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本营(1)

陈中华

【一、赵小彩的望远镜引出故事】

比起三舅他们起来造反更令大本营狂热、躁动的是三舅那红旗造反班十二辆凤凰牌崭新自行车的集体兀然出现。

大本营最繁华的街道就是大本营街,它的一端衔矿务局机关大院,另一端衔着中学。街上最热闹的景点是一幢青砖红瓦建筑的澡堂,男人、妇女和孩子赶集也似的喧哗着涌入,时尚且蓬头垢面,出浴时像吃过了神丹,像演戏的被化了妆,一个个仙容童颜。不远处是冰棍房,冰棍是那年代常引得孩子们梦呓不断、口角流涎的美食,方才二分钱一支,掺了那么多糖精,在热气腾腾的澡池子浸泡过,所有的毛孔都在穿汗,一支爽凉的冰棍含进口中,吮咂了童年、少年时代所有的甘甜。澡堂昼夜二十四小时冒着热气,那喷薄出来的色泽,早晨像条红围脖,中午像熟透了的山果,晚间则像一串红灯笼。雨后,澡堂上空常绽放出绚丽的彩虹,有时五彩、有时七彩,这是当地人记忆中大本营唯一出现过彩虹的地方。

街上车水马龙,有零散的自行车,有职工拉炉煤的木排车,有身上涂了红斑纹的消防车,偶尔有中小北京牌吉普车——那是领导们乘坐的。还有农民进城牵的驴马车,马和驴的腚后一律吊着个粪袋子,牲畜拉屎都泄到袋里,倒不是为保持街道的清洁,而是为了别丢失了这些珍贵的喂地肥料。

三舅自行车小队的出现将大本营街的繁华推向极致。

三舅率大本营最早的红卫兵组织红旗班全体成员从校园涌出,正好是十二个人,骑十二辆自行车。“十二”是当时最时尚的数字,又恰是解放军一个班建制兵员的数目。十二辆自行车一律是新出厂的上海凤凰牌,单辆售价是一个地面三四级维修工人半年工资的总和,在人们心目中的贵重程度无的可说:乌金似的铮亮的车架,老母牛皮制的鞍座,镀了银似的车轮、链条在太阳、月亮和明灯下被反射得皞丽无比,“那就是凤凰的翅膀呀!”——有大本营深孚众望的民间博学之人这样评价,评价得到了多数大本营人的认同,但另外一些更有文化的人驳斥这种比喻,说凤凰根本就没有翅膀,凤凰最魅人处是开屏的尾巴,一展如月亮——自然不敢比喻成太阳,那是领袖的代名词,使坏的人会给你上纲上线——腚眼就是那月亮,展开的尾翅就是十五的月光……越争越离谱,显然是大本营人将凤凰和动物园里的孔雀等许多概念都弄淆了。自行车一律嵌着墨绿色的马蹄形环锁,数年以后,美国国务卿基辛格来中国访问,故意为难周恩来总理,问:既然贵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为什么自行车还要上锁呢?周恩来机智地回答:这是个习惯。三舅他们自行车上锁不是因为习惯,而是为了装饰,那十二把环形锁怎么看也像十二只翡翠色的玉镯,十二辆自行车便成了十二只从仙境飞来的通身珠光宝气的小牲畜。那时间,红旗班人到哪儿被簇围到哪儿,总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不是看人,是看自行车。而且,十二辆自行车所到地成为大本营最激烈的辩论场所,辩论的焦点与三舅他们的口头禅“造反”“走资派”等无关——那些名词对绝大多数大本营人来讲,都还比较陌生和深奥——话题全是关于这十二辆自行车的,比如它是北京还是上海还是天津造的,车圈材料是银还是钢精等等。辩论者和围观者最关注的一个问题是:这十二辆自行车是从哪里来的?十二辆自行车的主人一直守口如瓶,真神秘,自家买的?绝不可能,对于大本营每户五六个孩子、七八个孩子的工人、干部家庭来讲,基本的生活开支占去了收入的全部。解放军送的?也不可能,那时红卫兵热潮才刚刚膨起,整个大本营还没见过一个解放军,据说也不许解放军内成立红卫兵,他们的任务是保护红卫兵。辩论到最后,最具说服力的分析是:自行车是毛主席赠送的或毛主席委托人赠送的。依据是,此前,三舅他们在北京住过许多天,听说是天天和毛主席在一起。

如此,三舅他们迅速控制了大本营的造反形势就在情理之中了。

三舅一拨那只银色铃铛,声如黄鹂在黎明时引吭,随即鹞子也似的偏腿上了车。那以后,大本营矿务局局长赵黄被打倒了,红旗班去抄赵局长的家。而实际上,个别同学思谋的是那只望远镜,它的神奇魔力早已在天安门广场被领略。

