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笙端茶走到前院,正赶上张长生火急火燎跑来找他。张长生体型肥而不腻,跑起竟飞快,话音未落便奔到他跟前。他心下一惊,只当有大事发生,想着嘟嘟胖每日吃吃喝喝,无忧无虑,可从未如此急躁过。
他有些担忧,急问:“莫不是村里又遭盗匪?”
张长生却喘着粗气,连连摇头。
他顾不得许多,又问:“莫不是官府来收租?”
张长生仍是一个劲地摇头,喘着粗气,待气息平稳后才吐出几个字:“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听张长生口中嚷着“出事”,白玉笙反倒放下心来。
在他看来,村里发生的大事,要么是匪患,要么是官府来收租,余下的都不算大事。说起匪患,不久前刚发生过,并痛在心上,无可消弭,而官府收租,却是新近才有的。原来,自那日盗匪砍伐村前树林起,小牛村便再难以独善其身、与世隔绝,陆续有官、商来到村里,商来买卖,官来收租,极为频繁。张长生口中的大事,既然无关官、匪,便极有可能是张长生自己的事。而张长生除去吃,似乎没啥大事可言。
原来,张长生所谓“大事”,是他的终身大事。眼见张长生已到适婚年龄,张叔张婶便托媒人替他说上一门亲事,这位姑娘不是别人,却是同村刘叔家的胖妹。张婶很满意胖妹,劝张长生道:“女人胖,好生养,将来能生一窝大胖小子,一家子圆圆胖胖看着就特有福气。”
张长生自然不答应,撒腿就跑。只因他心里,仍惦记着依依。
白玉笙故意拿话激他,左手端茶,腾出右手轻拍他的肩,劝道:“我看胖妹挺好的,跟你很是般配。”
张长生急得直跺脚,辩解道:“除了体型,哪里有般配。”
白玉笙打趣道:“胖妹没嫌弃你,你倒是嫌弃起人家。或许,人家胖妹还不愿嫁你,到头来你得求着胖妹嫁你……点到即止,剩下的你自己掂量,观里来有贵客,我得送茶进去。”
张长生却大步跨到白玉笙前面,拦住去路,撒泼道:“我不管,我不管,你若不替我出个主意,我就不让你走。误了贵客的茶,叫清风道长罚你面壁抄经去,省得你一旁看我的笑话。”
白玉笙无奈地摇摇头,若有所思起来。只是他对此等婚嫁之事亦拿捏不准,想而再想,想不出对策,索性莞尔一笑道:“婚姻之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不是你父母,二不是媒妁,实在做不得主。你纵是让师父罚我面壁、抄经,我亦不愿多想,只因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若按我说,你大可从了胖妹,亦不吃亏,胖妹是位好姑娘,你要学会珍惜人家。”
白玉笙正是这样的人,一旦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儿,他便不再多想。师父让他逍遥自在,不要有烦恼,他这是在遵师命。
或许是在齐云观待久的缘故,他在心性上有些清心寡欲,淡然处世。
他话音未落,张长生却摸着自个儿圆圆的脑袋,作后悔状,大叫:“我真不该找你商量此事,只怕你巴不得我早日娶亲,好称你的意。”
白玉笙苦笑道:“这可从何说起?我一向是盼你好的。”
他面上虽笑,心下却生出苦涩。他当然听出张长生的话外之音,只因依依走后,他俩约定,谁都不准提依依的名字。想起依依,何止是张长生想她?他在心底亦时时念着依依的名字,想着依依的模样。
他们分别已十年,不知何时能够再见,纵是再见,亦只怕会谁都认不出谁。正思量间,师父唤白玉笙进内堂,他竟一时愣住,浑然无知,幸得张长生一旁提醒,他才自思绪中回神,慌慌张张端茶往里走。
进门后将茶递上,白玉笙才稍稍静下心来。可他刚要退出内堂时,却被师父的话惊住,但听师父以不容商量的语气道:“小笙,这位是普济寺的慧觉禅师,佛法颇深,此番你且与他一同下山,望你在道法上更有精进。”
白玉笙望向慧觉禅师,又转向师父,竟不答话。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离开齐云观,亦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离开师父。十八年来,他很少下山,纵是下山,亦仅是到小牛村去。而此时此刻,师父竟让他跟着一位陌生人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不是没想过外面的世界,他知道依依就在外面的世界,他曾听卖货郎说起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繁华,可他不喜欢繁华,也就不想离开齐云观。是的,他已习惯齐云观的生活,每日读书,每日悟道,每日看他们习武练剑……习惯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因为习惯产生依赖。一旦有依赖,便不能轻易放下。更令白玉笙不解的是:师父为何会让自己跟一个和尚学道?和尚礼佛,道士修道,自古佛道不兼修的道理师父是知道的。
白玉笙想不明白,遂脱口而出:“师父,小笙不想走。”
师父却问:“为何?”
白玉笙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小笙不想离开师父,不想离开齐云观,不想离开小牛村……”
师父听后,猛地拍桌,厉声道:“住口,你想违抗师命?”
