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颁奖辞

诺贝尔委员会主席霍尔斯陶穆

哈辛特·贝纳文特把他天才的想象力主要运用在了戏剧上。看起来,是他自己的各种生活体验,引导着他在戏剧上有条不紊地发展。贝纳文特想象力非凡,对他来说,作品似乎就是生活体验的直接表达而已,别人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精力,才能既写出同样深刻的作品,又能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感受。

贝纳文特能一直持续不断地进行戏剧创作,要归功于他完整的人格、周全平静的思维。他不只爱戏剧、爱剧场的环境,他对现实生活也一样热爱,把现实生活搬上戏剧舞台,是他一直希望,并且一直在做的事。他对生命的热爱不是盲目的,而是有批判性的。贝纳文特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智慧,他理性、冷静,不受外界影响,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也不会影响作品的客观性。然而他也绝不会让人感觉到不适。

基于此,贝纳文特的作品有一种突出的优点——优雅。在我们这个年代,能做到这一点的已经很少了,而在市场上人们也不关注这点。然而,优雅毕竟是一种可贵的特质,尤其当作者不费力气就能做到时,更能彰显作者力度把握之到位、修养之佳、艺术造诣之深。它体现在整个作品中,而这些不只赋予作品优雅的表象,更影响着作品的内涵及风格,影响着作品的结构及行文安排。

贝纳文特的情况就是这样的。他的作品取得的成就也许有高有低,但是都能体现出他敏锐、熟练的技巧和紧紧围绕主题的特点。他不显山露水、张弛有度地表达着主题。作品题材丰富诙谐,也许在程度上深浅不一,却都是纯粹的贝纳文特风格,丝毫没有杂乱的迹象。

文学写实一词,在常规上理解,一般指社会化的、沉重而平淡无奇的意思,为了讲述一个结果而努力。如果我们摒弃这些常规意义,那么贝纳文特的作品可以说是写实的,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体现生命的丰富多彩,体现剧中人物之间的矛盾、不同思想之间的矛盾,尽量真实地表现生活。但是,如果他写作的目的是引发人们的思索、解决矛盾、消除偏见、激发人们的同情心,那么为了不使这些和他所主张的真实客观的描写相矛盾,他必定是非常小心的,努力不因过度追求目标而影响作品的客观准确性。对一个剧作家来说,能够从事戏剧和舞台演出是非常幸运的事,但即使这个时候,他也格外谨慎。有时如果添加一些手段,就可以增强戏剧的节奏和情节,进一步调动观众的热情,但贝纳文特绝不肯这样做,不允许一些额外的东西影响了作品主题。他的戏剧天才是少见的,他能非常自如地把自己的想象力运用到舞台上,却又能摒除其他舞台剧的陋习。

他创作了大量的喜剧。西班牙语中喜剧的含义比别处要广泛得多,它包括结尾并非悲剧的中性戏剧,若结尾是悲剧,则称其正剧。贝纳文特的正剧中,最优秀的是《不该爱的女人》(1913)。除了这些喜剧,他也写了很多浪漫主义作品,有些作品充满着浓浓的诗意,有几部作品诗意的表达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然而,贝纳文特的创作重心仍是喜剧。就像上面说的,他的喜剧有严肃的正剧,也有结尾让人轻松愉快的真正的喜剧,他擅长创作短小精悍的喜剧,短篇喜剧已经是西班牙文学中一颗耀眼的明珠,他写起这种喜剧来得心应手,作品充满着他特有的机智、优雅,题材各式各样。贝纳文特可谓一代大师。这里我提几篇代表作:《小理由》(1908)、《爱情惊吓》(1907)、《请勿吸烟》(1904)。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优秀短篇作品,在这些作品里,贝纳文特巧妙不露痕迹地嘲讽着,诙谐自如地化解着人物间的冲突。

在贝纳文特的大型作品中,作者展现出来的社会事物让人惊叹,有农夫的生活,有城市各阶层的生活,有艺术家多姿多彩的生活,也有流浪艺人颠沛流离的生活。对于流浪艺人,贝纳文特描写时怀着一颗深刻的同情心,对他们的评价比别的群体的高得多。

但贝纳文特主要描写的还是上流社会,故事的发生地都是在马德里和摩拉利达。摩拉利达是贝纳文特虚构出来的一个镇,在他的作品里,摩拉利达总是阳光灿烂、风景优美,具有西班牙中部地区卡斯蒂利亚省的特点。在《喜剧演员们》(1897)中,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来到摩拉利达,意欲争取民众的支持,实现自己那模糊不清的理想。在《州长夫人》(1901)中,狂妄自负的野心急欲施展自己的才能,在摩拉利达寻找用武之地。如果说马德里是太阳,摩拉利达就如一颗行星,被马德里照耀着、吸引着,同时也映衬着马德里。摩拉利达和马德里一起,构成了两个重要的喜剧元素。

