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毕业证书怎么样了?”我问。
“怎么样了……还藏在哪里吧?”先生问太太。
“呃,应该还放着。”
两人都不大清楚毕业证书的所在。
三十三
上饭时,太太让一旁坐着的女佣去隔壁休息,自己负责盛饭。这大约是先生家对待非正规客人的家规。开始一两次我也感到别扭,但随着次数的增多,把饭碗递给太太就好像顺理成章了。
“茶?饭?你真好胃口。”太太有时候会说得很不客气。但这天毕竟时候不早了,食欲没强到给太太开玩笑的地步。
“这就完了?你近来饭量也小好多了嘛。”
“不是饭量小,热得吃不下。”
太太叫女佣把餐桌收拾好,然后端上雪糕和水果。
“这是自家做的。”
看来太太没什么事干,有时间自制雪糕款待客人。我把杯递出两次。
“你也正式毕业了,往下打算干什么?”先生问。先生半边身子已移往檐廊,在门槛那里背靠木格拉门坐着。
我只晓得已经毕业,还没有下一步目标。见我不知如何回答,太太问:“当教师?”仍答不上来时,这回改问:“当官?”我笑,先生也笑。
“说实话,干什么还没考虑,对职业这东西从来没有设想过。问题首先是,什么好什么不好,要实际试干一下才知道,很难选择,我想。”
“那倒也是。不过毕竟你家里有钱才得以这样说。若是家境差的人你试试,绝对不可能如你这样沉得住气。”
我有个同学没毕业就争取当中学教师,我在内心承认太太说的是事实。然而我这样说:
“多少受先生影响吧?”
“不受正经影响!”
先生苦笑。
“受影响也没关系,只是——上次也跟你说了——趁你父亲还在世,把该分得的财产分妥才好。这可万万疏忽不得。”
我想起在郊外苗圃宽敞的庭园深处同先生交谈的那个杜鹃花盛开的五月初。归途中先生以亢奋的口吻向我强调的话语再次在我耳底响起。不仅语气强烈,用词也非同小可。但对于不了解事实的我来说,也是一次不了了之的谈话。
“太太,府上是相当有财产的吧?”
“怎么问起这个?”
“问先生,先生不告诉。”
太太笑着看先生。
“因为达不到可以告诉的程度吧。”
“可我想做参考,看要有多少才能像先生那样,回去好跟父亲谈判。”
先生脸朝院子,若无其事地吸烟。交谈对象自然非太太莫属。
“谈不上有多少,好歹这么过得下去罢了……先不说这个了,你往下不做点什么可是不成的哟,真的。像先生那样光是东躺西歪……”
“也没光是东躺西歪嘛。”先生稍稍转过脸,否定太太的说法。
三十四
离开先生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因两三天内要回老家,离座前我说了句辞行的话:
“短时间又见不到了。”
“九月份该回来的吧?”
我已经毕业,已没了必须九月份回来的必要。但也不想来东京度过正是热时候的八月。对于我,谋职的黄金时间已经过去了。
“怕是要到九月份吧。”
“那,一路平安。我们这个夏天也可能到哪里去一下,太热了。去时给你寄明信片。”
“大约是哪边呢,如果去的话?”
先生笑吟吟听我们一问一答。
“瞧你,去不去都还没定下来呢。”
要欠身离座时,先生突然冲着我问:“对了,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我几乎对父亲的健康一无所知。既然信上什么都没说,估计不会恶化。
“那种病可不能太乐观哟。一旦出现尿毒症,就无可救药了。”
尿毒症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上次寒假回去见到医生时,根本没听医生道出这个术语。
“真要好好注意才行。”太太也说,“毒一上脑,就没救了。可不是开玩笑。”
没有经验的我虽说有点怕,脸上仍带着笑:
“反正是治不了的病,再担心也不顶用。”
“能那么想得开,倒也罢了。”
太太大概想起自己往日死于同一种病的母亲,以低沉的声调如此说罢,低下头去。我也为父亲的命运感到十分不忍。
这时,先生突然转问太太:
“静,你会死在我前面吗?”
“怎么?”
“也不怎么,随口问问。或者我比你先报销也未可知,世间一般都好像丈夫率先,妻子殿后,理所当然似的。”
“也不一定。不过不管怎么说,男的比女的年纪大嘛。”
“所以理应先死。那么,我也势必先比你到那个世上去!”
“你例外。”
“例外?”
“你身体好啊!不是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毛病?怎么说都是我在先。”
“是不是啊?”
“嗯,肯定。”
先生看我的脸。我笑。
“可是,假如我先去了,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太太一时语塞,大约被先生之死的想象性悲哀撞了一下胸口。但她重新扬起脸时,心情已改变过来。“怎么办?怎么办也不能怎么办,是不?老少不定嘛。”太太特意看着我,开玩笑似的说道。
三十五
已经站起的我又坐了下来,陪两人把话说完。
“你怎么看?”先生问。
先生早死还是太太先亡,这问题原本就不是我所能判断的,只好笑道:
“我也不知道,命数这东西。”
“的的确确是命数。活多少年是出生时就带来的,奈何不得。先生的父亲母亲几乎是同时——同一时辰去世的,是吧?”
