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汪峰(1965—)

江西铅山人,现寄居于凉山州府西昌。诗、评论、散文、摄影四栖。出版有诗集《写在宗谱上》。

【甘蔗】

叫甘蔗的乡下女儿

剥去季节之叶

出落得娉娉婷婷

无忧无虑的女儿

春天里匆匆会合

像小学生,坐在田头唱歌

她们在童话里相亲相爱

无忧无虑的女儿

在秋雨里

却要忍受骨肉分离

叫甘蔗的好女儿要出嫁

她们纷纷站在门口

或者路边

看路过的城市人

羞涩而畏惧

城市人递过纸币

就迫不及待地剥开她们的衣服

就迅速地把她们的心放到嘴里

说好甜好甜啊

叫甘蔗的乡下女儿真命苦

一节一节

像以后一段又一段好日子

被城市人嚼烂

吐出一地的渣

【草帽的火焰】

草帽的火焰,麦秸的火焰

五月之夜

在一棵酸枣树下

照亮我深陷的眼睛

我的姐姐是乡间的美人

她黑漆的长发里插满麦秸和歌谣

而她的手指

正被母亲编成纯朴而秀丽的花纹

剪纸年画一样

被工人的姐夫

接纳进城市

炎暑。我也戴着草帽

她阴凉的火焰里

我感情至深至纯

像吃面粉做的食物

我都跟你说过

我会想到城里的姐姐

离开麦地之后。她的手

渐渐白晳丰腴

不是又黄又瘦

像麦子变成面粉一样

我高兴之余很是伤感

我又黄又瘦的母亲。她一只

手抓着麦秸,另一只手

死于1961年的饥荒

她一生难得看到麦子变成面粉

母亲对儿女唯一的寄托啊

这也是父亲经常在麦地上咯血的

原因

【荷花】

把荷花赶到十里外的城市卖钱

荷花说“不”就晕了过去

荷花说“不”的时候

乡下的荷花全鼓起掌来

鼓掌的荷花被赶到十里外的城市卖钱

荷花说“不”的时候就晕了过去

全世界的荷花突然死掉

他们挖开土取出藕根赶到十里外的城市卖钱

【写在宗谱上】

现实主义的苦瓜

结在墙角的一块地里

叫音乐。那也只是瓦砾子叩击出来的

似歌非歌的东西

蚯蚓叫蚯蚓再叫

我的姓氏长出来长出来枯萎下去很有渊源:

祖母残缺不全的牙齿

少年时化为墙角粗糙的瓦砾子

伸一根写作的藤

攀上短墙。再苦再累再曲折也要攀上短墙

你这个后裔必须懂得站得高看得远

墙毗连的是农村题材的作品

酸菜缸子。鸡笼。锄头和断缺的犁等是

画上叫静物的那类词汇

争食的鸡。甩尾巴的牛。伸舌苔的狗。倦卧的猫是

画上叫动物的那类词汇

这些词汇因我的母亲到来而串缀成文

比陶渊明写得更朴素健康

只是过于劳累

我的姓氏至今能够苟延残喘

完全靠有一条路通向禾苗。这是父亲的主要工作

沿蓝花瓷碗播种盐。旱灾水灾虫灾

一年一年从皱纹里回收稻子和黄金

我的目光掠过四季栖在对面的山头

我的目光再沉重再疲倦也要掠过四季栖在对面的山头

宗族的山头

父亲说过:“每个后裔必须懂得站得高看得远。”

