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七岁的朱由检突然被传位

争夺皇权

大明天启七年(1627)八月,满世界泼火般滚着热浪,火烧火燎的干烤憋得人汗都出不来,一肚子下水都焖熟了,直想给自己开膛破肚过过风。

京城大街铺的那青石板,照上面撒泡尿,不等提上裤子,眼瞅着那尿渍就化成了白气儿。一阵风吹起,卷起干细的黄土把物什都裹包了,就像烧红的炭星子抽在脸上,就是娘们儿、小孩儿也挨磨得皮糙肉粗。

满大街见不着几个行人闲客,不为讨生计,谁出来晒肉干儿?连小贩都懒得吆喝,只有送水马车的吱扭声和糖人儿、干果挑子的拨浪鼓声有气无力地响几声,也被知了的聒噪声盖过了。

离护国寺不远,有一家大药铺,名仁义堂,是京城有名的二十大商家之一,掌柜姓孟,此时正趴在柜台上冲盹儿。帘子一响,进来三个人。

孟掌柜惊醒了,强睁开眼打量,认出其中二人,唬得他“呦”了一声跳起来,紧趋几步,作个长揖,“三位爷,这下火的天您老人家还出来?您几位先坐,喝口凉茶去去暑。”一面赶紧招呼徒弟上茶。

这二人是大内御药局的尚药、奉御二太监。一般内府出来采药,都是尚药一人带几个药童,偶尔也有奉御来的。此番二人同来,必是有大要紧了,该不会是皇上病了吧?这样想着,可没敢问。

三人坐定,尚药跟孟掌柜较熟,说话不外道,“老天爷没长腚眼儿,跟紧着起哄,把人都烘成干儿了,真恨不得扒了这身皮囊。”说完端起茶一口气儿全灌了下去。

“我说爷,听说白水那边又闹贼了,连澄城县都给占了?”孟掌柜想打听点儿新闻,宫里人消息准。

“嗤——!”尚药嘴里哼道,“饥民抢粮,也就蹦跶个三几天儿,围他一阵儿,也就散了。”

“听说西边儿旱得邪乎,怕的是一呼百应啊!闹翻了一个陕西,多少银子才弹压得住?”

“嗨,万历四十四年(1616)大旱,观音土都吃光了,饥民易子相食,也没闹出个鸟!你一个卖野药的,操甚卵心?”

孟掌柜一笑,心说野药不野药,皇上不也照吃?他没接这话,又问:“听说北边女真鞑子努尔哈赤死了,可是真的?该太平了吧?”

“太平?你等着吧!老努那七个成年儿子个个如狼似虎,继位的那个皇太极比他爹还厉害。唉,治乱世用重典,当年老努兼并女真五部,反相已露,我朝却一味恩宠,封都督佥事,赐龙虎将军,结果他成了气候。就是这皇太极,这不又把朝鲜打服帖了。太平?猴年马月啦!”

孟掌柜叹了口气,“唉,我这铺子这人参、鹿茸、虎骨、麝香,还有高丽参是再续不上了。”

这时那面生人开口了:“看药吧。”

“对,”尚药太监马上接口,笑着说,“今儿个没工夫跟你闲磕牙,咱(zá)家不找你要北边的货,咱家要南边的。”说着掏出方子递过去。

孟掌柜接过看了,见上面写着“海蛇、槟榔、草果、紫河车”,没有数量。孟掌柜摇头了,这槟榔、草果是去食积气滞的,宫里只是一时缺货。这海蛇是强壮药,可是极稀罕物,只产于台湾和倭国沿海,俗称蛇婆,产量极少。

宫里的名贵药都是四方解纳,宫里都没有,他上哪弄去?紫河车就是胎盘,可治骨蒸肺虚,可也没多少了,又哪能马上寻得?只得实话实说:“小人不敢撒谎,槟榔、草果倒是有,也是不多了,不知爷要多少?这海蛇更是极难寻的,自打荷兰人占了台湾,小人这里就断档了。紫河车小人这里倒是有些干的,可还没有研好,小人这就去研。”

那二人就拿眼看那面生人,面生人略一沉吟,“好吧,槟榔、草果、紫河车有多少全拿出来,紫河车不必研了。”

孟掌柜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儿,两个伙计拿了出来,却都不多。槟榔、草果用两个麻包装着,都只剩了小半包,紫河车用个木匣盛了,里面垫着一块红锦。

