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眼睁睁地看着卡车在她面前滚下了悬崖,摔进了不知深度几何的山谷里。在悬崖边的时候,车头还曾垂死挣扎过,车前的两个大灯射向天空,但最终还是没入了深谷。
1976年10月10日
苏珊:
我本想早一点给你写信,但是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像经过上一次见面,我把这一年能说的蠢话全部都说光了,所以我就一直不敢提笔,怕再让你不快。墨西哥刚刚遭遇了飓风,你们有没有受到影响?新闻上说这次有2.5万人遇难,还有1.4万人受伤。墨西哥离你们也不是太远,每当看到临近你的地区遭受了什么自然灾害,我都会特别地担心你。我希望你能忘记我们上次的争执,我没有权利跟你说这些,也不能评价你的决定,我很抱歉。我知道自己有的时候会故意想要激怒你。我的确是一个固执的人,很蠢,也很难自我控制,甚至以为只要那么说了你就会回到美国来,以为会因此改变你的生活轨迹。我应该明白,很多美好的爱情故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对彼此的宽容。快点给我写封回信吧,告诉我你的近况。
致以你我全部的温柔。
菲利普
11月11日
菲利普:
我收到你的信了,我想说……你是有权利评价我的。你做得的确有些不对,但是你的确有权利这样做。虽然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但是你说的那些话却在无形中评价了我。我不会忘记你当时使用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我也一直在思考我是不是真的和你说的一样。如果我连反思都不曾做过,你说的那些话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丽萨,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飓风的名字,并没有影响到我们。但是工作还是很艰难,我经常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放弃了。你知道的,这个国家是这么特别。那些洒在地上的死难者的鲜血已经干涸。在苦难的基石上,幸存者们重建了他们的房屋,聚拢起身边的亲人,重拾生活中留存下的一切。我初到这里的时候,也曾经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是个很聪明、很有能力且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足以掌控一切。但是在他们身边度过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其实当地的民众远比我要更坚强,其实我只是个脆弱无用的人。
是不是他们面对生死时所体现的尊严让他们的生命变得如此绮丽,我不知道。在这里的工作同去战乱国家的救援并不一样。在这里,唯一的战争就是人类与风雨间的战争。交战的双方并没有正邪善恶之分,没有政治派别,没有为之奋斗的崇高信仰,只有人类在自然所给予的绝望面前的生存之战。是他们的勇气,让这片绝望之地开出了希望之花。我想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如此敬爱他们,我也知道,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如此敬仰他们。我在刚来的时候,一直以为他们是所谓的受难者;但在后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发现他们不仅仅是受难者,他们所能给予我的,远比我给他们的更多。住在蒙特克莱的时候,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我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孤单让我变得缺少耐心,让我渐渐无法感受到童年的愉快。菲利普,还请你不要生气,也不要误会,哪怕是在我们一起度过的青少年时期,我也觉得很孤独。这是真的,我是一个浮躁的人,一直都是。我总是想一步迈上好几个台阶,这让你完全无法理解我的生活节奏,因为它和你的人生步调完全不同。
上次见面的时候,一直到离开前我都没有机会说一句很重要的话:菲利普,我一直都很想念你,我经常翻看你给我的那本相册。上面每一张我们的笑脸都是如此的珍贵,都是我们童年的印记。我为我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向你道歉,我无法只为你一个人而活。
苏珊
纽约时代广场。新年前夜。同每年的这个时刻一样,广场上聚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菲利普找到了一群和他同来此地庆祝新年的同学。《纽约时报》大楼的电子屏上,有四个巨大的数字开始显现。午夜时分已然到来,这个世界来到了1977年。五彩的纸屑在空中飘舞,路人们互相拥抱亲吻。在热闹的人群中,菲利普却倍感孤独。他觉得很荒谬,人们为什么要根据日历上的数字来决定生活中应该开心的时刻。一个年轻的女孩沿着栏杆走了过来,试图在人潮中挤出一条道路。她碰到了菲利普,越过了他,又转过身来,给了他一个微笑。菲利普抬起手臂,向她挥了挥手。她就又向菲利普点了点头,好像在为刚才发生的一切表示歉意。他们之间隔了三个人,女孩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海浪中的一叶小舟,被人群裹挟着去往她并不想去的方向。而菲利普的身边,是两个显然已经迷路的游客。每过一段时间,菲利普都试着把头部从人群中解脱出来,似乎是想换一下气。他们两个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菲利普试着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最后,他们终于在这片喧闹的气氛中听到了彼此的声音。菲利普又用肩膀挤了一下,终于到了女孩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转过身来,面上满是惊讶。菲利普笑了一下,用一种近似于叫喊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新年快乐,玛丽。如果你能保证不再掐我胳膊的话,我可以先带你去喝一杯酒,好等到人群退潮。”
玛丽也回报给了他一个微笑,放大声音说:
“对于一个自称很害羞的人来说,你的确进步了!”