而首都马德里这个城市的精神内涵,则通过剧中人物的命运来展现。无论是剧中还是现实生活中,人物的命运变迁、社会流行趋势及文化发展情况,都取决于社会阶层。贝纳文特对这些的描写是如此的有条不紊、丝丝入扣,一步步地为我们展开。他首先描写环境,以纷繁多彩的生活来衬托人物,赋予人物鲜明的性格。环境、人物等因素其实和戏剧中的道具一样,都是为剧情需要设置的,是无须刻意彰显出来的。戏剧因素的作用就是组成一幅幅画卷,画卷里有社会群体,也有个人特写,那里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悲喜剧。我们可以这样形容,贝纳文特历尽艰辛创作了一面镜子,用既写实又艺术化的方式,让这面镜子映射出戏剧,来表现我们的人生。

后来,贝纳文特的作品更加紧凑、言简意赅,他描写的内容很简单,但戏剧冲突更加激烈,心灵描写也愈发丰富。同时,写作的目的性也变得明显,都只是围绕着一个戏剧核心。他所写的人物依旧是鲜活真实的,但有时对人物的刻画点到为止,对周围环境也只做些必要的描写,情节安排往往出乎意料,但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浑然天成,仿佛信手拈来,即成佳作。作品抽取的是现实中最典型、真实、自然的场景,读来每每让人感叹不已。这种写实的技巧并非从传统悲剧中习得,这种作品的写作目的也并非为了记述历史,只是要展现当下最真实的生活。

一般来说,贝纳文特剧本情节的安置不是故意抓人眼球,吊人胃口,而是想解决冲突。即使解决时要经历忧伤,但却能做到浑然天成,让人易于接受。他之所以能做得圆满,不是因为他灰心了,对世间一切产生了悲观消沉的情绪,而是因为对于应该妥协的地方,他明智地做出了让步。他剧中的人物经历着磨难,极力欲摆脱命运的束缚,被财富吸引着(超越别人,才能拥有财富),他们探索着、思考着这个世界,同时也反醒着自身,通过这种严谨的行为,他们把世界看得更清楚。最后,他们得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不是激情,不是自我,而是广阔的精神世界。这种精神世界是伟大的,是自我和财富的依附点。有了它,自我和财富才有意义。贝纳文特这样写,并非他主张听天由命,他只是顺其自然地接受因果。我时间不多,就提一下他的三个别出心裁又简洁雅致的剧本吧:《征服灵魂》(1902)、《自尊》(1915)、《白色盾章》(1916),其他好多剧本也都同样有价值。所有这些剧本有一个共性——人道主义,这对一个尖锐的讽刺作家来说多么难得。他的表述客观、理性,作品结构优雅顺畅,文中所体现的感受力和洞察力是那么的鲜明,运用得那么恰如其分。他行文简洁,语调平静,这都源于他一贯的风格。

不过,即使再好的作品,不同民族的人读来,感受仍会有所不同。日耳曼族和拉丁族气质迥异,日耳曼族喜欢委婉的抒情作品,但拉丁族人偏向于在创作时表达明确、畅快的作品。在日耳曼族人看来,拉丁族的作品内部深层力量有所欠缺。当然,南部的人在评论我们自己的艺术时,同样会提出相对的观点。所以,我们需要用客观的态度来看待地域文化差异,接受它,并且欣赏它。

西班牙人贝纳文特在写作中,把描写社会和个人的喜剧搁置一边,而把更多的笔触放在更深层次的东西上,并且尝试着给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矛盾和愿望一个说法。由于文化的隔阂,我们可能不会像他的同胞那样,对他有更深刻的了解,从而更加欣赏他。《星带》(1915)和其他一些作品就是这种情况。

对于贝纳文特作品的艺术局限性,我没有提及,只是讲他的写作手法,以及这种手法在他的国家和年代所体现出来的优势。在我眼中,再也找不到别的剧作家的作品,能像他那样真实地体现出社会各方面的生活。他的作品内容都很简单,但都有深刻的意义,这样的作品是会一直流传下去的。西班牙的作品一向是爱憎分明、真实有力,而且生命力旺盛。它用喜剧的形式来反映社会,言语机智,让读者在愉快中领悟到深刻的现实意义。贝纳文特的作品就是典型的西班牙传统作品,它结构独特,既是现代喜剧的代表,又是古典西班牙文学的传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