面生人挨个拿起搓搓闻闻,又翻翻拣拣,又用指尖蘸点儿紫河车放在舌尖儿上,好一会儿才道:“就这样吧,都打了包,算账吧。”

伙计们过秤打包,孟掌柜一边记账一边琢磨:这面生人不是太监,他有胡子,胡子半白,年纪当在半百以上,精通医道,定是御医。三人身着便服,又不介绍,想是要保密。历来内府进药没有御医跟着的。是了,不是皇上病了,也是皇后或刘老太妃病了。孟掌柜不敢耽搁,忙忙地打点齐备,送三人出门上马,看着急驰去了。

三人策马飞奔至玄武门,掏出宫牌一晃:“奉旨不下马!”便马不停蹄直奔乾清门,下了马,一人捧了一样,折进门内南庑(wǔ)西头的南书房。屋内坐着五个人,三人打了个躬,老御医跨前一步:“阁辅大人,缺的药配齐了三味,下官一一验过,只是紫河车还是干制的,尚缺一味海蛇。”

“缺一味打紧么?”首辅大臣黄立极问道。

“一时不打紧,缓急之时可用蛤蚧代替,只是应催办福建尽速解进。”

“马上煎制进御。”三人正待退出,黄立极又道:“慢!”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霍大人拿来了仙方灵露饮的配方,你们看看,可有问题?”

三人接过看了一遍,老御医道:“这不过是不入流的民间医书《先拨志始》所载一方,其法取上好大米,淘净用甑(zèng)蒸熟,内放银瓶蒸吸其汁饮之。此方用于老弱婴幼不能进食者,只为进食之用,并无疗效,但亦无致病之由。”

“霍大人,你是如何调制的?”阁臣礼部尚书张瑞图问道。

兵科给事中霍维华低首答道:“乃是用粳糯米,淘尽糠秕,和水入甑,用桑柴火蒸透,甑底置长颈大肚银瓶,俟米溶化为液,逼出清汁,流入银瓶封装进御。”

老御医听了道:“依霍大人所言,应无问题。”

霍维华暗出一口气,却又听黄立极道:“既如此,为何皇上吃了月余,竟是离不得龙榻了?”

“自那年皇上泛湖龙困,大病一场,就种下了病根儿,但皇上不知爱惜龙体,随兴而为,迁延日久,积劳成疾,怎得不病?”老御医刚说完,秉笔太监李永贞、锦衣卫指挥使魏良卿闯了进来,“几位大人,厂公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圣上身边呗。”阁臣礼部尚书施凤来回答道。

李、魏二人出来往里走,见守在乾清宫门口的是皇上贴身太监谈敬,李永贞道:“去把厂公请出来。”

谈敬忙赔笑道:“对不起了李公公,厂公说了,皇上病不好,他不出宫,任谁也不见。”

“老祖太太呢?”

“也在里边。”

“那就把老祖太太请出来,我们在敬事房等她。”

客(qiě)氏走进敬事房,二人忙起身行礼,待客氏坐下,魏良卿道:“老祖太太,现在连草头百姓都知道皇上病了,朝中已经有人将矛头直刺叔父了。”

“哦?说什么了?”

“刘之凤说,‘假令刘瑾拥甲士三千,能束手就擒乎?’”李永贞道。

“刘之凤、刘瑾是什么人?”

“刘之凤原是南京御史,曾请亟(jí)罢内操,厂公传旨切责,并宣谕廷臣,再渎奏者罪无赦,天启六年厂公夺了他的职。刘瑾是武宗时的大太监,跟咱厂公一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野惧服,也是武宗为太子时得侍东宫,这也跟咱厂公一样,但后来诏磔(zhé)于市,族人、同党皆伏诛了。”

“狗屁话!一口一个‘跟厂公一样’,照你这口气,咱们都离死不远了?!”客氏愤然作色。

李永贞扬手给自己一嘴巴:“这张臭嘴该撕了,还不如个腚眼儿!”

客氏瞪大了眼:“这话是说咱们要造反?”

