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6)

“好了——最难的部分现在已经讲了。我希望您相信我,现在我要再次向您保证,我可以用一切对我来说是神圣的东西——我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起誓,直到那一秒钟我脑子里并没想同这个陌生人发生一种……一种关系,我确实没有任何清醒的意志,完全没有一点知觉,好似一脚踩上活动暗门,从平坦的生活道路上突然摔进这个境地。我曾许诺过,对您和对我自己都要说真话,所以我要向您再重复一次,我陷入这次悲剧性的难以启齿的经历,仅仅是由于我救人之心过于急切,不是因为其他的个人感情,因此完全不带个人的愿望,也未曾有过一点预感。

“在那个房间里,在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事,请容我略去不讲吧。那天夜里的每一分钟我自己从未忘怀,而且永远也不愿忘记。因为那天夜里我在同一个人搏斗,目的是挽救他的生命,我要再说一遍:那是一场关系到生与死的斗争。我的每根神经都千真万确地感觉到,这个陌生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拿出一个垂死者的全部眷恋和激情紧紧抓住最后一线生的希望。他像一个意识到自己已经身悬深渊的人,将我牢牢抓住。我振作起全部力量,拿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挽救他。这样的时刻一个人一生中或许只能经历一次,而能经历这一次的,千百万人中又只有一个人——要是没有这次可怕的意外遭遇,我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一个心如死灰、穷途末路之人竟会如此热切、如此忘我,以一种无法遏制的贪婪再次畅饮生命的红色甘醇。我远离生活中的邪魔力量已经二十年之久了,要是没有那次可怕的意外遭遇,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大自然有时竟会在瞬息之间如此绝妙、如此神奇地将冷和热、生和死、心醉神迷和悲观绝望聚集和压缩在一起。这一次就是这样充满斗争和对话,充满激情、愤怒和憎恨,充满恳求和陶醉的泪水,我觉得这一夜像是过了一千年,我们两人紧紧缠绕在一起,心醉神迷地一起堕入深渊,一个兴奋得死去活来,另一个极乐之中没有了感知,俩人从这场致命的狂风暴雨中解脱出来以后都变了,完全变了,思想、感情都不一样了。

“不过,这些我不愿讲了。我不能够、也不愿意来描述这一切。只有早晨我醒来时极其可怕的第一分钟我必须简略地向你提一提。我从未曾有过的疲惫不堪的沉睡中,从深沉的黑夜中醒来,过了很久我才睁开眼。睁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我顶上的一片陌生的屋顶,眼睛继续一点一点地看下去,又发现一个完全陌生、从未见过、令人生厌的房间,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到这个房间里来的。起初我竭力说服自己,说这还是一个梦,一个相当清醒而透明的梦,我是从蒙眬的沉睡中进入梦境的,然而灿烂的、确确实实的阳光已经刺眼地照到了窗前,这是早晨的阳光,楼下不断传来辘辘的马车声、叮当的电车声和嘈杂的人声——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是在做梦,而是醒了。我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想好好思索一下,就在这时……我目光往旁边一转……就看见——我永远无法对您描述出我的惊骇——这张宽床上有个陌生人睡在我身边……是陌生的,陌生的,陌生的,是个半裸的、不相识的人……

“不,我知道,这种惊骇是无法描述的:我一下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但是这不是真正的晕厥,没有不省人事,正相反:在闪电般的瞬息之间我一切都明白了,既清清楚楚,又无法解释。我突然发现自己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睡在一个极有可能是下流场所的一张陌生的床上,心里的厌恶和羞愧真是难以言说,当时我只有一个愿望:去死。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心跳停止了,我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可以扼杀自己的生命,尤其是自己的意识,那清晰得令人胆怯的意识,那一切都知道,但又什么都不懂的意识。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这样四肢冰凉地躺了多久——死人大概也是这样僵直地躺在棺材里的。我只知道,我双眼紧闭,默默向上帝,向天上的神灵祈祷,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全不是真的。但是我敏锐的知觉现在再也不容欺骗,我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说话,听见有人用水时的哗哗声,外面走廊里有走动的脚步声,每一种声音都无情地证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我的知觉是清醒的。