【二胡】

沿两根丝弦。我为美娥栽了两垄油菜

在琴弓的田埂上来来往往

我准备了一生的时间施肥、浇水

油菜花儿。月地里,你幽幽地开

你幽幽地开

二胡中的油菜。田垄像一个盲琴师

它饱满的音乐刚被一群麻雀啄空

我要告诉美娥

披霜的盲琴师。像

高悬在院墙上的一串串爱情正一点点剥落

当它回到土里,变为尖尖的芽叶

那是内心的痛楚从盲眼中流出的泪水

我在二胡中

模拟油菜。我要告诉美娥

我在油菜的心中想着她

风吹开曲谱和稿纸。一扇扇窗打开

我的痛楚也是盲琴师的痛楚。向往远方的音乐和田垄

田垄上的美娥。手握春天

头顶花冠,口含蜂蜜

艺术呀。我永远是一匹孱弱的马

放逐在盲琴师手上。饮下音乐 泪雨交流

琴弦上的油菜

一垄躺倒或另一垄站起

一场大雪从屋檐倾压下来

我的盲琴师 两手空空

二胡卧在遥远的月下像一条冻僵的河流

那是我美娥怀里油菜茎里的河流

生命呀。难道我的热血不再滔滔,穿过盲琴师眼中的

冰雪和悲哀

再度抵达二胡

油菜花儿。音乐的梦中,你幽幽地开

【唢呐】

我热爱的美娥。河流之上的唢呐

早晨她倾下陶罐。用音乐净心

中午她上升为菜蔬。鲜嫩无比

晚上她上升为铜器。根须在河中悠扬

我热爱的美娥。我在河流之上吹奏唢呐

要把干净的浪花赶到对面的山坡

我热爱的美娥。田畴之上的唢呐

春天她解下腰肢。注释谷雨

夏天她回到禾穑。丰盈无比

秋天她上升为铜器。乳房爆裂出奶汁

我热爱的美娥。我在田畴之上吹奏唢呐

要把大地的幸福倾入内心的粮仓

我热爱的美娥。屋檐下的唢呐

从前她在窗前梳妆。月光埋进深井

后来她回到花朵。香艳无比

现在她上升为铜器。在红头绳中哭泣

我热爱的美娥。我在屋檐下吹奏唢呐

要把音乐的痛失从远方收回来!