“一点儿不错,廷臣中有这种心思的怕是不在少数。东林虽灭,朝中明不言声暗向东林的大有人在,再不动些手段,就该有人蹬鼻子上脸了,新皇上一坐上龙椅,就会有兔崽子拿咱们开刀了!厂公到底是啥心思,该拿个主意了。”李永贞语气铿锵。

客氏道:“唉,他是啥心思?他啥心思都没了,就是守在皇上身边儿寸步不离。”

“皇上……到底怎样了?”魏良卿想说皇上要薨(hōng)了该怎么办,想到客氏不爱听这话,没敢说出口。

“皇上已经全身肿胀,醒少昏多了。”

“那就该预做些准备才是,现在再在信王身上下功夫怕是有些晚了。唉,谁能想到圣上会终身无嗣呢!”

客氏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谁说要在信王身上下功夫了?谁说皇上终身无嗣?”

“怎么?!”两人都大吃一惊!

客氏看一眼门口,压低声音:“皇上有遗腹子!”

“啊!遗腹子?在哪儿?”

“在老身处。”

二人大概明白了,果真是皇上的遗腹子,那真是上天开眼,但怎会养在客氏处?显然是另有勾当。但客氏不再多说,也就不便多问。“这真是社稷之福啊!皇上知道吗?”

“是你我之福。本来早该让皇上知道,谁能想到皇上这病来得这么快,说垮就垮了。”

李永贞想了想,道:“现在龙血有几个月大了?”

“小的二三月,大的四五月。”

魏良卿睁大眼,“竟有这许多?!”

客氏阴险一笑,“有备无患,只有一个,你知是龙是凤?”

这等于是告诉了二人行的是嫪毐之事!李永贞心中大为振奋。

正此时,一阵紧赶着的小碎步的杂沓声由远而近,管事太监谈敬闯进来,“老祖太太,皇上醒了,要传信王见驾!”

客氏腾地站起:“什么?皇上居然醒了?传信王干什么?”

李永贞也噌地立起:“还能干什么?传位于信王!”

“魏公公怎么说?”

“当着娘娘的面,能说什么,就冲我挥挥手。”

“不行,不能见!”客氏狠命一挥手,想想又道:“就说去传了,过一会儿皇上还得昏睡过去。”

“可是……”

“怎样?”

谈敬道:“娘娘已经叫王承恩去传了。”

客氏听后颓然坐下。

“要不,拦住信王?”李永贞道。

“不可!”魏良卿忙阻拦,“信王被阻,马上就会传开,满朝文武都会知道,圣上也会知道!”

客氏想想也是,魏忠贤虽然势压朝野,皇后毕竟是国母,威仪自在,人心自在,行事还不能太过,皇上要发句话,就可能唾手之功毁于一旦!正发呆,只听李永贞道:“老祖太太,皇上不是有血脉吗?”

一句话提醒了客氏,起身道:“对,老身进去等那信王,看他们是怎么说!”

临终传位

十七岁的信王朱由检,挟着风裹着土刮过来了,保和冠服胸前的方龙补都挤成扁龙了,本就清癯而苍白的脸更白了,大步踉跄进了乾清宫。转进过廊,早有人接着,此人六十上下年纪,身材壮大,微胖,面白无须,着三襕(lán)红坐蟒贴裹,双袖襕蟒纱衣。

信王一见,腿立刻一弯,揖下去:“小王见过公公。”

魏忠贤忙还礼,“王爷折杀老奴了,王爷快请。”

信王进了西暖阁,见皇上平卧龙榻,目微闭,口半张,龙颜肿胀,透明一般,似吹弹得破,面色灰白,仿佛蜡人儿。

信王紧趋几步,扑地跪倒,俯身叩首,长泣不起,“臣弟……叩见皇上,吾皇万……”

天启皇帝龙目微睁,声若游丝,“免,五弟……快起!”

“臣弟……不起!”信王已是哭得软瘫,一声“五弟”更让他撕肝裂胆!想先皇虽诞有七子九女,但二、三、四兄及两弟早夭,只剩得你我二人。皇上镇日里耽于倡优声伎,奇技淫巧,又有魏、客二人封闭内廷,擅权外朝,自己自勖(xù)勤宫迁居信王邸后,为避魏阉猜忌,只好称病不朝,亦不敢进宫拜问。皇兄病重,作为唯一的亲骨肉,早就该守在榻前,尝药视膳,尽手足之情。但若未承旨入视,必被人指有异心。若皇兄驾崩,还会被陷是妄窃大位,阴下狠手,那可是百口莫辩!所以从不敢主动探问。兄弟二人竟是咫尺天涯,不得相见,直是病入膏肓,才得一见。想至此,已是五内如摧!“臣弟愿日日跪奉皇上,亲近天颜……”

