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凶案

夜深小镇,月黑风高。江湖诡事,最在此时。

“铛铛铛……”

三声锣起,以示三更。徒走一日的路,本该乏累易睡,可白玉笙却全无睡意,想着心事。这是他第一次下山,下山后所见所闻,他既觉新奇,又感畏惧。他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或许是陌生的环境,或许是陌生的人群,或许是这张他正半躺着的陌生的床……

原来,他畏惧的是陌生,以及未知。

所幸他并非独自一人,于陌生丛中觅得一点熟悉,方知珍贵。他瞧了瞧床的另一侧,晚饭时尚且怒气冲冲的张长生,此时睡的正香,一如往常。他挽起张长生的衣袖,看他右臂上的刀疤,刀疤弯弯,形如月牙。

若非这道疤,他早已命丧黄泉。

悍匪快刀砍向他的那一刻,他曾想过死亡,想过尘埃落定,想过隔着云层看不清的道。道是师父的信仰,也就成为他的信仰。

他不知何为道,亦不知道为何,他信仰的是师父的信仰。

只要师父在,信仰就不倒。

他正想着,张长生一个翻身,将右臂压在身下,顺带一脚踢开棉被。他看不着那道疤,也就不再多想,伸手帮张长生盖好棉被,却见张长生直流口水,嘴里还念叨着美食。

有些是他吃过的,有些只是想象。

美食是他的吃道,他连做梦都在修道,足可证他的道行颇深。

白玉笙轻轻摇头,笑道:“嘟嘟胖呀嘟嘟胖,做梦都不忘吃。师父让我像神仙一样自在逍遥,可若要我说,神仙哪有嘟嘟胖你自在逍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何必修仙,何必成神,能像嘟嘟胖一样自在逍遥,亦是极难的事。”

他像是自言自语,只因客房里并没有别的人听他说话。他走到桌前,坐在油灯下,念着张长生的好。他很感激张长生一路陪着自己,若他一人下山,想必会更加孤独。他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他只是讨厌孤身一人。

一人一剑,他顺手拿起剑。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听师父说,秋霜剑由师祖所铸,为试锋芒,师祖曾于紫金山上摆下擂台,邀天下用剑高手切磋,并最终以一敌十,轻松获胜。后来师祖有感于江湖没有对手,遂淡出江湖,隐居苍梧云台山。师父跟随师祖数十年,学艺于云台,朝夕未敢怠慢,师祖遂将秋霜传于师父,以使剑法不绝。秋霜跟随师父数十年,师父转赠给他却不过一日。见剑如见师父,他尊重师父,也就尊重剑。

尊重剑,是剑客成为剑客的前提!

师父常说剑既能杀人又能救人,他从未杀过人,亦从未救过人。秋霜在他手上从未出鞘,他但愿秋霜永远不要出鞘。

没有出鞘的秋霜,一样透着寒意。寒意阵阵,如薄冰悬河。

突然,如梦初醒,却是一声惨叫,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自隔壁传来。而隔壁住的不是别人,正是慧觉禅师,他来不及细想,立即提起剑,冲出门去。他不会武,更不会使剑。他提着剑,是为壮胆。

他自幼胆小,连鸡都不敢杀。

来到隔壁房前,他不停地敲门,亦不停地喊着慧觉禅师。可门自房内反锁,而房内迟迟没有半点回应,无声无息。他一咬牙,猛地撞开门。但他前脚刚迈进门,后脚还未抬起,便呆立原地,动弹不得,只见房内凌乱不堪,桌椅打翻在地,慧觉禅师已倒在血泊之中。

血色殷红,斑斓、刺目!

他一阵眩晕,扶着半开的门,才不致跌倒。

不及细想,他总算恢复镇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慧觉禅师身边。他蹲下身,不停地摇慧觉禅师的身体,可慧觉禅师仍是一动不动,躺在血泊中。他只得颤抖着伸出手指,探一探慧觉禅师的气息。

脉息全无,已然断气!

此时的白玉笙心下一凉,瘫坐地上。月光缓缓由屋顶破洞洒下,洒在慧觉禅师的尸体上,洒在满地殷红的血上,洒在他惊魂未定的心上。他的心岂止是惊,还是悲,是痛。他生来悲天悯人,他的悲悯发自于心,无迹无形。

就连一只麻雀的死,都会让他心伤不止。

与慧觉禅师相处虽不足两日,他却深感禅师的德高望重、面慈心善。他不敢相信晚饭时还好好的一个人,此刻却被残忍杀害。

看不到伤口,只有满地鲜血!