【梅】

一点。两点。三点

黑色是病

红是血

梅。驿外断桥边正是雪的意境

落魄书生怀揣玛瑙不敢把子夜的灯点燃

梅。我牵着宝马香车等你

黑暗中没有语言

一个手指被寒风划破了

血正在下滴

梅。这样的夜晚需要我们紧紧地相握

赶考举子一天天枯瘦下去

长安尚远。梅

你的病痛让我垂泪

你的困苦 重重叠叠

让许多人看清了伤口和风骨

像几千年后锤迹斑斑的铁画

许多冬天。凭

一两根疏枝就抵挡住寒窗的积雪

如今。一个手拿梅枝的人向我走来

面色潮红。身影浮动

为博得爱情删削多余的枝节

使艺术更为纯粹

梅。我牵着宝马香车在驿路上等你

前途曲虬。让我们结伴到更寒冷的长安去 或者

就踅回久别的亲爱的江南

【蝴蝶·李清照】

一只蝴蝶

落在菊丛里

一只蝴蝶。一滴离乱的宋朝江山

菊丛中落下清冷的雨水

蝴蝶。

你的飞翔

我在湿漉漉的宋词读到

粉妆已残

目睹盛世的佳人

被雪笺簇拥。纸质的脸

又被转眼的马蹄惊破

蝴蝶。

你的太息

让我怀念起另一些秋天

怎样理解一个愁字

怎样把握

吹箫人

音孔里这只宋朝的蝴蝶

杯酒已干

卷起窗帘。梧桐雨点点滴滴

遍地的菊花瘦成一把残败的骨头

和江山

一个人

她往菊丛中走去了

【箫】

姓箫的那支竹

隐到册页的背后

十六开的江南。就没有晴过

舴艋舟上是谁

油壁车上是谁

一阕小令。要嫁到小桥流水人家

我把江南操在一介书生的

手中。

往年的帝王怀病

总要剔书生的骨髓熬药

劈竹为柴

从此汉家江山。绝了箫

姓箫的那支竹

不要帝王不要金阙

从宫墙逸出

隐到册页的背后。愿做书生的笔管

十六开的江南。烟雨朦胧

十六开的江南。笔墨酣畅

十六开的江南

舴艋舟上。书生用姓箫的那支竹垂

油壁车上

姓箫的那支竹挟着书生。打马而去

【琵琶】

乌江是一根弦

香溪是一根弦

浔阳江是一根弦。还有一根

是你的脉息

琵琶。你的琴音滚滚而来

古典的曲谱

转眼间湿成了几支冷梅

抱琵琶的女子。你的面目沉郁、细致

仿如梅花的寒香

折枝的女子。你的眼泪

到底为谁奉献了干粮或细粮

空庭向晚。玉石里的音乐绵绵若渴

手指落向大地的肩头诉说不尽的沧桑

我熟稔古代的圣贤。常常隐到一根弦上

躲避激流、险滩

琵琶的年代里。像美人命若游丝的身躯

被无情的手指戳伤正一点点消散……

一个残酷的帝王。使琵琶出了塞

一个失败的英雄。使琵琶断了弦

一个怯弱的书生。使琵琶泪湿春衫衣袖

抱起琵琶。有一种彻骨之爱旷世之恨

品相中手指沉沉如水

一挑一捻。琵琶又当别抱。今夜

让我再一次聆听江河。嘈嘈切切

【竹】

竹破了破身 变成扇 捏在公子手中

扇无泪而哭

唐朝李白那一截 宋朝苏东坡那一截

做成扇 骨子和样子都是第一流的

可扇不是竹能横在八百里秦川吐一身剑气

它红颜薄命,只是好看的装饰品

捏在公子手中,出入歌楼酒肆:

扇面是用金粉涂饰而成的江南的旖旎风光

扇骨是被血泪浸泡的又软又脆的南词唱腔

扇无法回到竹中,那怕山水石头间

竹破了破身 变成扇 捏在公子手中

竹无泪而哭

【兰】

芝兰之室有一个老头子在作画

老头子把胡髭中的一根画在山头

再画一根在他宽大的袖袍里

老头子多半姓屈又不屈,画完画

到江边抱石头也可,放长线也可

就是不愿躲在皇帝老儿的裤裆里晒日头

所以老头子住在山上和茅屋为伍

所以老头子住在画里和笔墨为伍

所以后面的人总在前人的墙上,看

到两根胡须

一根叫淡雅,一根叫隐逸

【昆仑】

银子的高台上

一盏羊脂灯扑向黑暗的毡壁

亚洲的高原。

我年轻的驭手,又

用青铜扑打马头

昆仑。

一双手捧起最大的儿孙

像捧起民族的篝火——

我年轻的驭手,衣衫褴褛又面临绝壁

马,马,血光中的马匹

除了内心的烧灼

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昆仑。

一朵放大了的马兰,一块石头

我早年就遇见了——

爱情:这亚洲高原放牧的十万匹奔马

为了她,我从生命深处撤下了一堆骸骨!

马,马,雪出之马

昆仑,我血液中的长啸者,今夜

我怎样勒住你的马头

【李杜】

道路修远,诗歌更修远

李杜的昭光,我们浅了

唐朝的锦瑟中

我看到跨鹤骑驴的人

道路修远,诗歌中的玉露和瑶台

霓裳羽衣的仙子,那纯诗的八十三页

那掺和着李杜的胸腔

从大海中驱出的美

我在云中触到

道路修远,我们相遇于今日

李杜,诗歌的金石还在,剑还在

没有敌人,谁是敌人

一枚钻石戒指在唐朝的天空爆响

由盛而衰,你的忧患延续于今日

解开纽扣一样,我无法拒绝:现实的根

道路修远,李杜的昭光,我们浅了

王朝的背影,却深了

【给愤怒留一个房间】

给愤怒留一个房间

移走花园、兰草、蜜蜂和蟋蟀

让猛虎蹿上九十九座山冈

而曙光昂首阔步

春天横切

女儿因此痛哭流涕

春天的树枝赶不走乌云

而大路却到了尽头

把愤怒的尖刀插进岩石!

一个春天奔向乌云,“给雨吧,我将获得暴雨!”

而大地把鼓点紧抱,雨水淋透了衣裳。

给愤怒留下一个房间

热爱春天的人

将在这里歇息

【北风】

北风,让我按捺住前程!

我何以解下玫瑰细腰上的长笛,

北风,这样的时刻,

你的眼窝里感情冻结了多少?

北风,请让我再一次按捺住前程!

我旷世的才华忍不住心里的痛,

北风,请打开少女的坚贞,

打开石头和河流的花枝。

我哭,因为我无泪;我喊,因为我仇恨!

深刻的爱情无法还报,

获得长笛却失却了知音!

【短诗之恋】

多么精致!一个埋下双肺的曲颈瓶。

青春插下细火,几支

开在唇间,我推开小门

一个扑萤少女就是一个盛夏。

大风藏在早年的呼吸中

她始达到年轻,然后达到年老

大风把扑萤少女越吹越暗

扑萤少女多像萤火

美本来很短,就那么一瞬

大风中听得见双肺在曲颈瓶中碎裂

多么精致,短诗之恋!