“……你且起来,朕有话说。”

信王磕了个头起身,魏忠贤搬过座椅,信王受宠若惊,忙不迭道谢,可没敢落座。

“天意难违,朕自知时限已到,势难再起……”

“皇上衔负天命,春秋鼎富,好生调理,绵寿正长呢……”

“朕是个文盲皇帝,治不得天下……你也知道,父皇为太子时发生过争国本、妖书案、王日乾告变、梃击案等一系列争储事件……皇祖宠妃郑贵妃屡屡作梗,故父皇常忧地位不保,无心教子,不为朕延师……父皇又是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撒手江山,撇给朕了,叫朕如何……你天性聪慧,自幼好书,当有治国的经纶。”

听了皇兄之言,朱由检忙躬身道:“臣弟不如皇兄……”

魏忠贤听了天启这话,心就抽紧了。魏忠贤日日祈祷皇上度过此劫,病体好转。皇上传见信王,魏忠贤就知道大事不好,但还抱着一线希望,皇上只是想骨肉相见,不是明诏传位。现在话已说出来了,再无可盼。

魏忠贤心乱如麻,转身出来。

“信王朱由检!”天启突然发出低低的一吼。

信王还没回过神儿,听皇兄连名带爵一并叫出,声音沉沉的,身子一抖又翻身跪下了,“臣朱由检恭聆圣谕!”

“……你读过书,谙圣人之道,要做个守成之主,有道明君,勤懋(mào)内务边事,勉为尧舜……”

朱由检浑身血流紊乱,人整个儿麻酥了,稍一愣怔,就趴伏下去:“皇上出此言,臣当万死!”

天启继续嘟囔着,朱由检早已心如乱麻,交代后事了,江山撒手了!虽在意料之中,乍听也觉轰顶。不用他说,朱由检心下也明白,他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但是,外有女真大兵压境,女真定都沈阳已年余,北方各部望风归附,高丽国也已签城下之盟。努尔哈赤虽死,其子羽翼丰满,更加骄悍,平定关外局面非朝夕之功,如何支撑得过?内有陕西反贼王二,竟是凭地坐大,攻城略地,已成张势,官军竟奈何不得!

朝堂之上更有魏忠贤一班太监把持朝纲,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句话,无论是一品大员还是平头百姓,提起魏忠贤没人不肝儿颤!承接帝位,如何措置?名为天子,实是傀儡,甚且性命不保!含糊听罢,朱由检头也不抬:“皇上这话说早了……皇上大安有日,臣,不敢奉诏!”

“朕知道命在须臾,朕不自欺,你也别欺朕,平身吧。”

“延天下名医,皇上定能日见起色,伏祈皇上收回成命!”朱由检脑袋都快扎到裤裆里了。

天启哼了一声,“起来说话。”信王又磕了个头,起身刚想落座,天启从衿下伸出一指微微一摆,“坐过来,坐到炕沿儿上,挨着朕。”

朱由检捱到床边儿,坐了半个屁股。

天启哆嗦着伸出肿胀滚圆的手,抓住信王的衣襟,两行浊泪早流过太阳穴。朱由检一惊,赶忙伸手捧住皇上的手,心内如油鼎沸。

天启嘴角挂上一丝笑容,“你可还记得你……十岁时,有一天,朕与你嬉戏,你问朕:‘皇兄……你做的是个什么官儿?你这个官儿我能做么?’朕笑着说,‘可以可以,等我做几年后,就给……了你做。’”天启收了笑,“真是……君无戏言吶!想不到,儿时的一句懵懂戏言,如今竟落实在了!唉,朕‘不识字’,又溺于……声色犬马,游戏射猎,不理朝政,是个……暗昧皇帝,朕知错了。祖宗召我去了,也是怕误了江山。……你也推得够了,不可再辞。”

朱由检不敢再拒,也不敢接,口中嗫嚅,正不知进退,只听得环佩叮咚,一阵风就刮了进来。

朱由检抬眼一看,忙起身作揖,“奉圣夫人,小王见礼了。”

客氏看一眼朱由检,“呦,好个俊俏的王爷,几年不见,越发出息了。”便转向天启,“皇上是要颁传位诏吗?”

