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双亲和我(1)

出乎意料的是,我回家后发现父亲的状况与上次见面时差不多,没什么大的变化。

“你回来了?好啊,总算是毕业了,真不错。你等一下,我洗把脸就来。”

当时父亲正在院子里干活儿来着。他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草帽后面系着一条遮阳用的手帕。说了这话之后,他绕到有水井的屋后去了。人一走动,草帽后面那块脏兮兮的手帕也飘荡了起来。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原先以为既然上学念书,那么到时候毕业离校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老实说,父亲会高兴成这样,有点超出我的想象,反倒让我觉得挺不自在的。

“毕业了,真好啊。”

这句话父亲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我将父亲的这种喜悦与毕业当晚先生在餐桌上对我说“恭喜”的表情,暗自作了个比较,觉得嘴上表示祝贺、心里嗤之以鼻的先生反倒比大惊小怪、欢天喜地的父亲更为高尚一些。最终我对父亲这种愚昧无知所导致的土里土气感到不快。

“大学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每年都有好几百人毕业呢。”

我忍不住用这种腔调回敬了他一句。谁知父亲一听就板起了面孔。

“谁说你毕业就了不起了?能毕业自然是不错的,可我说这话还有点别的意思呢,你要是能明白的话……”

我很想听父亲往下说,他却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就是说,你现在能够毕业,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我有病,这你也是知道的。去年冬天见到你时,我就寻思着大概只能活三四个月了。也不知是交了什么好运,竟一直拖到了今天。饮食起居,一点都不碍事。就在这当口儿,你大学毕业了,所以我很高兴。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如果在自己死后才毕业,那该多遗憾啊。所以你想想,能在自己身体还硬朗的时候看到儿子毕业,做父母的会有多高兴。你如今眼界开阔,心高气傲,看我为了你的毕业一个劲儿地夸赞,觉得很无聊,是不是?可你要是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是不是就有点不一样了?也就是说,你毕业这事儿,对于我来说,要比对你来说好得多。明白了?”

我无言以对,深深地低下了头。父亲的话令我羞愧难当,而我内心的惶恐又远在愧疚之上。原来父亲表面上大大咧咧,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内心早就有了赴死的打算了,还认定自己在我毕业之前就会死去。我真是糊涂透顶,丝毫没想过我大学毕业对于父亲来说,意义竟是如此重大。我立刻从皮包里取出毕业证书,郑重其事地递给父母亲看。可惜证书在包里被压瘪了,失去了原有的形状。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其抚平,说道:

“这种东西,是应该卷好了,拿在手里带回来的。”

“要是中间插根轴芯之类就好了。”母亲也在旁指点。

父亲端详了一会儿之后,起身走到壁龛处,将毕业证书摆放在正中央。这样一来无论是谁,只要一进屋,马上就能看到。要是在往常,见此情形我一定立刻就调侃几句。可当时的我却一反常态,竟然连一点顶撞父母的念头都没有。然而,那张用蛋壳纸制成的皱巴巴的毕业证书,却不服从父亲的摆布,刚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便立刻恢复原状,顺势倒下。

我将母亲叫到一边,背地里问了一下父亲的病情。

“看我爸劲头挺大地在院子里干这干那,能行吗?”

“已经没什么了呀,估计是好了吧。”

母亲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儿。她对于父亲病情的严重性,可谓是一无所知。对于一个生活在远离都市之山林田野的农家妇女来说,这也正常。可一想起父亲上次晕倒后她那种焦急万分、惊恐万状的样子,我未免心生抵触。

“医生那会儿不是说难以痊愈的吗?”

“要不说没什么比人体更叫人捉摸不透的呢。那会儿医生说得那么吓人,可直到如今,不是啥事儿都没有吗?起初,你妈我也担心来着,想方设法不让他动弹。可你爸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虽说也注意休养了,依旧倔得很啊。一旦自己觉得行,我的话就只当耳旁风了呀。”

我想起了上次回家时,父亲那种强行起床刮胡子的神情。还说什么“没事儿,都怪你妈大惊小怪的”。一想到这儿,我就不忍心一味地去埋怨母亲了。

我本想说“还得在一旁多提醒一点”,可考虑到母亲的感受,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尽我所能,说了一下父亲这病的严重性。这其中的绝大部分还是从先生和夫人那里听来的。然而母亲听后似乎也并未有多大的触动,反倒问了句:“哦,那位得的也是同样的病吗?真不幸啊。去世的时候多大岁数呀?”