激情是曲颈瓶下面

一块花手帕垫子。

假如曲颈瓶是你

假如我手中已经轻轻握着光明。

【铁器】

铁器。一个可以填进火焰的胸膛

在春天,表示哀悼

真理的未亡人。

我早已耐不住锈气。牙齿像齿轮

溶进了时间的闪烁:庸俗的生活

已埋下半截身体

而路是对的,而走路人的脚印风吹不走

往一个房间里拼命搬运葵花,山坡上

无数只豹子让路

真理的未亡人从胸膛出来,双手捧着阳光

——未来的日子早就给了一个人的喜悦

或者捧着铁器

尖锐。冷:这是命运的几重方式?

像一根空心管子,越长就越无法打量

自身

腐烂或不朽。一个老工匠,把好日子填进了磨石

一个老工匠额头磨平,关键是

他看到了,窗户在晨光中舞蹈,如

一片海水漫过堤坝,越来越近,牵动了回忆的潮汐。

精神出现,如宝剑出鞘,带来了语言的致命伤

一本经书,离封面越来越远,或者

喝退了物质。

或者把活着的死人从房间里赶走,把一团肉

从“腐”字上拆下来,还“府”字一个清洁!

铁器。弯向黑暗窗户纸的嘹亮的舌尖

一个炼铁工人交给我的一柄锄头

在春天广场上简短而沉默

血浓于水。而我把一根骨头交给了火

——这足以消除良心上的疑虑。

春天

梅花鹿走进了市井。越陷越深

谁也没有发现斑驳的岁月

它钢性的皮肤上散发出雅致的梅香

【齐腰深的生活】

谁能忍受刀尖上的自由

谁能忍受齐腰深的生活

谁能识别假钞票

或者在某一个脸上贴一张纸条说,这也是假的

谁能不交出自己的亲人

谁又能不交出自己

谁是婊子养的

谁又不是婊子养的

最干净的手,刚才还杀过人

撕下贴在墙上的脸皮

最能说话的嘴巴,是学舌的鹦鹉

最能哭泣的眼睛,是舞台上的演出

最苦的是糖

最爱的,是仇恨

【火车究竟开到哪里】

火车开起来

像一条长龙

火车一节一节向前移

它开始上坡了

它开始发火了

头上冒一阵又一阵黑烟

接着它开始下坡了

它溜得比谁都快

一阵风一样

火车究竟要开到哪里

铁轨把火车扛在肩上

它用弯道不断改变火车的方向

【我这样描述妻】

一支磨损的口红,一颗剥掉外衣的洋葱

一只掉在洗衣板上的头发夹

一个在菜市场涂满猪油的竹篮子

一个扔在高档商店门口的蛇皮壳袋

一颗被车间甩出来的

断了手指的螺帽

一个黑色的煤球在街道上盲目地滚动马蜂窝

一本书里剔出的错别字,盖满翻阅者

周密的指印

一个磨掉漆的扶手和椅子,纠葛着

陈年的瞌睡虫

一只麂皮手套,里面刚刚灌满肉松

一块洗碗的海绵,重如秤砣

一门心思掖进衣角,阳光省略了很多细节

因此一面钟疲惫地推开被褥

【一堆干柴】

一堆干柴是什么意思

雪动不动就落下来

雪一点点地打在干柴身上

一堆干柴明显感觉到有一点痛

雪无非是想把干柴埋没

有人却把干柴越堆越高

这个人堆干柴的声音

反而把雪盖住

这个冬天我注定要平庸地待在家里

看不到雪,也看不到堆高的干柴

【民工】

民工在扛水泥

水泥100斤一包

我数了一下

民工一天扛了200包

民工把毒日头扛在肩上

民工把40℃高温扛在肩上

民工把包工头的辱骂扛在肩上

民工把儿子的书本扛在肩上

民工把妻子的胭脂花粉扛在肩上

民工一天的生活

有二万斤重啊 民工

在脚手架上闪了一下腰

【中秋】

你基本上是月亮

你基本上下半夜出来

往空井里跳

你基本上住在工棚里

在同村人的撺掇下

你基本上在草纸上睡了一夜

你基本上在安息香里

还原成女人

你基本上是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你基本上以鱼的姿态

慵懒地睡在一个粗瓷碗里

你基本上没人交谈

你基本上和地下人交谈

你基本上挂在一孔箫上

你大不了

和一只蟑螂有关

