而又高洁的秉性。因此,刚才我还一时冲动地想要顶撞一下先生,听了这话之后,立刻变得怯懦起来。先生继续说道:
“我被人骗了!而且是有血缘关系的骨肉至亲骗了我。我绝不会忘记的。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他们都是好人,可等到我父亲一断气,他们就变成了不可原谅的不义小人。从孩童时代一直到今天,我始终背负着他们带给我的屈辱和损害。恐怕是要一直背负到死为止了吧,因为我至死都不会忘记此事的。可是,我至今都没有复仇。细想起来,我现在所做的远比报复个人更为彻底。我不仅憎恨他们,还学会了普遍憎恨他们所代表的人类本身。我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三十一
那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没有继续深入下去。事实上是我慑于先生的激愤,丧失了深入下去的勇气。
走到市郊,我们两人坐上电车,在车上谁都没有说话。下了电车,一会儿就该分手了。告别时先生的样子,又是异乎寻常的。他用比平常轻快、爽朗得多的口吻说道:
“从现在到六月底[23],就是你的快活日子了吧。说不定还是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呢。放开了玩吧。”
我笑着摘下了帽子。
当时看着先生的脸,我心里不由得纳闷:先生真的憎恨所有人吗?无论是从他的眼神里还是他的嘴角边,都看不到一丝一毫厌世的阴影。
老实说,在一些思想性的问题上,我从先生那里得益匪浅,可在另外一些问题上也想受益于先生时,我却不得不说,每每是求之而不得的。先生说起话来,时而会让人不得要领,不明不白地结束。那天在郊外的谈话,就是作为“不得要领”之实例而保留在了我的心间。
口无遮拦的我,有一次很直接地向先生将这一层意思挑明。先生笑了。我说道:
“要是我脑子笨而不得要领倒也没什么,可我明白着呢,您却不肯将事情说透。就这点叫人受不了。”
“我没隐瞒什么呀。”
“您隐瞒了。”
“你该不是将我的想法、意见同我过去的经历混为一谈了吧?我尽管没什么像样的思想,可也不会将成熟的想法隐瞒起来。因为没这个必要嘛。至于说到是否一定要将我过去的经历向你和盘托出,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不能另当别论。因为您的思想就产于您过去的经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十分看重。倘若将两者割裂开来,也对我一文不值了。那就跟得到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我是不会满意的。”
先生怔怔地望着我,似乎非常震惊,连夹着香烟的那只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你真够大胆的。”
“我只是认真而已,只想认真地接受人生的教训。”
“甚至不惜揭露我的过去?”
“揭露”这个词,带着可怕的回响猛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我仿佛觉得眼前的这位不是我向来敬重的先生,而是一个罪犯。先生的脸“唰”的一下变白了。
“你真是认真的吗?”先生叮问道,“由于过去的遭遇,我是怀疑所有人的。老实说,是连你也怀疑的。可是,唯独对你,我不愿意怀疑。因为你太单纯了。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还能相信别人,哪怕只相信一个也好。你能成为这个人吗?你愿意为了我成为这么个人吗?你的认真,真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吗?”
“我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如同我的生命一般真实。”我声音颤抖着说道。
“好吧。”先生说道,“我就告诉你吧。将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你。不过……哦,不,那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过去的经历可能对你并无益处,或许你还是不听为好。还有——现在还不能说,请你理解。因为时机不成熟,我是不会讲的。”
那天,我回去之后也依然感到十分压抑。
三十二
我那篇自我评价很高的毕业论文,在教授的眼里似乎并不那么出色,不过好歹顺利过关了。举行毕业典礼的那天,我特意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件略带霉味儿的旧冬装穿在了身上。站在会场的队列中一看,发现人人都是一副闷热难耐的样子。我的身体裹在密不透风的厚呢子里,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站了那么一会儿,手里捏着的手帕已经湿漉漉的了。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一回到住处就立刻将自己脱了个精光。打开二楼房间的窗户,将毕业证书滴溜溜地卷起来,卷成一支“望远镜”,尽情瞭望眼前的这个世界,然后便将毕业证书往桌子上一扔,在房间的正中央睡成一个“大”字。我就这么躺着回顾自己的过去,也遐想了未来。不禁觉得那张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作出分界的毕业证书,竟是一张好像有点意义又好像意义全无的奇怪纸张。
当天晚上,我应邀去先生家吃饭。这也是事先讲好的,毕业的那天晚上不上别处去,一定要在先生家的餐桌上享用晚餐。
来到先生家一看,果然按照说好的那样,餐桌设在了客厅里靠近檐廊的一侧。浆得很硬的厚织花桌布在明亮的灯光底下十分显眼,既美观又高洁。每次在先生家吃饭,碗筷必定是放在西餐店里常见的那种亚麻布桌布上的,而且刚刚浆洗过,洁白无瑕。
“这跟领子、袖口一样,要是脏了还穿,还不如一开始就穿带颜色的呢。既然是白的,那就得是雪白雪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想先生果然有洁癖,书房也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先生的这种特性,时常会给凡事马虎的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先生这人是很挑剔的,是吧。”
我以前曾这样对夫人说过,夫人的回答是:
“嗯,不过对于穿着,他却并不太考究。”
在一旁听到了这话后,先生笑着插嘴道:
“其实,我是在精神领域里挑剔。这也一直令我万分苦恼,想起来也真是傻里傻气啊。”
精神领域里的挑剔——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神经质吗?要不,是道德层面的洁癖?我不理解。夫人好像也没明白。
那天晚上我跟先生两人就着雪白的桌布面对面地坐着。夫人独自面对着院子,我和先生正好位于她的左右两侧。
“恭喜,恭喜。”
先生为我举起了酒杯。对此,我并未觉得如何欣喜。原因之一当然是我自己没有那种一听这话就内心雀跃的愉快心情。而先生的口吻也不带那种设法让我高兴起来的热乎劲儿。先生笑着举起酒杯,在他的笑容里我看不出一丝一毫嘲弄的意味。与此同时,也感受不到一点点祝贺的真情。先生的笑容,仿佛是在说:“在这种场合,世人一般总要说‘恭喜’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