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断桥(从维熙文集2)
- 从维熙
- 5802字
- 2018-06-13 16:27:10
梁仪又像魔术师一样,顺兜口掏出来一颗小小的子弹头。我的面前如同亮起一道闪电,一下把思维照亮了:钢盔的洞眼和这个已经磨得发红的子弹头,既是梁仪过失的记录,也是梁仪和朱雨顺挚笃友谊的渊源。他们不是从握手开始的情谊,而是用鲜血写下的开篇。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梁仪讲起这些似有弦外之音,但究竟中间藏有什么底蕴,我还很难捕捉。徐虹也好像听呆了。她用一只手托着下额,身心完全被牵到梁仪和朱雨顺之间来了。如果说,她刚才还对梁仪有些见外,此时她的目光中闪烁出来的东西,除了信任之外没有别的。
“这次失误,是我一生中重大的失误,从那以后,我做事力戒莽撞,遇见任何事情都在脑袋里过一遍筛子。后来,我之所以能在部队里干过一段地方武装的支队长和大部队的侦察兵工作,都和这次血的启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我这一枪,对朱雨顺的命运,也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影响。唉!怎么说才准确呢?用句文绉绉的词儿说,是我把他推上了悲剧的舞台——当然,我的用心是善良的。
“黎明时分,我背着朱雨顺,踏着滚动的冰排过了辽河。我算是服了这小子的毅力了,不知他那双溃脓的双脚,怎么走出那片杂木林子的。他趴在我背上一声不哼,就好像他的身子不是肉长的,而是个生铁块子。好像他身上网状的神经都蜕化了,变成支撑他忍受伤痛的根根钢筋。他没有抱怨我,倒反客为主地安慰我说:‘你别难过。要没你打我这一枪,我还找不到支队的同志呢!如果让敌人逮了去,顶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去填狼狗的肚子。’他还有兴致拿我取笑说:‘小梁同志,我这个大块头压在你这小矮子身上,心里真不是滋味,咱俩是不是换个个儿,我背你走一段?’‘好!好!’我嘴里连声应着,泪往肚子里咽。你想,我怎么能叫他来背我呢!如果那样干了,我梁仪还能算个人吗?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赎回我的过失,请示了支队长的意见之后,把他暂时安置到我乡下的姨母家里去养伤,以掀掉压在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她家是地方支队的基本群众,我从城市跑到乡下来抗日,就是从她家里接上线的。我姨夫早年死于肺痨,家里只有姨母和她一个女儿,母女俩在沙河上摇摆渡。朱雨顺去了,可以冒充是我,既可以掩人耳目,又可以在荒村野渡养好他的枪伤。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说老实话,我当时可没有想到爱情这个字眼,更没有想到那三间临河石头砌成的河渡小屋,成了朱雨顺命运的归宿——我姨妹竟然爱上了他。我姨妹名叫姚翠玲,人长得当然比我要好看多了,但也说不上怎么太好看。徐虹同志,你不妨过目一下……”梁仪边说边顺着上衣口兜,掏出来一张照片,很有礼貌地递给了徐虹。
老黎,你能想到,这就是那张从朱师傅箱子里找出来的发了黄的照片。我虽然在朱师傅的屋子已经过目了,此时还是不无好奇地探过了头去。不知道徐虹是不是因为同是女人的缘故,她好像比对石桌上那顶钢盔和子弹头,情绪要热烈得多,她把照片捧在手心上凝视了好一会儿,微微地笑着说:“不是挺漂亮的吗?”
“大虎山脚下,沙河边上的柴火妞儿,谈不上什么漂亮,不过看着还算顺眼。”梁仪似贬实褒地淡淡一笑。
“旁边这个小女孩呢?”徐虹关切地问。
“她叫小翠儿,是朱雨顺的女儿!”
“真好看——”徐虹掏出手绢把照片擦了擦,好像照片上有什么灰尘,挡住她的目光似的。看着看着,她脸色忽然沉郁下来,急切地问道:“这就是朱师傅死去的妻子和女儿?”