禅师曾说,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客。小镇卧虎藏龙,算半个江湖。一入江湖,便要守江湖的规矩,若坏规矩,会引来杀身之祸,不得安宁。

他不懂江湖,亦不懂江湖客。

他不知禅师坏了怎样的江湖规矩,以致惨遭杀害。难道江湖就没有天理王法?难道江湖客就可以随意杀人?他攥紧拳头,誓要找到凶手,替禅师报仇。可他不知凶手是谁,亦不知凶手为何行凶。他不会武,纵是找到凶手,他能手刃凶手吗?他握紧手中长剑,把心一横。

师父赠他秋霜,正是让他杀人、救人!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胡人与妩媚女子,在客栈大厅用饭时胡人就曾有意找禅师的麻烦,若是胡人所为,那嘟嘟胖岂不……正想着,隔壁房间又传来一声惊呼,正是张长生的声音。

不及细想,他立即飞奔至隔壁。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速度会如此快,如一道疾风,风过无痕。待发现张长生呆坐床上,他才长舒一口气。

他问张长生:“你喊什么?”

张长生额头冒着冷汗,似惊魂未定,支支吾吾道:“我刚刚做一个噩梦,梦见爹娘以及全村的人都被盗匪杀害……”

说着说着,他竟哭出声来。在白玉笙的印象中,张长生很少哭,尤其不会当他的面哭,可眼前的张长生却哭个不停,宛如泪人,他只得安慰道:“只是个梦,一个噩梦,我也常常做噩梦,男子汉大丈夫还能被一个梦吓倒?”

张长生遂破涕为笑,揉揉红肿的眼睛,道:“不错,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喔对,你刚刚在何处?我醒来后没看到你。”见白玉笙面色凝重,只是不答,遂问:“是不是有大事发生?难道是禅师……”

白玉笙疑惑地看向张长生,问道:“你怎知禅师会出事?”

张长生神色一慌,继而挠头,讪讪道:“我……我猜的,我们初下山,只有我和你,以及禅师,再无别人。”

白玉笙很快释疑,强忍悲痛,将慧觉禅师遇害之事告诉张长生。

张长生暴跳起来,嚷道:“一准是那胡人干的,晚饭时他就曾有意挑衅禅师,我们走,现在就去找他替禅师报仇!”

张长生说走就走,并伸手拽上白玉笙。

白玉笙来不及阻止,便被张长生连拖带拽着走出房门。张长生径直走到一间房前停下,一边敲门,一边破口大骂。只是任由他敲门,亦任由他大骂,房内竟是没有一丝回应。隔壁客房却陆续传来客人叫骂,骂他深更半夜装神弄鬼,骂他是个讨人厌的小屁孩。

他一时气急,猛地撞开门。

房内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压根没有胡人或是别的什么人。

过不多时,掌柜快步走来,埋怨道:“我说二位小哥,深更半夜的你俩还让不让人睡觉。小店开门迎客,从来没遇过像你俩这样的客人……”

张长生打断他,没好气道:“我问你,那个胡人与妩媚女子躲在何处?”

掌柜打着哈欠,双手叉腰,瞪眼道:“那俩胡人几个时辰前便已退房走了……不是,我说客官,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惊扰别的客人,我只能报官抓你们,七里镇可是个讲王法的地方,由不得你们胡来。”

白玉笙挡在张长生身前,拱手道:“掌柜,实在抱歉,我们事出有因,一定要找到那胡人,想要问清一些事,才会如此。还有,我们对七里镇的王法深信不疑,纵是掌柜您不报官,我们也要报官,只因您这家客栈已发生命案。”

掌柜心下虽惊,面上却极力推脱。

他眨巴着眼睛,威胁道:“客官,你莫要胡说,本店几十年生意,还从未有过命案。你若再散播谣言,小心我抓你到衙门治罪,治你一个蛊惑人心的重罪,淮南第一名捕贾捕头跟我可是有过命的交情。”

白玉笙不傻,自然听出掌柜的话外之意。他客居此镇,人生地不熟,不便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遂赔笑道:“岂敢,岂敢。”

接着,他将慧觉禅师遇害之事如实说与掌柜,掌柜听后仍极力推脱,声称客栈从未有过命案,并跟着他去往慧觉禅师房间查看。站在门前,白玉笙却是愣住,只因他清楚地记得之前房门是开着的,而此时的房门却紧紧闭着。掌柜不耐烦地推开房门,白玉笙抬眼望去,又是一惊,但见房间里床铺、桌椅、地板都很整洁,哪里有尸体,连地板上的血迹都不翼而飞。

房间恢复成禅师入住前的模样,干净、整洁。

白玉笙却如置身云雾,难辨真假,仿佛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梦,一个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