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乐人生(1)

一个似乎遥远的幻事发生在一个对它向往已久的女人面前,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中国戏剧梅花奖”(现称“中国戏剧奖·梅花表演奖”)颁给了我。这是真的吗?我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叉(咬的意思)了一口,这一叉,把我哭中带笑的泪水叉出来了,把我对同志们的感恩叉出来了,把我对丈夫的“埋怨”叉出来了,把我对刘导批评的理解叉出来了,把我对“不要那个脸了”的感谢叉出来了……

挑挑拣拣的记忆

人的一生经历的事实在太多了,但真要提起笔来,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干脆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吧,这只是我人生经历的片段的连缀,也只能算作是挑挑拣拣的记忆了。有人说日子是生活,有人说日子是阅历,有人说日子是人生……说是什么都行,反正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和事。

我啊,好像没有小名,1954年出生于大连(当时叫旅大市),人家小孩儿都有个小名什么的,我没有,好像爹妈给忘了,或是哥哥姐姐们给疏忽了,反正我没有。没有也好,后来听老人说,起个小名什么的就是为了好养活,比如说“狗剩”“狗娃”什么的,我也说不清楚。我一个老丫头(我们东北人一般把最小的叫“老”),那么爱俊、爱浪(爱美、爱打扮的意思),叫“美华”多好呀,还有比这名字更好听的吗?亏得没有小名,要不叫着叫着就叫成外号了。

也不知道我是生不逢时,还是就不该生出来,因为我爹妈已经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生了五个了,我排行第六。为什么说生不逢时呢?我刚记事的时候没记得什么,就知道饿,就寻思怎么就没有一顿饱饭吃呢。我的小脸蜡黄,小胳膊精细,小脚不大点儿,要搁旧社会都不用缠足了。跟伙伴跳个方、踢个毽、跳个绳什么的,动不动就倒地上了。当时我家生活条件很不好,我的老家在山东省栖霞市小夼村,离烟台市六十里地,离高疃镇五里地,如今那里还有我哥姐三个,他们都是农民。我父亲留在老家照看他们,我母亲带着我们哥姐仨在大连,老两口为了孩子们分居两地。当时我还小,什么也不懂,不懂归不懂,我有时也帮着家里分点儿忧。当时我家对门有个馆子,名挺大,叫“星火饭店”,饭店后院有个巨大的泔水缸,缸很深,比我高,泔水里经常有些骨头什么的,我就踩着大石头,拿着大笊篱捞缸里的骨头,晒干了好卖钱(那个年代收破烂儿的也收骨头)。有一次,我一下子把脚下的石头跐倒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笊篱一下扣到我头上,黏糊糊、臭烘烘的泔水哩哩啦啦浇我一脸一身,亏得是掉在缸外面,这要是掉缸里,没有司马光恐怕小命早没了。馆子里的大师傅好像知道我这个小黄毛丫头是谁家孩子,把我妈和我二姐(二姐大我十几岁)喊来了。我妈和二姐连拖带拽把我弄回家,一顿狂洗。她们的眼泪合着我身上的臭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妈朝我脑袋一顿打——不知为什么她老愿意打我头,我真怕把我打傻了。从此,我再也不敢接近那个泔水缸了。

后来,上学了,在中山区永和小学,也不知怎么的,学习不怎么样,一天到晚就知道哼哼歌,两根小细腿和像葱一样的小细胳膊就随着自己哼哼的歌瞎蹦跶、瞎比画。那时,劳动公园美丽的荷花池畔有一个少年宫,每到晚上和周末,那里舞蹈翩翩,歌声嘹亮,我羡慕毁了,就经常跑去(那时也没听说有拐卖孩子什么的,家长也放心——其实,也是孩子多,管不过来)趴在窗台上看。有时,少年宫的老师看见了,一吓唬,我就和其他偷看的孩子作鸟兽散。有时回家晚了,二姐就问我上哪儿啦,我就怯生生地说去少年宫看跳舞、听唱歌了,我姐没吱声,后来,我知道原因了——她也爱好啊!有一次,赶上少年宫招生,二姐就把我领去了。没想到我原来是个刘大胆儿啊!我什么都没在乎,一顿瞎比画,瞎唱,都忘了当时唱的什么歌、跳的什么舞了,可能也算不上舞,偏偏就被吕道义老师选上了。我当时傻呵呵的,可把我二姐乐坏了,出了少年宫的门她赶紧领着我到一个小铺里买了一毛钱的糖豆(当时,一毛钱可以买十块糖豆),奖励我五块糖豆,另五块捎给妈妈和哥哥了。为这事二姐还挨我妈好顿骂:真尬事(舍得的意思)花钱!从那以后,少年宫每次举办活动的时候,在众多的“小嘚瑟(得意、炫耀的意思)疯”里又多了我一个。还别说,我去参加活动没几天,就被选进由十一个人组成的小合唱队了,不久,还被班级选上当了个不大不小的红领巾加两道杠的文体委员。