“这个……还是按顺序往下说吧!”梁仪舌头拐了个弯子,把话题又扯到这三间渡房里来,“俗话说:‘蔫人出豹子。’我理解这句话,对男人和女人都不例外,特别是在人的青春期。别看我表妹长着一张安安静静的脸,心可野得很哩!我从城市跑到她那儿的时候,她一百八十个看不上我,天天挖苦我说:‘就凭你这矮子高粱,还想抗日?你就老老实实地帮我在这儿摇船吧!摇船要是没有力气,你就看灶火膛,让我养活着你!’我觉得我这个姨妹太野了,就反唇相讥说:‘我说翠玲,你学文明点好不好!’她把嘴一撇说:‘你大概觉着你这洋学生还像个人是吧?掏心窝子说吧!我担心你一辈子娶不上媳妇!嘻嘻嘻嘻……’我说:‘姨妹,你也甭挖苦我,就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渡口,眼珠子也得放低一点,要是把自个儿身量看得太高,也难保不当上女光棍!’她不急不慢地朝我只是笑:‘别看我不识文断字,可以对你吹个大牛,我看上谁,谁就跑不了!信不?’
“从我背着朱雨顺一上她那条船,我就发觉翠玲看上了他。她把船橹扔给我,让朱雨顺斜靠在她身子上,并‘哧’的一声,扯下褂子下摆,擦着朱雨顺脸上的泥雪。她把朱雨顺背进渡房后,就更显出她对朱雨顺的痴情了,她先拉下一条棉被,盖住他那双伤脚,后来大概觉着仍然暖不过来他那双脚,当着我姨母的面,竟然撩起她的衣襟,一下把朱雨顺那双脓肿的脚,塞进她的心窝。朱雨顺难为情地挣扎着,翠玲下着命令:‘在这儿养伤,就得一切听我指挥。在这三间房子里,我就是司令!’
“姨母忙到外间屋烧火做饭去了。我借口说去藏那顶钢盔和那条枪,也酸溜溜地离开了屋子。瞧!这就是我姨妹的性格!对我是冰,对朱雨顺是火。当然,朱雨顺一副堂堂男子汉的相貌,是让翠玲动心了,但怎么会一下就热到那样程度,直到今天对我来说还是一团雾,我看不透,也对你们说不清楚。我也是娶妻生子的人了,恋爱的时候她也是温吞吞的,不像翠玲那样电闪雷鸣。徐虹同志,也许这个玩意儿,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方式吧!瞧,我的话离了题儿了!
“当年夏天,朱雨顺伤好之后,就和翠玲结婚了。这倒也不错,姨母家有了个魁梧的小伙子,反而称了姨母的心。支队考虑沙河虽然荒僻,却常有各式各样的人从这儿过渡口,留下朱雨顺掌管河渡,等于支队多了个耳目,便于掌握敌人调防的情况,便让朱雨顺在渡口留下来了。按过去的话说叫交通员。打个比方,就如同是现在的雷达站。
“应当说,朱雨顺过过几年好日子。这家伙枪法很准,除了送情报之外,锅里总没断过野鸭子。1941年春天,翠玲生了小翠儿,她满一岁的时候,我曾路过沙河渡口。这个小丫头长得很水灵,除了比她妈她爸脸形要圆一点以外,几乎把朱雨顺和翠玲脸上好看的东西:鼻子、眼睛、耳朵、眉毛,都长到她那张小脸蛋上了。说她像爸爸吧,她有点像妈妈;说她像妈妈吧,她又有点像爸爸——说得更准确一点,她比他俩长得更秀更甜。朱雨顺举着小翠对我说‘小梁,别看我俩肚子里没有一丁点墨水,将来我还想让她像你一样进洋学堂呢!’说着用硬硬的黑胡楂,在小翠儿的脸蛋上蹭个没完。
“我和翠玲开玩笑说:‘怎么样,没有我你能碰上这么一个男人?’
“她娇嗔地反问我:‘姨兄,你是不是有点吃醋?’
“‘胃酸已经过去了,消化功能已恢复了正常。’
“‘说真格的,你还没有相上个东村西店的大闺女?’
“‘打完仗再说了,我命比雨顺要苦!’
“‘仗啥时候打完?’她皱着眉心。
“‘怎么?想守着丈夫过日子啦?翠玲,我告诉你,我把雨顺背到你家炕头上,是为了让他继续抗日的!可不是拴在你裤腰带上当钥匙串,供在佛龛上当神仙摆着的。’
“‘我家没男人,就让他永远留下搞交通吧!’翠玲笑眯眯地看着我。
“当时,由于我们支队长在一次和敌人交火中牺牲了,我这半只文化篓子,已被上级派为支队长。翠玲的话,无疑对我是一种暗示。我忽然警觉起来,抬头看看这间屋子,屋顶和四壁刷得雪白,还挂起了洋娃娃骑鲤鱼跳过龙门的洋画儿,心里开始不安了。尽管朱雨顺没有误过情报,还干过三起把路过渡口的汉奸装在麻袋中扔进沙河里的事儿,我并不对朱雨顺的革命意志有什么怀疑,可是,我也暗暗觉察到这三间石头屋子里,萌生了一种追求安闲的心理。朱雨顺是个受尽人间欺凌、尝透了人世辛酸的呼兰河流浪儿,一旦有了个温饱的小家,会不会也舍不得这座‘娘娘庙’了呢?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朱雨顺正把小翠儿扔起,又用胳膊接着搂在怀里亲昵的时候,我说:‘雨顺,你把藏着的那杆枪和钢盔,都交给我吧!’