简直是不得要领,没办法,我只得撇下母亲,直接去跟父亲说了。父亲倒是听得比母亲认真。听完之后他说道:

“有道理,你说得不错。不过,这身体是我自个儿的,这么多年了,我这个身子骨该怎么调养,还是我自个儿最清楚啊。”

母亲听了苦笑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我说:“我爸心里还是很清楚的,所以见我这次毕业回家才这么高兴啊。他自己不是说了吗?原以为活不到我毕业那一天,没想到我能在他身体还硬朗时带毕业证书回来,所以很高兴!”

“他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一点儿也没当回事儿啊。”

“是吗?”

“他老以为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的呢。当然了,偶尔也会讲几句泄气话,像什么‘我是活不长了,我死后你怎么办?想一个人待在这家里吗?’之类的话,倒是也说过的。”

我想象起父亲死后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空荡荡的农家院落里的景象来。父亲一走,这个家还能照样维持下去吗?哥哥会怎么样呢?母亲又会怎么样呢?我自己呢?我还能远离故土,在东京悠然度日吗?当着母亲的面,我忽然想起了先生的忠告——趁你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拿到你该分得的那一份。

“没事儿。还没见过老把死呀活的挂在嘴上的人真就死去的呢。你爸也这样,别看他死啊死地乱说,还不定再活多少年呢。反倒那种看着硬朗、一声不吭的人才难保呢。”

也不知母亲的这套陈词滥调基于什么理论,是否有统计数据作支撑,反正我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

为了庆贺我大学毕业,父母亲商量着要煮红豆饭[26]请客。老实说,自从回家那天起,我心里就担心着会有这么件事儿,所以听说后立刻就表示反对。

“那也太铺张了,还是别煮了吧。”

我很讨厌乡下客人。这帮人全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他们来赴宴的真正目的无非就是想大吃大喝罢了。我打小就觉得陪着他们吃喝是一桩苦差事。更何况是为了我而将他们请来,眼见得到时候更要不堪其烦了。不过,当着父母的面,我到底也说不出“别找这帮粗野的乡巴佬来瞎起哄”这样的话来。因此,我只能坚持不要太铺张。

“你老说什么‘铺张’‘铺张’的。一辈子也就是这么一回嘛,哪能不请请客呢?你就别过意不去了。”

母亲将我大学毕业看得很重,简直跟我娶媳妇差不多。

“也不是非要请客,可不请,人家会说三道四的。”

这是父亲的理由。他很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没错,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事情没按照大伙儿所设想的那样去做,他们立刻就会说三道四的。

“这儿可比不了东京。这儿是乡下,啰唆着呢。”父亲说道。

“再说,也得照顾你爸的老脸不是?”母亲又补充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哪能再固执己见呢?心想一切就由着他们去办好了。

“我是说,假如是为了我,就不必大动干戈了。可要是怕人家背后说三道四,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反正我是不会坚持对你们不利的主张的。”

“你这么抠死理儿,叫人都没法说话了。”

父亲板起了面孔。

“你爸也没说不是为了你呀。这么点人情世故,你也该懂的吧?”

母亲毕竟是妇道人家,遇到这种事情,说起话来就有点语无伦次了。而要论话语的多少,我跟父亲两个加起来也抵不上她一个。

“要不说这人不能搞学问呢,一搞学问,就抠死理儿。”

父亲最后总结出了这么一句。我从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听出了父亲平素对我所有的不满。当时,我没意识到自己说话生硬尖刻,只觉得父亲对我的不满有点不可理喻。

就在当天夜里,父亲回心转意了。为了确定请客的日子,他主动来问我哪天方便。我那会儿吃饱了没事干,整天在这所老房子里东躺西歪的,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呢?父亲来征求我的意见,就等于是对我妥协了。面对如此迁就的父亲,我哪能再挑什么理呢?也只得举手投降,与父亲商定了请客的日子。

然而,那个日子尚未到来之时,一件大事发生了。那就是有关明治天皇病重的通告[27]。这一经由报纸传遍全日本的重大事件,将一户农家略经波折而定下的关于我大学毕业的贺宴,如同轻灰一般被吹散了。

“嗯,还是回避一下的好啊。”

戴着眼镜看报的父亲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就默不作声了,似乎联想到了自己的病情。而我则回想起了不久前的毕业典礼上,天皇陛下按列年之惯例行幸我校时的场景。

我打开行李箱取书来读。由于家里人少,房子显得过于宽敞,四下里静悄悄的,按理说这样的环境非常适合读书用功,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定不下心来。反倒是以前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东京时更看得进书。那时,我坐在住处二楼的房间里,耳闻远处飘来的电车奔驰之声,手里一页页地翻动着书页。由于内心充满了干劲,读起书来既畅快又有效。