当时,我们每逢周六就要到我市最高级的剧场——人民文化俱乐部——为外国人演出,我们唱《美丽的哈瓦那》。我每周都盼着周六这一天,十八点演出我十四点就到了,生怕落下。因为发东西吃啊!两个面包一根肠,在当时那可是大餐哪!还能带回去给妈妈和哥姐们改善一下。我二姐当时在海港俱乐部上班,经常下班很晚,但也能经常给我带个火烧什么的,大夏天的,我就坐在道牙子上等,抻着脖子望着二姐下班的方向。有一次,等得实在憋不住了,把裤子都尿湿了,真是难以启齿啊!为了吃,为了一个火烧啊!

哪个小姑娘不爱美,哪个小姑娘不爱俊,可是我家家境不好,妈妈为了补贴家用,就给人家看小孩儿,我给那小孩儿唱歌听,给他跳舞看,逗得孩子嘎嘎乐,小脸红扑扑的,孩子他妈很高兴就送给我妈一块花布,我妈就给我做了件花衣裳。哎呀!这下可把我乐乱套了,对着镜子好顿照,美的呀!走路穿,上学穿,睡觉穿,就是妈妈给洗了,挂在绳子上,我也得坐在小马扎子上哼哼着歌,边唱边看,生怕丢了。

后来,一件史无前例的事开始了,而且是如火如荼地开始了,铺天盖地呀!我当时小不懂事,小学还没念完,反正就知道事挺大,弄得满哪儿都是,课停了,书也不念了,试也不考了,满街都是花花纸,不过年、不过节的还经常能听到鞭炮响,到处都是唱歌跳舞的,可把我乐坏了。我妈和我二姐就吓唬我,说小姑娘家不准出去满街跑啊,别叫鞭炮崩着!我也老实,一吓唬就不敢出去了。可心里急啊!不让出去看唱歌跳舞得憋死人啊!于是一天到晚缠着二姐,二姐无奈之下有一次就要领我去看节目。小姑娘出门要打扮打扮,爱俊嘛,二姐就用火剪子给我烫瓦瓦檐儿(刘海),烫瓦瓦檐儿得老实点儿呀,我不老实,乱动,一下把二姐手里的火剪子碰掉了,那火剪子也不客气,顺带把我的脸烫了个疤——到现在还能看出来。最后节目也没看成,我倒没咋的,把二姐心疼得眼泪直掉。直到现在二姐还时不时下意识地瞅瞅我那被火剪子烫的疤呢。

如火如荼的事越来越大了,闹得“也有两只手”的城里人也要折腾了,满街都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标语。我妈响应号召带着我们离开二姐,离开大连,要乘船回山东老家去。二姐是海港职工,她一直把我们送到船根儿底下,搂着我不撒手啊!我和我妈泪眼婆娑,我们登船后,看到二姐背过身去不看我们,我就喊“二姐!二姐!”这时正好轮船离港的汽笛响了,只见二姐回过身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船渐行渐远,泪流满面的我已看不清坐在地上的二姐了,懵懵懂懂地就随着母亲回到了老家山东省烟台市栖霞县小夼村,还是个初中生的我也在此落户了。

我老家附近有个福山县,福山县这个地方名气不大,不像兰考啊,大寨啊在当时妇孺皆知,但要是提起一种菜系,那这个地方应该也是可以的。中国四大名菜之一的鲁菜其实就是福山菜,就更别提福山面了。我们村边上有一条河叫白杨河,我也不知道它为啥叫白杨河,可能是因为河套边上净长些高大的白杨树而得名的吧。清澈的河水里小鱼小虾就像在鱼缸里游弋,那水很干净,有时渴了喝上一口甜甜的,嗓子顿时润润的。儿时无痛苦,天塌下来有大人顶着。看着这好山、好水、好庄稼,呼吸着带着绿草味的好空气,我好唱好跳的劲儿又上来了,一会儿唱唱《南泥湾》,一会儿唱唱《洪湖水浪打浪》,再一个就是《三英战吕布》啦。我在河边就唱“一条大河”,在麦田里就唱“麦浪滚滚”,上山割草就唱《草原英雄小姐妹》,跟着大人到田里收地瓜边挥着挠钩子边唱“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有一次在河边洗衣裳,也是瞎嘚瑟唱,衣服和棒槌都随水漂走了还不知道,这可把旁边洗衣裳的那些大婶大嫂们乐得呀都勾勾腰了。在河边捡粪的一个老头儿拿着粪叉子把衣裳挑给我说:“喏,给你,小姑娘,你早晚能被挑走。”