“‘那为个啥?’
“‘我看翠玲舍不得你去支队第一线了。’
“‘交通站不也属于支队管吗?’朱雨顺把小翠往媳妇怀里一塞,认真地追问我。
“翠玲说:‘支队缺枪支,你就把那杆枪和钢盔都交给支队算了。没枪也能打日本,逮汉奸!’
“朱雨顺看看翠玲,又看看我,瞪起眼珠子来:‘梁仪,你是不是下我的武装来了。告诉你,那枪是抗联发的,那钢盔是杨将军给的,我谁也不交!我是中国种,不能看着日本人骑洋马、挎洋刀,在我们地盘上耀武扬威!你啥时候一声令下,我扛起枪就走!’
“‘家呢?’翠玲用眼角瞟着朱雨顺,‘孩儿呢?’
“‘没我你也没饿死。把小翠当小狗子一样拉扯着,没有过不去的桥。’朱雨顺态度斩钉截铁。
“翠玲对我甩开了风凉话:‘是不是看我们日子挺火爆的又胃酸了?’
“‘翠玲,你——’朱雨顺制止她再往下说。
“‘你也是个负心汉。没有我姚翠玲,你能活到今天?我用嘴给你吸出脚上的脓,我和老娘吃糠拌菜,让你吃小米和高粱籽。我穿破得像筛子底儿一样的烂衣裳,给你穿得整整齐齐。就连冬天睡觉我都把热炕头让给你!我哪一点亏待你了?你又哪一点对得起我?’说着,她把怀里的孩子往炕上一蹾绷着脸儿跑出屋子。大概是没处去发泄这口怨气,拾起地上一根木棍,狠命地向那棵老榆树抡了出去。木棍打在树杈上,一群长尾巴山喜鹊‘吱吱’地叫着飞跑了。
“朱雨顺闷无一声地低下头。
“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的姨母,抱起炕上哇哇啼哭的小翠,凑到我耳边说:‘抗日在哪儿抗不了?我看你就依了翠玲吧!他俩黏得挺邪乎,又有了小崽……你知道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就如同街门上缺少个插门棍。’
“其实,我不过放了个试探气球,支队并没有作出让朱雨顺归队的决定,就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了。要是当真有一天,要让朱雨顺回队伍,该是一种什么情景呢?我如同吞了一把蒺藜狗子,心里扎得难受。当然,一个没有男人的家,生活是有一定的困难,但是当时正值国难当头,哪能只考虑‘小家’而不顾‘大家’呢!临离开渡口我把这个道理向朱雨顺谈了一遍,他竟然把枪和钢盔都从柴火垛里拿出来,立刻要跟我走。他拍打着钢盔上的灰尘,火辣辣地对我说:‘我这个人属虎不属猫,天生不是屋里能养活的虫儿,让我上支队吧,不然这顶钢盔该生锈了!’我说:‘你把钢盔上子弹留下的毛边锉锉平,不然戴上扎脑袋。等候着支队召唤吧!’
“当年夏天,我们在铁路沿线打了几个漂亮的伏击战。到了秋天,青纱帐一倒,日寇展开残酷的‘剿匪’清乡,支队损失不小。就在一天晚上,我正在沙河上游一个小镇甸上养伤时,朱雨顺这小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听说支队伤亡很大,我报到来了。’
“我说:‘谁让你来的?’
“‘我!’
“‘没命令你怎么能来?’我两眼愤愤地瞪着他,‘你在渡口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对我们很有利,我们还要利用那儿呢!’