“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进步!”
“你练习过很多次吗?”
“在这种环境下,我只要再跟你说两句话,恐怕我就要聋了!我们能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吗?”
“我之前是和朋友们在一起的。不过现在我应该找不到他们了。我们之前约好了在曼哈顿的下城见,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菲利普点了下头表示同意,然后他们俩就如同海难的遇难者一般,被人潮席卷到了下城的方向。在第七大道的街尾处,他们进入了布里克街。接着,他们就随着一小股人群进入了第三街。玛丽的朋友正在蓝调爵士乐俱乐部等他们,一个钢琴家正在指尖下谱写着爵士乐的经典乐章,这种旋律是永不褪色的流行之声。
清晨的纽约还是很寒冷,街上的垃圾桶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空酒瓶,证实了这个城市昨夜经历的疯狂。现在,城市和人群都陷入了沉睡,街道中是纯粹的寂静。只有偶尔经过的几辆汽车才会发出一点噪音,让已经陷入醉后沉眠的街区显得不是那么死气沉沉。玛丽推开了菲利普公寓的大门。一阵冷风钻入了她的领口,她颤抖了一下,急忙裹紧了大衣。她向街上走去,在路口了招了招手。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在人行道旁停了下来。玛丽钻进车里,消失在百老汇的尽头。那一年的1月2日,爵士钢琴家艾洛·嘉纳宣布正式退出乐坛。菲利普又开始了新的学期。
2月初的时候,苏珊收到了一封华盛顿的来信。上面是来自“和平护卫队”总部迟到的新年祝福,还有对她去年工作的祝贺和认可。信上还说,希望她能着手研究在山区建立一个新的难民营的可能性。苏珊应当尽快确立一个预算计划,并向总部论证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雨季尚未过去,坐在房子的屋檐下,她看着如注的大雨,倾泻在街道的泥土地面上。
她总是会想到那些住在山里的人,每个冬天他们都要和自然之力做斗争,以便夏天的时候能有一个好的收成。再过几个星期,他们就要开始耕种了,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今年的景况尚不如去年如意。
胡安一直沉默着,他点燃了一根香烟,苏珊却立时抢了过来,把烟放在了自己的嘴唇上。香烟的火光照亮了苏珊的下半张脸,她悠悠地吐出了一个烟圈。
“你用来卷烟的纸是一张飞机票吗?”
胡安狡黠地笑了。
“我卷了一些黄烟,还有一些褐色烟草,混在一起就是这个味道。”
“有一股龙涎香的味道。”苏珊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龙涎香。”
“是一种能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味道,是我妈妈的香水味,她身上总是有一股龙涎香味。”
“您很怀念小时候吗?”
“只是会想念小时候出现在生活中的几张面孔罢了,我的父母,还有菲利普。”
“为什么您没有选择留在他的身边生活?”
“他是付你钱了吗?让你来问我这个问题?”
“我又不认识他。再说您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回答。”
“白皮肤小姐您实在是太奇怪了。您到底是要逃避什么,才要离开你的国家,躲到我们中间来?”
“年轻人,你说的不对。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躲藏,而是为了自我寻找。再说,你的问题其实让我很恼火。你认为雨还会下很久吗?”
胡安用手指向天边处的一道光,那是暴雨将要离开的预兆。最多再过一个小时,雨就会停。空气中有一种湿润的泥土气息,还有松木的清香,这种气息充满了苏珊的小屋。苏珊走到她唯一的橱子旁边,好让里面的衣物也可以沾染上这种香气。她用手轻拂着一件纯棉的衬衫,那种柔软的触觉突然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悸动。
她扬手把烟蒂扔到栏杆的外面,突然双脚跳了起来,向胡安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快点上车,我们要出发了!”
“去哪里?”
“不要一直问我问题!”