挑走?你还别说,我还真被挑走了,不是因为唱歌跳舞被当时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向往的部队、文工团什么的挑走,而是因为我二姐生小孩儿了,我被我二姐挑回大连帮她看小孩儿。其实,我一个初中生也是个孩子,但那时一般家庭就当大人用了,小孩儿看小孩儿,毕竟也是长辈呀!我抱着、领着、看着、哄着,尤其经常唱个歌什么的,把小外甥逗得嘎嘎乐——要不现在我外甥为啥就对我这个小姨好呢。

但是,你还别说,我还真被挑走了,这回是真的。我二姐在的那个大连海港俱乐部经常搞个文艺演出什么的,于是就成立了个文艺宣传队,二姐也在里面唱歌,经常下基层演出,她有时也领我去玩。我嘚瑟,就跟着唱、跟着跳,一不小心就被二姐在大连电业局文艺宣传队的一个朋友看中了,说:“你就跟着俺演出得了。”我那个乐啊!抱着二姐转了好几圈。二姐放开我说:“轻点儿嘚瑟!我还没同意呢。”啊!我眼圈里含着眼泪,嘴唇都哆嗦了。二姐莞尔一笑:“看把你吓的!好,跟着去吧,但我得好好教教你,唱出个样儿来,别给我丢人。”什么丢人不丢人的,有地方让我唱、让我跳就行,还能跟着到处溜达玩,就这样,我进宣传队了,以后也能跟着演出了。二姐手把手地教,加上我这个爱好劲儿,我唱着唱着还唱成主唱了。宣传队决定要我演《洪湖赤卫队》里的女英雄、女一号韩英,唱《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我跟二姐说:“能行吗?我可不识谱啊!”二姐打了我一巴掌:“小样,来真的了,还矜持啦!回家练、多模仿、多听电匣子(即收音机,旧时称呼),我不信就凭咱家小老姑娘这个灵劲儿,还能唱不好?”唉!我可不怎么灵,我倒觉得我挺笨的。不是说笨鸟先飞吗?我还真就回家练、多模仿、猛听电匣子,弄得慢慢有模有样了。乐队合乐开始了,可是我不识谱,我看着指挥台上那个总谱,心想,这真是一片小蝌蚪,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有点儿蒙了!不过,不知是我耳朵好用,还是我练得仔细,第一次合乐只是稍微地打了几个奔儿,竟然合过去了。就要演出了,也不知道是练大劲儿了,还是紧张,还是咋的,我的高音不行啦,劈叉了。但我还得继续唱,因为演出的日子不能改呀!演出开始啦,报幕员在报幕,我抱着二姐的腰,两条腿直打战,二姐一巴掌把我推了出去,我一个趔趄,刚到台上,前奏就结束了,没站稳就开始唱了,什么观众啊,乐队呀,全都不知道,就模模糊糊地看见乐队指挥的两只手在那儿晃动。我用余光瞄着他的两只手,好不容易把《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唱了下来。就在我刚松口气的时候,哗,掌声响起来了,还挺热烈的(那时可没有掌托儿啊),把我弄蒙啦——唱这个样还鼓掌,是真的吗?我向观众行了个礼走到边幕后面,二姐捧着我的小脸激动地说:“小妹唱得太好了!好得不像样!”乐队指挥也在远处向我竖起了大拇指。不两天,大连广播电台、街上的大喇叭管子就播放啦,满街都是我那天唱的《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我还故意到大街上看看听众有没有认出我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弄得我还挺失落的。后来,中国人民解放军前线广播电台也播放了,我心里可美了。

后来,还真有来挑我的了。是部队,听说海军、陆军、空军好几家,他们大多是听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前线广播电台的广播找来的。他们先是找到大连电业局,一打听这个小姑娘户口不是大连的,而是山东农村户口,人事关系也不在大连电业局,于是就跑到我山东老家。在村里或生产队,他们全部都是兴高采烈大步流星地去,步履沉重灰头土脸地回——我挑不走了,原因是政审不合格!我彻头彻尾地撒丫子大哭了好几场,我想要是能穿上那军装该有多“姿势”(有派头、有气场的意思)呀!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完了,我心里甚至都开始恨起我的父母了。

那句古诗说得好,“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不,这回我真是被挑走了。大连电业局要我了,他们要把我变成他们的正式职工。当工人的政审就没那么严格,局里马上批了。于是电业局就派人事干部到我老家去办手续。那时,从农村往城里调,手续也挺繁杂的,其中有一样手续挺费劲,就是迁移证,这证,村里说了算。哎呀!村里可说了算一把啦。迁移证一下,我就回城了,我成为大连电业局的正式职工了,成为城里人了!在大连电业局,我可正式地开唱了,到处表演,还糊里糊涂地成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话剧的《电力风云》里的主演,好一通嘚瑟。嘚瑟,嘚瑟,大连歌舞团要我了;嘚瑟,嘚瑟,大连话剧团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