现在可不行了,没看上几行字,我就会趴在书桌上打盹。有时候甚至拿出枕头来正儿八经地睡起午觉。睁开眼来,是蝉鸣一片。而这种仿佛是从迷离睡梦里绵延而来的声响,在我清醒之后立刻变得聒噪异常,叫人心烦气躁。不过有时我呆呆地听着,心中也会弥漫起一片莫名的哀伤。

我拿起笔开始给朋友写信。有三言两语的明信片,也有千言万语的长信。这些朋友中有人留在了东京,有人回到了遥远的故乡。有人给我写了回信,也有人杳无音讯。先生,我自然是不会忘记的。我以“回乡之后”为主题,给他密密麻麻地写了三张稿纸。封信封时,我不由得暗生疑惑:先生眼下还待在东京吗?按照往年的惯例,先生和夫人一同外出时,总有一位不知从哪儿来的、留一头短发[28]的五十多岁妇人来替他们看家。我曾经问过先生这人是谁,先生反问我说你看像什么人。我误以为这人是先生的亲戚。可先生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亲戚。”

先生与如今仍在老家过活的那些人,向来是不通音信的。而这位来替他们看家的妇人,其实是夫人那边的亲戚。我在给先生寄信时,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这位总是将细腰带在身后松松垮垮地绾一个结的妇人的身姿。心想,要是这封信在先生夫妇外出避暑后寄到的话,那个留着短发的阿婆应该会十分热心且不乏机敏地将其转寄到避暑地的吧。我自己十分清楚,这封信里其实并没写值得如此对待的重要内容。我只是为了排遣内心的孤寂才给先生写信的。我期待着先生的回信,可回信一直没来。

父亲已经不像我去年冬天回家时那么喜欢下将棋了。将棋棋盘收拾到了壁龛角落里,蒙了一层灰。尤其是天皇染疾之后,他更是心事重重,每天坐着等报纸送来。拿到报纸后,总是抢先阅读,还要特意将自己读过的内容拿来给我看。

“你看看,你看看。天子的状况,今天也有详细报道哦。”

父亲总是将天皇陛下称作“天子”。

“说来也是令人惶恐,天子的病,跟你爸的病,竟然很像啊。”

此刻,父亲的脸上愁云密布,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又为父亲是否也同样朝不保夕而暗自心惊。

“不过,估计也没什么大碍吧。像我这样的卑贱之人,不也还是好好的吗?”

父亲虽说嘴上给自己的健康打了保票,可看样子他已经感觉到大限将至了。

我背地里对母亲说:

“我爸其实是挺害怕这病的,可不像你说的还要活上十年二十年啊。”

母亲听后露出一脸的茫然,说:

“要不,你还是去跟他下下棋吧。”

我从壁龛里取出了棋盘,拂走厚厚的灰尘。

父亲的精神头儿大不如从前了。曾经让我颇为吃惊的那顶后面挂着手帕的旧草帽,也理所当然地闲置起来了。每当我看到这顶放在熏黑了的搁板上的草帽时,心里总为父亲感到难过。前一阵子,父亲还能跟以前那样手脚轻健地活动的时候,我还为他担心不已,希望他不要多动。可等到父亲真的到了老坐着不动的现在,我才觉得父亲还是那会儿较为硬朗些。我也常跟母亲谈论父亲的健康问题。

“整个儿就是想不开嘛。”母亲说道。母亲是将天皇陛下的病跟父亲的病串在一起了。可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

“不是想不开,恐怕真的是身体不行啊。我总觉得与他的心情比较起来,我爸的健康状况似乎更坏一些。”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则寻思着要不要去远处请个名医来给他看一下。

“这个夏天连你都过得没劲儿了吧?好不容易毕业了,连个庆贺的酒席也没搞成。你爸的身体又是这个样子,加上天子也生病了。唉,要是在你刚回家那会儿马上请客就好了。”

我是在七月五日左右回家的,父母提出要为我请客祝贺,是在那一周之后,而最终敲定的日子又是在一周之后。在乡下,大家全都悠闲度日,不受时间的约束。我也正是得益于此,才逃脱了一场勉为其难的社交之苦。可是,我母亲并不懂我的心思,她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我的窃喜。

天皇驾崩[29]的消息传来时,父亲手捧着报纸大声惊呼:

“啊呀呀,天子到底还是驾崩了。看样子我也……”

后面的话他没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