“对。”

“传给谁?”

“五弟……信王。”

“不行!”客氏杏眼圆睁,见天启和朱由检同时抬起头瞪大眼望着自己,便道,“皇上正有嫡传血脉呐!”

“什么?!”天启嘴也张大了。

“皇上身边宫人已有二人有孕在身!”

天启居然手一撑腰一挺坐了起来,“可是真的?”

“一点儿不假!”

天启手一松,又摔躺下了,“……这就好了……在哪儿?……传……传……”

客氏上前把天启头轻轻摆放好,给他掖了掖被角,“我的爷,您现在可经不得心里头颠倒,这身子骨更经不起这一起一放的折腾,还是待养好了精气神儿再传见吧。”

“且慢!”随着一声清丽的低声喝叫,朱由检抬眼看时,见是张皇后从后帘走出。

朱由检慌着要跪下,“皇后娘娘……”

“五弟请起,”不待朱由检见过礼,皇后就伸手拦住,然后转过身对着客氏,冷笑一声,“宫人有孕,本宫怎么不知?”

“都是小婢子,想是皇上偶然临幸,初起并没当回事,当发现有了身孕,皇上已是不起了,所以没敢惊动皇上,娘娘怎会知道?”

自天启不起,皇后就一直侍奉身边,不离左右,亲自把汤喂药,朱由检进来时才避到帘后。初听客氏言,心中也是一阵激奋,又倏地凉下来,略一寻思,大有可疑,皇上体格康健时都无这等巧事,近几月一直病体恹恹,会有这般能耐?所以要亲自探问明白:“皇上想想可有过此事?”

天启努力回想前几月可有过荒唐之事,荒唐事自然有过许多,可最后的荒唐事是在何时,想得筋疲力尽也再想不出。

皇后见天启回答不出,又转向客氏,“小婢子怀的也是龙种,你好大胆,竟敢隐匿不报?!”

“老身后来也想到这一层了,觉着该让皇上知道了,偏是皇上已是沉重了。”

“那为何不告知本宫?”

客氏略带不屑地一笑,“老身这不是告诉娘娘了吗?”

皇后沉吟片晌,“那宫人现在哪儿?”

“在老身处。”

“什么?你真是胆大包天,敢把怀孕的宫人私藏在你自家!”

“娘娘怎说是私藏?皇上都是老身奶大的,谁能比老身照顾得更周到?”

皇后犯难了,默然一会儿,下了决心,此事断难寻根据,客、魏做手做脚是行得出来的。即使真是丈夫骨血,也须忍痛割爱。魏忠贤权倾天下,腹中胎儿当了皇上,这江山岂不给了魏家!“依夫人之见,现在该当如何?”

“自然是待瓜熟蒂落,由娘娘抱着小皇子登基了。”这是魏忠贤交待好的,由张皇后抱着小皇子登基,可钳众口。

“那这国家交给谁呢?”

客氏曾听魏忠贤说过,如果行那狸猫太子之事,就要“阁臣摄政,信王与魏忠贤监国”,便原话端了出来。

皇后嘴角挂出一丝笑意,“好吧,就请夫人现在将那怀孕的宫人领来,让皇上一认,今日后由本宫照管。既是皇上嫡子,理当由本宫抚养。不过既是皇上一脉,必得有几分像皇上,才好认得呢。”

客氏心中一紧,思忖了一会儿,咬咬牙道:“皇上病成这样,怎能现在让皇上劳神费心?还是等皇上稍好些再领来。更不敢劳烦娘娘,待到出生之后再送回娘娘身边不迟。”

“岂有此理!皇帝血脉,本宫不得监护,却要你一个乳母来管着?!”

客氏嘴一撇,“老身管得皇上幼时,自然也管得小皇子!”

皇后一声冷笑,转向天启,“皇上可听明白了?那宫人竟不让皇上和本宫一见,腹中胎儿到底是姓朱还是姓魏、姓客,不辩自明!”

天启也似有所悟,无论如何,信王是皇家血统,与自己同是父皇嫡亲一枝,自己唯一的亲兄弟,皇后之言毕竟是从大明天下着眼,还是依了皇后才是正经交待,便道:“朕身后之事……由皇后主持。”

“妾身自然秉承皇上旨意,”皇后转向朱由检,“不用本宫再多言了,皇上刚才已经当面口谕,传大位于信王了,信王还不谢恩?”