白玉笙从未见过师父如此生气,便一时没了主意。他呆立原地,身体不停打着颤,一旁的慧觉禅师见状,立即起身,口中念着“阿弥陀佛”之类的佛语,以缓和紧张气氛。白玉笙见师父语气坚决,不容商量,只得轻“嗯”一声,委屈道:“师父莫生气,小笙答应就是。”
说话间,他仍低着头,视线有些模糊。可他还是瞥到慧觉禅师正对自己微笑,出于礼貌,他回以一笑。
或许在他看来,慧觉禅师是位得道高僧,一定是个好人。
他不甚明白,何为好人,何为坏人。他这十八年一直待在山上,只见过小牛村的叔叔婶婶们。他觉得叔叔婶婶们都是好人,盗匪都是坏人,来村里收租的官差亦是坏人。
坏人欺负好人,才显得坏人有多坏;好人被坏人欺负,才显得好人有多好。他在书上看到过:坏人不欺负坏人,只欺负好人。
张长生不仅是个大大的好人,更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他不知该如何向张长生告别,等他走出内堂时,张长生已然下山。他只得长叹一声,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插上门闩。
入夜,夜静山空。
师父来到白玉笙房间,帮他整理行装,并嘱咐他日后要照顾好自己。令白玉笙疑惑的是,师父将秋霜剑携来,亲手递与他。他瞧着烛光下的秋霜剑,却迟迟不敢接。他知道秋霜是一柄快剑,一柄好剑,一柄既能杀人又能救人的剑,他却不知道师父为何将秋霜剑给自己。
师父见他犹豫,命令道:“拿着,为师送你的。”
白玉笙只得接过剑,剑身很轻,轻如拂柳。剑鞘很凉,凉若寒冰。霎时凉意侵体,他一阵哆嗦,秋霜剑几乎脱手而出。师父见状,及时按住他的手,渐渐有暖流汇入,他不再哆嗦,握紧剑身。
师父问他:“小笙,秋霜剑跟着为师足有数十载,比你跟为师的时间还长,你可知它为何名唤秋霜?”
白玉笙不解,道:“小笙不知。”
师父目露寒意,缓缓道:“只因它是一柄杀人的剑,这柄剑杀人如剪草,如风过不留痕。那日你曾看到,为师用它杀过许多人。李太白有诗云‘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这柄剑岂止能杀人,还能切玉,就连你身上的玉笙,它都能拦腰切断,如削细发。”
白玉笙听后,大惊失色,立刻将剑抛到床上,失声道:“师父,小笙不想杀人,小笙不要这柄杀人的剑。”
师父却拾起剑,硬塞到他手中,语重心长道:“你不懂,在外面的世界,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你看到的那些盗匪见财就抢,见人就杀,外面的世界有太多比盗匪还要凶恶百倍的人。有时,你必须杀死一个恶人,才能拯救一个好人。有时,你杀死一个恶人,能拯救千千万万个好人。为师赠剑于你,不为杀人,而为自保,更为救人。杀人只是手段,救人才是剑的本心。”
白玉笙盯着手中秋霜剑,犹豫道:“可……小笙不会武,小笙用不着剑。秋霜剑在小笙手上,与废铁无异。”
师父却道:“你看过别人习武,是会武的;你看过别人练剑,是会剑的。”
白玉笙想不明白,为何看过别人习武便是会武,为何看过别人练剑便是会剑。师父不让他习武,他只会读书,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日村里遭受盗匪,大牛领着跟师父一同习武的孩子们前去抵抗,他也曾偷偷下山,却差点儿因此送命,更连累张长生受伤,在胳膊上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疤。
一念及此,他问师父:“为何看过别人习武就是会武的?”
师父却反问他:“你看他们练的可是武?”
他答:“是,他们练的是武。”
师父似有深意道:“练是习武,看亦是习武,一人只能练一人的武,你却看过九人的武;一人只能练一人的剑,你却看过九人的剑。你看过十年的剑,等于练过十年的剑,你可明白?”
白玉笙似懂非懂,道:“师父放心,徒儿会努力想明白的。”
师父嘱咐道:“小笙,你自幼便太过善良、老实,连一只蚂蚁都不敢伤害。江湖凶恶,若遇危险,打不过就跑,千万不要逞能,跑的时候就用小时候闪躲为师拂尘一样的步伐。那步伐由为师自创,时左时右,循环不息,你能躲过为师的拂尘,便能躲过一般江湖客的杀招……”
师父很少说许多话,今夜却说个不停。
白玉笙听在耳里,暖在心底。他当然记得在他小时候,师父常常用拂尘打他,并让他踩着奇怪的步伐闪躲。纵他不甚明白师父为何让他下山,又为何提起这许多小时候的事,可他只要知道师父时时关心着自己,便已足够。
那一夜,师父临走前,曾轻拍他的肩。他顿觉一股巨力涌来,暖流如注,流遍全身。他热得发烫,昏睡过去。
师父看着他,喃喃自语:“为师说过,会将武功尽数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