“这可怕的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我说不清楚。那时候每一秒钟都与从容不迫的生活时间不同,那每一秒钟都另有自己的计时标准。那时另一种恐惧,那突如其来的、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这个陌生人,这个我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现在大概要醒了,大概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明白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在他醒来之前穿好衣服逃走。永远不再让他看见我,永远不再跟他说话。及时拯救自己,走,走,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回到我的旅馆去,马上乘下一班火车离开这个可耻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家,永远不再碰上他,永远不再看见他,没有证人,没有起诉人,也没有知情人。这个想法使我慢慢从晕厥中清醒过来。我极其小心翼翼地用小偷常用的蹑手蹑脚的动作,一寸一寸地挪动身体(只是为了不弄出响声来),下得床来,摸到我的衣服。我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因为怕他醒来,我每一秒钟都在发抖。现在我已经穿好衣服,这件事算成了。只是我的帽子在另一边的床脚下,现在我踮着足轻轻走去拾起帽子。可是在这一秒钟里我却无法把持自己:我一定要朝这个陌生人的脸瞥上一眼,朝这个像陨石似的坠入我生活中的陌生人看上一眼。我只要看上一眼就行了,但是……很奇怪,这个躺在那儿酣睡的陌生的年轻人——对我来说确实是陌生的——我第一眼所见的竟不是昨天那张脸了。这个情绪激动到极点的人,由于受激情的折磨,脸上呈现的那种恍惚迷离、痉挛抽搐和紧张不安的表情现在好似全都抹掉了——这儿的这个人的容貌完全不一样,他的脸显得天真和孩子气,焕发着纯洁和快乐。这两片嘴唇,昨天是用牙齿紧紧咬住的,这时在梦里温柔地微微张启,而且挂着一缕微笑;一丝皱纹也没有的额上柔软地垂下松散的金发,安详的呼吸似轻波细纹从胸部扩散到全身。

“您也许会记得,我先前对您说过,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如此毫无顾忌地像盯着观察赌台上的那个陌生人那样观察过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贪婪和激情。我要告诉您,我从来没有,就是在孩子身上——襁褓中的婴儿有时身上有一种天使般快乐的光泽——也没有见到过他在真正幸福的酣睡中所呈现的这种焕发着纯洁光辉的表情。这张脸宛如精妙绝伦的雕像,将他所有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摆脱了内心重压的那种幸福快乐的舒坦感,一种解脱感,一种得救感。看到这副令人惊异的神态,我的全部惊吓和恐惧就像一件沉重的黑大衣,从我身上掉了下来——我不再感到羞愧,不,非但不再感到羞愧,反而几乎感到喜上心头了。原来那种恐怖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对我来说突然有了意义,这个柔嫩、漂亮的年轻人,这个像鲜花一样快乐而沉重地躺在这里的年轻人,要是没有我的奉献,他将摔得粉身碎骨,血迹斑斑,鼻青脸肿,眼珠暴突,面目全非,气断命绝,躺在悬崖脚下。我救了他,他得救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心里乐滋滋的,感到骄傲。现在我带着母爱的目光——我无法用别的说法——朝这个躺着的人望去,我再次把他生了出来,给他以生命——我生他的时候比生自己的孩子痛苦要大得多。在这间陈旧的、污秽不堪的屋子里,在这家令人恶心的、油腻腻的临时旅馆里,我有一种宛如在教堂里的感觉——您听了这话会觉得很可笑——一种奇异和神圣之感。现在我心里生出了姐弟之情,我一生中最最可怕的一秒钟,变成了令人惊异、令人倾倒的第二个一秒钟。

“我动作的声音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什么话?我不知道。突然那个酣睡的人睁开了眼睛。我吓得连忙后退。他诧异地环顾四周——同我自己先前一模一样,仿佛他是从无底深渊和杂乱的迷惘中费尽力气爬上来的。他的目光吃力地扫视这间陌生的、未曾见过的屋子,随后惊讶地落在我身上。但是没等他说话,没等他完全回忆起来,我就镇定自若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提问,不能让他有亲昵的表示,昨天和昨天夜里的事不该重演,不做解释,也不去谈。