“去世日期?”
“倒不至于同一天。反正差不多,相继去世的嘛。”
这对我属于新知识,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一同死呢?”
太太试图回答我的提问,先生制止道:
“快别说那个了,没意思的。”先生故意啪啪啦啦摇着手里的团扇,回头看着太太说,“静,我若是死了,这房子给你。”
太太笑了起来:
“连同地皮。”
“地皮是人家的,没办法。这样吧,大凡我所拥有的全部给你。”
“多谢多谢。不过洋文书要也是没用的哟。”
“卖给古旧书店。”
“能值几个钱?!”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但先生的话轻易不离自己之死这个遥远的问题,并且假定自己必定死在太太前头。太太一开始也好像故意天真地一唱一和,但不知不觉之间,女性多愁善感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我死了我死了——说多少遍了!求求您,快适可而止吧,别再说我死了,又不是什么吉利话。你死了,什么都按您的心愿办就是,这还不行吗?”
先生脸朝院子笑,但不再说太太不愿听的话了。我也待得太久了,遂起身告辞。先生和太太送到房门口。
“注意照看病人。”太太说。
“九月见。”先生道。
寒暄完毕,我迈步走到格子门外。房门与院门之间有一株郁郁葱葱的丹桂树,像要挡住我去路似的在夜幕下张开枝叶。我望着覆盖黑叶片的树梢走了两三步,想象它在秋日里的花朵和馨香。我将先生家的房子和这株丹桂树记在了一起,似乎二者从不曾在我心中分开。在我刚好站在树前想象今年秋天再度跨进先生家门的情景时,从格子门射出的门灯光倏然熄了。看样子先生夫妇进到里边去了。我一个人来到黑乎乎的院外。
我没有马上回宿舍。一来回老家前有东西要买齐,二来也得给塞满佳肴的胃袋一点机动时间,只管往热闹街道走去。街上刚刚入夜,大约无所事事的男女熙来攘往。在这里边我碰见今天和我一起毕业的一个人,他强拉硬扯把我领进酒吧,让我听了他啤酒泡一般的气焰。回到宿舍已十二点多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也冒着酷暑,到处物色老家托买的东西。信上受托时以为不在话下,可一旦买起来,觉得相当麻烦。我在电车上一边擦汗,一边恼恨完全不知他人时间和精力为何物的乡下人。
我不想虚度整个夏天。回老家后的日程我早已安排好,要把需要的书买好以付诸实施。我决意在“丸善”二楼消磨半天。我站在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书架前,一册一册查看,任何边角都不放过。
要买的东西里边,最麻烦是女人的衬领。说给店里的小伙计,一古脑儿递出很多,都不知选哪个合适,让我伤透脑筋。而且价钱也变化无穷,以为便宜的,一问却贵得惊人;以为贵的,没问就被告知很便宜。还有的无论怎么比较,都看不出贵贱之差有何根据。我被折腾得一塌糊涂。心里后悔何不麻烦先生的太太帮忙。
我买个手提皮包。当然是国产的低等品,但金属部件等仍闪闪发光,吓唬乡下佬已经足够了。买这皮包是母亲的吩咐,信上特意交待毕业买个新皮包,回家时把所有礼物都装进皮包拎着。读到这里我不由笑了,主要笑的倒不是母亲的动机,而是说法叫人觉得滑稽。
如我向先生夫妇告辞时所说,我在第三天乘火车离京回乡。入冬以来先生一再提醒我注意父亲的病,作为我也应该最为担忧。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未怎么牵肠挂肚。想起来反倒更觉得父亲不在后的母亲可怜。这意味着,我心里某个地方早已为父亲的去世作了准备。写给九州哥哥的信中,我也说父亲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如原来那样健康了,希望他这个夏天尽可能——只要工作允许——回老家看父亲一眼。甚至用了感伤字眼,说只两个老人在乡下相依为命难免感到不安,我们作为儿子也为之深感遗憾云云。实际我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但写完后的心情同写当时的不一样。
我在火车上思考这种矛盾。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大约是个朝三暮四的轻薄儿。我有些不快,又想起先生夫妇,尤其记起两三天前晚饭桌上的谈话。
“哪一方先死呢?”我独自在口中重复那天晚间先生同太太之间出现的这个疑问。这个疑问我想恐怕任何人都没把握回答。不过若清楚知道哪一方先死,那么先生会怎么样呢?太太又如何呢?无论先生还是太太,想必都只能采取现在这样的态度。我是毫无办法,毕竟老家里父亲死期将近。我感到人这东西真是脆弱,生下来便带有无可奈何的脆弱,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