朱由检本就五中昏瞀(mào),更知道皇兄宠信客氏,而客氏不仅势大,且是个杀人如草不闻声的毒妇,当着客氏面,更是不敢作答了。

皇后见他如此窝囊,兀地勃然变色,气出急促,语带颤音:“信王要将这大明天下拱手让人吗?!”

这当头棒喝把个信王又打趴下了,张着嘴应不得声儿。

皇后又接着道:“皇上无嗣,信王不是不知,信王与皇上同气连枝,信王不接谁接?信王,你回本宫的话!”

朱由检素知皇后肃正刚直,早就怵着几分,见皇后劈头盖脑,语气严厉,腰就软了下去,磕头出声,“……由检记住了……”他还是不敢说“领旨”的话,但总算认下了。

皇后面色和缓下来,天启竟淡淡一笑,“中宫伴朕七年了,常正言匡谏朕。今后少年寡居,朕实在放她不下呀!”说至此收了笑,对朱由检道,“皇后德性贤淑,品行……庄静,你须善为……保全。”

皇后眼眶中便就溢上两汪清泉,朱由检忙不迭地应承。

天启一口气说了这些,已是喘个不住,刚有些缓和,又是一阵急咳,喉中咕咕作响。皇后情知不好,忙掏出绢子去接,已是不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射出二尺有余!

皇后的眼泪就下来了,颤声唤道:“快传御医!”

外面应了声儿去了,天启抓住信王手,“魏忠贤、王体乾等,恪谨……忠诚,勤勉体贴,才德俱佳,可……任大事。”信王唯唯。天启这才松开兄弟的手,“召诸部科道……觐见。”

皇后冲着客氏向外一指,“皇上要召见外臣了,请夫人退下吧。”

其实不用皇后撵,天启这话本身就是当头一棒!客氏急转身匆匆而去。

“五弟且来。”借着谈敬出去宣召的当口,皇后敛了戚容,将朱由检拉至屏风后,低声道:“中涓诬我父张国纪欲弑君另立五弟事,五弟可知?”

“竟有此事?!”朱由检如遭雷殛。

“幸皇上凡事愦愦,独厚夫妻兄弟之情,不问。否则五弟和我父早做了刀下鬼,明日之天下便要姓魏了!皇上要五弟重用魏、王,五弟要心中有数。相见无日,为嫂不得不言。”

朱由检心中悸悸,“臣弟记下了。”

客氏急步走出,大叫道:“谈敬你站住!”

谈敬站住回身,客氏道:“你给我呆着,不许去传旨,皇上不能见诸部科道,懂吗?再等一会儿,皇上就睡过去了。”

“那,如果皇上一时半会儿还睡不过去怎么办?”

“不去管他,你再拖一拖!”

“老祖太太,我担待不起呀!”

客氏眼一瞪,“魏公公那儿你就担待得起吗?!”

“更、更担待不起了……”谈敬话没落音儿,乾清宫太监王承恩从身边小跑而过,到乾清门口,扯着猫嗓高叫:“皇上有旨,传诸部科道觐见——!”

客氏两手一耷拉,看着王承恩的背影儿,狠声狠气道:“又是这个张嫣!早把她从皇后位子上拽下来,哪还有这般麻烦!”

天启竟没再昏睡过去,直捱到了六部九卿诸臣赶到,进来一个跪倒一个,匍匐于地。跪在最前面的黄立极道:“皇上,大臣们都到了,请皇上示下吧。”

天启向上抬抬手,“都抬起身……”众人抬头立直身子,天启急促地喘了几口,显然是在用力运足气,“朕要去了……”此话一出,黄立极带头,立时响起一片“唔唔”的哭声。“朕还有口气儿呢,都住声儿,听朕……说。”“唔唔”声立刻没了。

“朕去后,朕五弟……信王朱由检……承袭……大位。”

黄立极道:“臣等遵旨,侍储君如侍皇上。”

“好。”天启转向朱由检,“魏忠贤、王体乾忠……忠贞可计大事,魏良卿用事恭谨,可代朕飨……南北郊,祭、祭太庙。”

朱由检道:“臣弟遵旨。”

黄立极接言:“皇上任贤勿贰,诸臣敢不仰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