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女冠子·揣想林朝英
自古才清多寂寞,从来高处不胜寒。
金庸的大江湖很是热闹,它很立体,江湖里有各种各样的白描人物和漫画人物,有山有水,有主有次。江湖里有和尚尼姑,有武功高手和迷死人的姑娘,当然更少不了一些起哄架秧子的江湖闲汉。其中有的人物很丰满,比如杨过,他有比较复杂的性格和内心冲突,有脸部轮廓和阴影。有的人却是铅笔勾勒,比如石破天那小子,从头到尾只是个未完成草稿。有的白描人物细细绘出、鲜艳欲滴,比如马夫人惊艳的出场。还有些漫画人物简单几笔但很可爱,比如桃谷六仙、老头子和祖千秋。
当然这些人物里也有笔法的夹杂和转变,比如田伯光,他的出场就是张神采飞扬的细笔漫画,但结果以粗线条草草收场。我很喜欢田伯光这个精彩绝伦的采花大盗,为这事一直有点记金庸的仇。再比如从虚到实两个截然不同手法的胡斐:在《雪山飞狐》茫茫一片的辽东大雪山里,他是个倏忽来去的淡淡人影,浑不作细部刻画。他的第一次出场是无意间被田青文看到,满脸虬髯,骑在马背,仰天饮酒,并顺手丢给她一支黄金小笔,这个形象颇有侠隐之风。再出场是在很多铺垫之后,众人的故事讲至悬念的至高点,他荡起一根长绳从天而降,救起曹云奇,同时也飘飘忽忽来到了少女苗若兰心中,种下情根。
他们的故事简单而明朗,虽然有个并不明朗的结局,却仍然令人心向往之。但后来,金庸到底不甘心,在之后补作的《飞狐外传》里,少年胡斐不得不重新成长。与《雪山飞狐》的传奇相比,《飞狐外传》是更亲近平凡心灵的一部,温润的玉凤和幽香的蓝花,以及女孩程灵素令人难解的心事,整个情形使胡斐陷入了解不开、顿不脱的情丝,成为了一个立体但平凡的人物,比起酣畅淋漓的侠隐胡斐,真人胡斐更亲切但令人失望。写到这里,猜想金庸停下笔来,想想人生,会有一点哀伤。
其实我写这篇文章的本意,是要说一些写意人物,或可称之为“前辈异侠”,他们以纯泼墨的技法画成,有如梅花数点,青峰一簇。在江湖中他们或飘然归隐,或悄然逝去,大多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只可远观,不能细写,他们的生命只为其中的一段光彩而活,他们本身就是江湖中最令人兴奋的传说。
说到这里,想必你不假思索也会脱口而出一连串的名字,他们是独孤求败、金蛇郎君和飞天狐狸,以及黄药师、风清扬、王重阳。在世人眼里,他们是一些怪客;在江湖之上,他们是一些传说。如果说桃谷六仙等人构成了平面江湖的横轴的话,那么这些寂寞高手应当是一系列纵向的坐标,他们的出现维系着江湖的最高水准。
在这一连串令人神往的传说之中,唯一的一个女性名字,让人觉出的却是一点温馨和凄凉。她是一个飘逸的身影,一个依然年轻的祖师婆婆林朝英。
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有甚么陈设,但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一幅中是两个少女,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妆,另一个十四五岁,却是丫鬟打扮,手里捧着一只面盆在旁侍候。两个少女都是相貌极美,那年长女郎眉长入鬓,眼角之间隐隐带着一层煞气,杨过向她多望了几眼,心中自然而然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是祖师婆婆,你磕头吧。”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有寂寞凄凉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神雕侠侣》第五回)
这是生具热血的杨过与祖师婆婆林朝英遥隔时空的第一次碰撞,正是以这种方式,林朝英寂寞的灵魂得以借这两个后辈的心灵被重新寻觅和再次感悟。王重阳和林朝英的故事是《神雕》中的暗线和衬托,这样的手法为金庸所惯用,如同金蛇郎君和温仪之于《碧血剑》,张翠山和殷素素之于《倚天》。它们具有的一致性,则是各书中主人公的命运,似乎都是这些暗线人物的轮回,而全书的线索则是对他们命运的追寻和突破。