“‘我告诉你。’他拿起我那个杜梨树根挖成的烟斗,装上一锅子烟叶,边抽边说,‘翠玲是个能耐人。有我在她是根椽子,没我在她就是根大梁。一个男子汉,不能总让女人给黏着哇!前两天,从坐船过渡口的汉奸嘴里知道,杨靖宇将军在去年二月二十三日,殉国于吉林蒙江县,敌人割下他的人头到长春去报功。我当天晚上心闷得难受,响响地哭了一场。你也知道这顶钢盔是他亲自给我戴在头上的,我能再躺在炕上装熊吗?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冒头,我就出来了。’
“‘翠玲知道吗?’我忧心地问。
“‘她心细得如同针尖,想瞒也没能瞒过她,她想拦也没有拦住我。’朱雨顺闷声闷气地回答。
“‘说详细点!’我忽然来了兴致。
“‘掏心窝子的话,我有点对不起翠玲和我那小闺女!’朱雨顺把烟斗举在手上,失神地说,‘早上,那树上的喜鹊刚叫第一遍,我就悄悄穿衣下炕。我还打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离开家的如意算盘呢!我从柴火垛里拿出枪和钢盔来时,翠玲已经抱着小翠儿等候在河边了。我知道心肠一软就算走不成了,一个箭步绕过她们娘儿俩,就飞身跳上过河的船。在我解拴船的缆绳时,翠玲已然抱着小翠站在船上了。’
“‘她目光含泪地明知故问:你去哪儿!’
“‘找你姨兄梁仪,一块儿去打日本鬼子。’
“‘留在这儿不也一样抗日吗?’她有意捏了小翠屁股一下,孩子哇哇地哭起来。
“‘有你一个就顶呛了,我是个男子汉!’
“‘你就不顾我们娘儿俩啦!’她眼里淌出来了大颗眼泪。
“‘翠玲,杨将军被日本人给割了头!’我……我不敢看她那双眼睛,拿起船橹开始向对岸摆船。
“‘翠玲的野劲上来了,她把小翠往船上一放,动手和我抢那两支船橹,同时用嘴狠狠地咬了我的胳膊一口,我使劲往后一推她,船打了个大趔趄,翠玲久在水上行船,身子闪了几闪站住了,可是被惊吓得一直哭着的小翠——她刚满两岁——一下滚进了河。翠玲到底还是个女人,她顾不得和我争抢船橹了,跳下河里去捞小翠,我借着这个机会,把船摇到了对岸。
“‘当翠玲抱着浑身湿淋淋的小翠爬上河岸时,我站在对岸心跳得如同擂鼓。虽然我知道凭着翠玲那一身水性小翠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我还是觉得自个儿愧对了这个小骨肉。因而我把手卷成喇叭筒,朝翠玲喊道:‘喂,小翠!爸爸走了!’
“翠玲浑身滴水地站在那儿一声未吭。
“‘翠玲——我还会回家来看看的。你回去吧。’
“翠玲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对岸。
“‘翠玲——你回去吧!给小翠换身干衣裳!’
“翠玲突然跺脚大哭起来:‘你滚吧!滚吧!负心男人上了战场,也要吃枪子儿的!告诉你,你就是曝尸三天,也没人去给你收尸!呜……呜……呜……呜……’
“我丈母娘——你的姨母,被哭闹声召唤出来了。我不敢在渡口多停留,扭过身子,背正了肩上的枪,沿着河上芦苇丛北上。
“我的心很乱。
“我不敢回头。
“约莫走出了有半里多地,我实在忍不住感情的熬煎了,回过脖颈,向后看看。后面芦花飘白,切断了我的视线。我踮起脚来眺望,只能望见渡口旁老榆树上的喜鹊窝。就在我郁郁地收回望乡的目光时,突然从对岸矮矮的树棵子中,发现了翠玲的身影。原来她穿着湿淋淋的衣裳,抱着从河里捞上来的小翠,一直在默默地跟着我,但没有再呼唤我一声。
“我停下脚步,在芦花荡里向她晃动那顶钢盔。
“她没有回应。不知是她抬起小翠的小手,还是小翠自己举起的胳膊,她用牙牙学语的童音向我告别。
“‘爸!’
“‘爸——’
“‘爸,我掉河……河……河里。’
“‘爸!妈哭了!哭了!哭了!’
“小翠的小手,像铁钩子一样穿透了我的心。我心里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掉泪,你是男人,眼泪还是滚过腮边——我第一次知道眼泪不同于雨水,它是苦咸苦咸的!”
梁仪的话突然终止。这时我才发现,徐虹不知何时,背过去了身子,她肩膀微微哆嗦着,好像是掏出一块手绢。
之后,她独自走到那排法国梧桐背后,粗大的梧桐树,立刻挡住了她的身影……
沉默。
还是沉默。
只有梧桐树叶在风中的婆娑声……
剩下的就是梁仪机械地在石桌上磕着烟斗,发出来单调的“笃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