一月前,三舅和同学们联袂去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接见,在距大本营六十里远的去往北京的铁路客站候车。赵局长的女儿赵小彩惊诧地叫出一声,说,仓促了,预先准备好的爸爸在淮海战役中使用的望远镜遗忘在了家中。她用公用电话接通了爸爸,让他差司机火速送来。望远镜还没送到,火车已入了站,三舅媕婀了好久,最终还是先和同学们挤上火车,赵小彩一人在站外等望远镜。三舅就一直在车厢门内跷着脚向外顾看,好在因上车人拥挤,发车晚点,赵小彩终于一路遽跑着出现,隔着上车口壅塞的人群,三舅探出的手牵住了她的手,猛一使劲,就悬着前面人的头顶硬是将赵小彩提溜进去。那瞬间,赵小彩的身姿像一只翱飞的燕子。

车上挤满了学生,车座、廊道都没有缝隙,三人座都挤着四五人,还有些人攀到行李架上或者钻到了座位下。三舅和赵小彩挤到同学跟前时,男同学王建国起身给赵小彩让座,被赵小彩拒绝了,说自己怕挤,口吻有点清高。后来,赵小彩突发奇想要攀行李架上去,就被同学托上去了。那一次,三舅几乎在行李架下站了一宿。他是高二一班班长,依同学来看,确实表现出了一个班长的气度。而赵小彩一路就蜷在行李架上,浅色花的确良短衫从扎着的裤腰中挣开了,露出后腰胯处白皙的肤色,她自己并没有觉察,可男同学们都看到了,都不吱声,也没有一个人敢直瞄、眈视,都是偷瞟、偷觑——包括三舅,这以后,有女同学悄悄提醒赵小彩将松落的短衫掖进了裤腰里。由于她那被行李架铁棱勒出的有凸有凹的形肢就傍伴在眼前,乘一夜火车的那些男同学们并没感到太累。

抵达天安门广场后,三舅他们和另外一些到场晚的红卫兵被安排在前门楼的北侧。朝霞沐浴下,天安门城楼如一幢蜃楼。距天安门位置太远,视线里的城楼上仅是一个个模糊矮小的影绰。为看清楚一些,同学们踮起脚尖,或者不停地蹦跳着探头,而赵小彩便掏她的军挎包。赵小彩的军挎包是真正的军挎包,呈苍黄色,是她爸爸仍在部队服役的老战友送的,不像别人那样的簇新仿军挎包。她掏出一只粉色毛线编织的小袋,从小袋中取出了望远镜。但是,无论她如何踮脚尖,视线总被纷乱的头颅和纷扬的手臂挡住。这时,王建国突然双膝跪下了,同时两臂撑地,脊背弓曲着,像古时太监侍候皇后或妃子上轿时那姿势,说,赵小彩,你踩上去看保准能看到。赵小彩窘愠地说,你这是干吗呀——我不踩!同学们哄笑了。三舅狎戏王建国说,献媚场合没找准呀。最终,赵小彩微叉开秀腿,两脚分踩在三舅和王建国两人曲起的膝盖上,凭望远镜向天安门城楼瞭望,瞭到了毛主席。以后,同学们都轮流依踩两只膝盖的办法凭望远镜瞭到了毛主席。

那一回红旗班抄赵局长家,因赵小彩抵触,并没有抄出望远镜。也为此同学们和赵小彩发生了争吵,赵小彩说她爸爸早将那只望远镜送给了她,不再属于爸爸,而属于她,他们不应该抄她赵小彩的东西。大本营有个风俗,男不和女斗,况且赵小彩毕竟是他们的同学,又借望远镜给他们仰望过毛主席,也算是有功。同学们没再计较,抄了几只陶瓷花瓶、书籍等封资修物品走出赵局长家院,殿后的三舅出院门时却被赵小彩拽住了车鞍座。赵小彩拽住了三舅的鞍座后,并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直视着三舅,那眼睛仿佛是两盏罩着雨水的路灯,让三舅有些恍惚,无意识间他就垂下了头。

赵小彩说,为什么要造我爸爸的反?

三舅沉吟了一下说,这是毛主席的号召。

双方无语。

三舅又说,赵小彩,文件都学过了,你都知道的,支持红卫兵、支持造反就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就是站到了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一边,你爸爸越消极、越抵制,下场就会越惨。

这些给我说没用,你对他说去。赵小彩应了这么一句,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对三舅说这些书不光是她爸爸的,还有她自己的,要求三舅给她留下。赵小彩列举出了几本书的名字,包括《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绞刑架下的报告》等。