《神雕》是金庸的第一本专注于“言情”的小说,他第一次抛开道德英雄,决心要把《射雕》中的英雄主义扔到一边去,痛痛快快地谈个恋爱。《射雕》的巅峰是华山论剑,也因此有了几个至今为武侠迷们所津津乐道的,里程碑式的人物——流传天下的华山论剑胜者,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还有一个更在他们之上的天下第一——全真教祖师、中神通王重阳。而这一次,为了突破《射雕》的巅峰,金庸不惮在五大高手之外,平添上一袭夹杂其间的大红嫁衣,在终南山的全真教旁,别添上一座活死人墓,只此两笔,武林故事便就此“添酒回灯重开宴”,由一个主题进入了另一个主题。
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个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吧?”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神雕侠侣》第四回)
到这里,故事终于出现了某种预示。在此之前,金庸照例用大段叙述主人公的成长,在这一回里终于笔锋细细一转,由前奏进入了第一个华章。借着“华山论剑”的名头,他轻轻一笔就将林朝英的出场烘托到了极致,从此段开始,像一缕镜头外的话外音,林朝英的身影时时在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中若隐若现。虽然这短短数句已将她的一生尽述,然而循着蛛丝马迹,我们仍可在后文里一窥她的内心世界,并借着杨过与小龙女的故事,映射出有关她的身世的绝音回响。
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无限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冠,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虽然相隔数十年,看来仍是灿烂如新……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翻到箱底,只见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神雕侠侣》第二十八回)
这真是令人不忍卒读的段落。伊人早已逝去,嫁衣愈是华美,那些殷切期待中的岁月就愈是凄凉。这座阴沉沉的活死人墓,是如何承载了一个年轻女子如花岁月里的鲜活生命,终南旧碑、寒玉床以及《玉女心经》,这些美丽而古老的物件,都映照出千回百转的难言心事,然而又有谁能知道她究竟忍受了多少孤独,曾拥有怎样饱含激情的梦想?
高处不胜寒。年轻而才华横溢的女子林朝英,伴随她的名字的是一个被人称为“活死人墓”的终古寂寞的地方,为了维护高傲的尊严,她为自己精心置办的嫁衣终于落满尘埃。在那些寂寞的时光里,她将逐渐逝去的岁月和终生的心血,贯注于一套被称为“玉女心经”的武功之中,仿佛是宿命的安排,这个谜由她的传人、后辈弟子杨过和小龙女这一对恋人揭开。看看这些武功的名字便可以揣想林朝英当日的心境:浪迹天涯、花前月下、清饮小酌、抚琴按箫、彩笔画眉、举案齐眉、分花拂柳、如影相随……揽镜自照如花的容颜,林朝英沉浸于与爱人琴瑟和谐的旖旎风光里,在幻想时的幸福和清醒时的痛苦中穿梭。由于天赋的才华而具有的尊严,使她无法逃脱孤独的命运,她的故事,同样也是一些同样命运凄凉的乱世中的女子的故事,她们的名字叫朱淑真、阮玲玉抑或张爱玲。
昙花一瞬,再回头时却已无迹可寻。她的名字是祖师婆婆,她的门人身负终身不嫁的咒语,她的徒孙是李莫愁和小龙女,两个同样继承了守宫砂和寂寞的女人。所不同的,只是李莫愁遭遇的是负心人陆展元,小龙女遇上的却是同样至情至性的杨过。寂寞之苦,让林朝英立下了一个誓言:除非有一个男子心甘情愿地为你死去,否则门下弟子,一律只能长居古墓。她将自己的命运轮回到了后辈身上。然而与李莫愁和梅芳姑等为情变所困不同,林朝英的爱情里没有背叛,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恨,所拥有的只是梦想跌落的反差,以及终不能谐的深深遗憾。因此这个为门人立下的咒语同样也是一个谜题,一旦拥有解开答案的钥匙,那咒语破解的一刻,未尝没有她满含羡慕和祝福的目光。