道奇卡车颤抖了两下,终于发动了起来。它巨大的轮胎在泥地里空转了几下,才终于攀上了几块较为稳固的石头,后轮在侧滑了几米之后最终驶上了正确的道路。前行的过程中,不断有泥土被轮胎带起,甩到车斗两侧的挡板上。苏珊一直在加速。大风拍在她的脸上,但她的表情中却洋溢着幸福。苏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胡安坐到了她的旁边,他们一起向山区进发。
“我们去哪里?”
“去看那个小女孩,我想她了!”
“路太滑了,我们开不上去的。”
“你知道我们美国总统是怎么说的吗?大部分人只能看到事物的现状,然后去想为什么会这样,可我会去想事物将来可能发展成什么样,然后去思索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呢?今晚我们要去和罗纳尔多·阿尔瓦勒先生共进晚餐。”
如果肯尼迪先生真的了解洪都拉斯山区冬季的路况,他也许会等到春天再发表这通高论。6小时以后,苏珊和胡安已经攀到了半山腰,而卡车的轮轴上已经沾了太多的淤泥,根本无法继续为卡车提供动力。离合器开始打滑,发出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逼迫苏珊认清现实。他们只好在半途中停了下来。如果就凭这样的车况,明天天亮之前他们根本无法通过剩下盘山路上的6个转弯,无法到达那个已在苏珊心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小女孩所居住的村庄。胡安绕到了卡车的后面,从一个麻袋里取出了4床被褥。
“看来我们今天要睡在这里了。”他直截了当地说。
“有的时候我的确很任性,我自己都无法忍受。”
“您不用自责了,脾气不好的又不是只有您一个人。”
“你不用帮我开脱。今天又不是教历上规定的圣苏珊日,我们还是再过一段日子再庆祝我的伟大功勋吧。”
“您为什么要来看那个小女孩?”
“车上都装了些什么物资?我饿了,你不饿吗?”
胡安翻了翻另一个麻袋,找到了一大盒菜豆。他本想给苏珊做一道名叫“卡萨门托”的当地菜肴,但这需要先煮点米饭。在这种倾盆大雨里,他根本无法生起火来。苏珊把一袋饼干泡到了牛奶中,然后把它倒进了嘴里。雨水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汇成了“小溪”。苏珊干脆关掉了雨刷,好节省车上电池的电力。不能看到车外的景象也没关系。
“比起山谷中的那些小孩子,您好像更关心那个小女孩。”
“其实你也不应该这么说。我没法每天都看到这个小女孩,所以才更加想念。”
“菲利普呢?您也会想念他吗?”
“你能不能放过我,不要再聊菲利普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我只是想尝试着了解您。”
“我没有什么可了解的。是,我很想念菲利普。”
“那您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因为我选择留在这里。”
“但对于一位小姐来说,她真正的生活就是留在她爱的男人身边!”
“你这句话说得不对。”
“我不明白有哪里不对。一个男人真正的生活也应该是和他的女人在一起。”
“事情并不总是这么简单的。”
“那你们这些外国佬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呢?”
“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简单的权利,这也是我喜欢和你们待在一起的原因。要想在一起,相爱这个理由还不够,还需要彼此并不排斥。”
“什么叫并不排斥?”
“就是说两个人都喜欢和对方在一起生活,有同样的希望和愿景,同样的目标,同样的渴望。”
“但是在真正在一起之前,你们又怎么能知道不会是这样的呢?根本就没法预见!刚开始根本就猜不到。爱是需要耐心的。”
“胡安,你是不是在你的年龄上对我撒谎了?”
“在我们这里,和相爱的人结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在我们那边,相爱并不是结婚的充分理由。这听上去很荒谬,我得承认你说的很对,我们有的时候就是很奇怪,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道白色的光穿过天际,接着一声奇怪的爆炸声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暴雨又来了,带着一种更强的力量,雨水冲击着本就脆弱不堪的卡巴斯拉德纳可山的山体。很快,那些本就浸满水的泥土再也无法吸收更多的倾泻而来的水分,它们沿着地势滑下,导致了大面积的山体滑坡。胡安不再继续听苏珊说话,面上浮现出明显的担忧神情。他试着打开车窗,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逼迫他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的头部开始左右移动,捕捉着各种微小的动静,就像在草地中隐匿着的随时准备觅食的野兽。
“你怎么了?”苏珊问道。
“别说话!”
胡安把右耳贴在了车窗上,好像在窥视什么,而苏珊一直在用眼神询问他,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胡安把一根手指竖到了嘴唇前,示意她保持安静。苏珊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