三舅蹙着额,未置可否。

赵小彩说,沈三刚,你留下我的书,我给你望远镜。

三舅仍然没言语,眼神里蓄着扑朔和迷离。赵小彩又说,但是——沈三刚,你要答应我,这望远镜只许你自己使用。

三舅向巷道两侧分别扫视了一下,没见到他人。三舅说,望远镜你自己藏好吧,我不抄你的,你要的书我也都给你。

赵小彩说,我自己藏不住。

赵小彩说,都知道我有一只望远镜,都惦记着,早晚要被抄了去。

赵小彩说,你拿去就是我最好的藏,上面还留着北京的记忆。

三舅忖摸了少顷说,那么,我就先拿去了。赵小彩——你记住,我不是抄你的,是向你借的,早晚要还给你。

他说,是还给你,不是还给赵黄。

三舅打开了书纸包,翻到赵小彩索要的书籍。他将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恋恋不舍也似的翻动,翻到某页时停顿了,一向口齿流畅的他此时喉咙竟有些哽咽,他说,赵小彩……

他说,保尔一生最大的遗憾是和冬妮亚的分手,而冬妮亚以后最大的后悔是没和她资本家爸爸、臭知识分子丈夫划清界限。

他说,自己的父母无法选择,但自己的世界观可以自主选择。

【二、大字报质问赵局长几个老婆】

最令大本营撼动的是三舅撰写的一系列批判赵局长的大字报,语言新颖犀利、文采斐然,简直让大本营人懵了、傻了,颠倒了此前他们的思维:“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始终贯穿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一场接一场的斗争。资产阶级以它代理人的面孔出现,竭力在为自己和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人谋特权,搞腐化,行堕落,完全背离了我们党革命宗旨。那些窃据了领导岗位的蜕化变质分子,就是新形势下资产阶级的代理人,当前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重点就是斗争那些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是向他们夺权,就是向赵黄夺权……”

三舅总共撰写了九篇“评赵黄走资派言行”大字报。前五评分别解剖了赵局长脱离群众、利用特权将农村亲戚转为城市人、公车私用、任人唯亲、独断专行等具体行为。

“五评”问世后,赵局长依然泰然自若、谈笑风生地出入办公室,下属没人敢问他大字报的事儿,他也从没在公开场合对大字报有过只言片语的提及,让人感觉是他内心的不屑。一些总想唆事、内心又常泛痒痒的人虽然看了大字报,但也多是晚间借着黯淡的路灯看,少有人在大白天尤其是上下班时间在那儿驻足,怕被赵局长看到。

但随着“一评”到“五评”的连篇累牍,大本营人心里的嘀咕就多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赵局长真像三舅说的那样被上面定为“走资派”了,还是三舅他们出风头,脑瓜中了邪。

形势很快明朗了:五评问世后,赵局长被红卫兵“逮”了。

赵局长被捆绑游街、批斗,戴着顶由竹篱和白纸扎糊的高帽子。设计高帽的形状时,造反派成员间发生过争论,有的主张扎成棺材状,反对意见说,不可,这种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即使真死了也绝不可放入棺材,不然就太厚待他了;有人主张扎成勃起的驴屌状,女红卫兵叱骂提议者太“流氓”。最后实际扎成了一长体的、上尖下圆的纸俑物,很像古罗马打仗用的那种长铜号,更多人认为这是给马戏团小丑箍的帽子,更适宜赵局长戴。平时的赵局长始终一副中山装打扮,这一次造反派扒掉了他的中山装,说孙中山、周恩来革命家的专用服装决不能由走资派亵渎。抄家者搜出一件褐鼠色的绸质对襟褂,给他穿上,就太像电影里地主的装束了。赵局长游街时被脱掉了那双油黑色的牛皮鞋,一手一只地擎着,这很容易使他回忆起淮海战役投降时的国民党兵。大本营街,同时也是大本营唯一柏油铺就的街,仲秋的炎日把路面的沥青晒出了油,热如炽锅,赵局长赤脚走一小段就踉跄着歪倒在路上,抚摸被这种烙刑烫疼的脚。

这时,三舅从跟随的人群中看到了赵小彩,她边走边抚眼侧哭,指缝里流露出这位班级里曾经最孤傲的女同学从未有过的羸弱和无助。

三舅小声对一个同学说,谁让你们给他脱鞋的?

这以后,绑押者允许赵局长穿上了鞋。

赵局长游街成为切实的信号,像一场春霖后丰腴荒野孕育成熟了,瞬间万卉萌生,大本营短时间一百多个红卫兵组织萌生出来,许多组织完全凭借同学、同事、人际关系及对另个组织的头儿或者对某个局级、矿级领导有意见,相互倾诉牢骚后感到一见如故,聚成团。红卫兵组织一律打着造反的旗号,造资产阶级、牛鬼蛇神的反。根据上面精神,更要造走资派的反,可是具体到哪个人是走资派,许多人有不一致的内心小九九。困顿之下,大多数组织模仿三舅他们:批斗赵局长。能否批斗到赵局长、批斗的效果都标志着一个组织的品牌、商标分量和被外界的认同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