在我的窗户上爬了又爬

咬得一颗苹果掉了牙齿

你基本上是圆的

你基本上是牙齿里

一个尖叫了很久的声音

【花】

花,是站在村道上的那种

是坐在街道上的那种

是掩着脸在洗头店的那种

是泡在茶中的那种

是泡在酒中的那种

是泡在药中的那种

是被嘴唇推来推去的那种

是种在陶钵中的那种

是插在瓷瓶中的那种

是埋在身体下面的那种

花,打开来

在手掌纵横交错的阡陌上迷了路

但她会在枕头上找到一只蟋蟀

【锈水管】

水管以前

可以滴水

现在不能

因为锈了

因为锈,像

一条脏毛巾

把水管的口堵住了

锈水管不能滴水

水管很长

以前,有人在另一头哭

我们在这一头

看到泪水

现在,那头再有人哭

更多的人哭

我们最多也只能

听到

这一切

都因为水管锈了

【白与黑】

在一亩三分地里

我种牙齿,种锄头

然后我浇水、施肥

在一亩三分地里

会长牙齿、锄头

会开花

牙齿开白花

锄头开黑花

【铁】

一根铁跑掉了

并不是说一个

铁栏栅跑掉了

一个铁栏栅跑掉了

并不是说

所有的障碍都没有了

啊,我一个夏天都往铁匠铺里跑

我把铁藏在怀里,然后

我把铁移到足尖上。我像铁一样跑掉

【两棵树】

两个人在对方身上种树

他们各自在对方身上

先挖了一个树坑

然后移来树苗放入树坑

树坑很深

树在坑中不断延展着根须

树慢慢长大

树坑也一天天胀大

两个人在对方身上种树

树像小孩一样在树坑中睡着了

等他们醒来

发现两个人的身体已经不见了

真真切切的两棵树

我看到两个人已住到对方的树冠上

真真切切的两棵树

又长成了两个不同的身体

【村庄】

火车每一次经过

瓦片都在折折响

瓦片一折折响

我总担心它砸下来

于是,火车每一次经过

我都带着惊恐

有一次,火车经过

瓦片不再折折响了

因为我在火车上

没有看见瓦片

【油菜花】

油菜花在半山腰

我在山脚看时

天空中那么多黄金

我在山顶看时

大地上又铺满了黄金

油菜花其实

不在天空

也不在大地

它仅仅在半山腰

后来,我到油菜花中奔跑

我贴着油菜花的根茎奔跑

我的奔跑跳了一尺高

【水仙在身体的肩头眺望】

1

我把水仙花按在盆里

给她喂水

喂石子

她就从一个

白白胖胖的

身体里站起来了

她站着

站着

便来到了

身体的肩头

眺望

2

从江西望过去

到江西

她在裙子下面喊

江西春天

江西春天

【菜园】

秘密的萤火虫

眼睛里的韭菜抖动星光!

出门在外碰见辣椒

我的血液中增添了一种热情,也增添了一种火爆。

南瓜藤受委屈是必然的

啊,我这样扶着它跌跌撞撞过马路!

哪里是我期待的远方?

月光多么像枕着的冬瓜。

推开母亲的被褥,看见

茄子,长不大褐色的童年

瓦砬子划得手指生痛

被踩在脚下的风啊,一转身长成青枝绿叶。

内心的菜园啊,内心的贫穷

埋在泥土下面的根,埋在泥土下面的鞋。

【笛】

一支笛上有七块水田

音乐的禾苗在水田中任意生长

吹笛的人就是耘禾的人

一遍,两遍——

手指抚摸着禾苗的根须

从手中会飞出七只白鹭

在水田的上空盘旋

或者停在水田里,梳理着干净的羽毛

白鹭的白,禾苗的绿

在笛孔中呼吸着对方

拥抱着对方

直到黄昏,白鹭从水田中飞走

禾苗禾苗快长大

我的手指要结出白花花的大米

【窝】

人有某种局限

比如家,仅是一个房间

比如家乡,仅是一个

在裤袋里揣了好久的地名

比如生孩子、换尿布

再比如七姐八弟,原来亲情

竟是这样叽叽喳喳

动不动就飞到故乡那棵树上

父亲,有一个窝

是竹竿捅不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