“‘我现在得走了,’我立即向他表示,‘您留在这儿,穿上衣服。十二点钟我在赌馆门口等您,在那儿我会把其余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的。’

“没等他回答,我就逃了出去,不愿再看到那间屋子,我头也没回,就奔出旅馆。旅馆的名字我不知道,正如不知道那个我同他在这里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的名字一样。”

C夫人停下来歇了口气。但是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声音里消失了。就像一辆马车,费尽力气艰难地爬上山顶,然后就从山顶轻轻松松地飞速驰向山腰,现在她就是这样以轻松的语调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我急忙跑回自己住的旅馆。街上晨光明亮,夜里的暴风雨已将沉闷阴郁的天空荡涤得一干二净,就好似令我受尽煎熬的感情已从我心里冲刷干净。您一定记得我先前对您说过的话:自从丈夫过世以后,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不抱奢望,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活着不能达到某个目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谬误。真是意想不到,现在居然有个任务落在了我身上:我救了一个人,竭尽全力把他从毁灭的边缘拉了回来。现在还有一件小事要做,得把这件事做完。所以我就跑回我的旅馆:门房见我早晨九点钟才回来,所以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我——对于已经发生的这件事,我思想上已经不再感到羞愧和恼怒的重压了,生的愿望突然重新复苏,出乎意外地获得一种必须活下去的新的感受。这些新的感觉融进了我的血液里,温暖地流遍全身。我在房间里匆匆换了衣服,下意识地脱下身上的丧服(这事我后来才注意到),换上一件色彩明快的衣服,到银行去取了钱,风风火火地赶到车站,问明了列车行车时间。此外我还办了几件别的事,赴了几处约会,我行动之果断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现在没有别的事要办了,只等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把他最终挽救过来。

“当然,要直接面对他,这需要力量。因为昨天的一切都是在黑暗中,在感情的旋涡里发生的,就像被山洪冲下来的两块石头,突然撞击在一起。我们彼此几乎没有面对面地认识过,那个陌生人是否还会认得我,对此我一点没有把握。昨天——那是事出偶然,是心醉神迷,是两个糊涂人的走火入魔,但是今天我得比昨天更为公开地在他面前暴露自己了,因为我现在不得不在无情的光天化日之下以我本人,以我的本来面目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到他面前去了。

“不过,一切都比我想的要容易得多。在约定的时间,我还没有到赌馆门口,一位年轻人就从长椅上一跃而起,急忙朝我走来。他那惊异的神情,他那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完全出自本能,显得多么稚气,多么率真和喜悦。他简直是飞奔过来的,眼睛里流露出既感激又崇敬的快乐之光,但是他的眼睛一觉察到我的眼睛在他面前不知所措的样子,便立即谦恭地垂了下来。这种感激之情在一般人身上很难感觉得到,而且心怀最最感激之情的人往往无法表达出来,他们总是尴尬地沉默不语、羞愧不已,为了掩饰他们的感情,往往欲言又止。上帝好似一位神秘的雕塑家,将这个人的感情姿态表现得极为性感、优美、生动,在他身上感激之情的流露十分炽烈,他的体内像是有一股激情在迸发出来。他朝我的手弯下腰,谦恭地垂下轮廓清瘦的孩子式的脑袋,十分尊敬地吻了一分钟,但是嘴唇仅仅触到我的手指,接着便退后一步,问我身体怎么样,亲切地望着我,他的每一句话都很有礼貌,又极为得体,因此几分钟之后我心里最后的一点惶恐不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四周的景物全都着了魔,好似镜子一样映照出我开朗的心情:昨天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现在明澈而平静,细浪之下每粒沙石都在朝我们闪烁着白灿灿的光辉;那家赌馆,那恶魔聚集之所,在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锦缎似的天空下色彩明朗;那个亭子,昨天下着瓢泼大雨的时候我们曾在其屋檐下躲避,现在已经开启,是一家花店,那里摆放着一束束、一簇簇鲜花,白的,红的,绿的,色彩缤纷,斑斓杂陈,卖花的是位年轻姑娘,她身上的衬衣色彩极为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