金庸没有忘记林朝英,在全书即将结束的一刻,杨过和小龙女的爱情即将归于圆满的华山之巅,他精心安排了这样的段落:
走进殿中,只见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娈,风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的祖师林朝英的画像有些相似。两人都吃了一惊。小龙女道:“难道这位女神便是咱们的祖师婆婆么?”杨过说道:“师祖婆婆当年行侠天下,有惠于人。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德,在这里立祠供奉,说不定也是有的。”小龙女点头道:“若是寻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马?看来那是纪念师祖婆婆的那匹坐骑。”两人并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齐轻轻祷祝:“愿咱俩生生世世都结为夫妇。”
忽听得身后脚步之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罢!”郭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人走出殿来。(《神雕侠侣》第四十回)
故事由斯而始,却又由斯而终,千回百转的湍流在这里归于平静,仿佛也是林朝英看破红尘后的安详。小龙女终于走出了林朝英的命运怪圈,然而此时殿中的另一个女子,却似乎无意中又继承了她的寂寞,由此在武林中再次旁开一枝,她的名字叫郭襄。
有一首歌叫作《寂寞让我如此美丽》,我想它是写给林朝英,写给这位“寂寞派”的祖师的。诗人李商隐吟咏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另一位诗人罗大佑则唱道:“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自古才清多寂寞,从来高处不胜寒。这是林朝英的宿命。然而也正是寂寞成就了她,从未在书中真正出场的她,美到只属于追忆,美到只能令人揣想,像是自曹植以来中国历史对洛神的永恒向往。
他同样是写给寂寞的人,寂寞的女人。
02 霓裳曲中序第一·情花绽开的瞬间
(杨过)向小龙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徒弟子,武林间众所知闻,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神雕侠侣》第二十八回)
这本以“问世间,情是何物”为终极发问的《神雕侠侣》,曾经给我的少年时代带来无数次的壮怀激烈,以及无尽的幽思畅想。它以绝情谷和情花,这两个具有大象征意义的想象震撼了我,使我目瞪口呆。
通观金庸的十五部书,唯有《天龙八部》与《神雕侠侣》中,有大起大落,大喜悦,大悲哀,大冲突与大毁灭。在这里金庸得以俯视命运之手。在这两部书里,从最初开始,等待萧峰和杨过这两位主人公的,就是遗自父辈的仇恨。他们将迎来与恋人的生离抑或死别,面对几乎是与整个世界的对抗,以及来自内心的强烈冲突。悲伤紧紧缠绕着命运,狂放的外在和不羁的内心,是侠客永恒的主题。两部书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高画幅的悬崖和深谷。雁门关与绝情谷,一而二,二而一,都是主人公处在人生交叉点上的生死场。
在“射雕三部曲”中,杨过代表着最为激情的青年时代。《射雕》的旖旎情怀刚刚结束,金庸试图进行一次写作和心灵上的双重历险,他将焦点归结在了“情”字上。全书中的人物,如《红楼梦》中所说的“情痴情种,纷纷下世”,无论是程英、陆无双、李莫愁还是郭襄,她们被贬到这个尘世的唯一任务,就是完成对“情”字的感悟,亲身经历“情”字之中的“欢乐趣”和“离别苦”。紧扣《雁丘词》中的句子,《神雕》让我们饱尝了喜乐与悲哀这处于生命两极的不能承受之重。所谓“情意绵绵之乐,生死茫茫之苦”,至此,武侠小说不再只是一场热闹好看的喜剧,无论是悲是喜,它总领了一段人生和饱含其中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