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many years,
——I have been one of the things you book at with adoration.
你凝视所喜欢的事物的眼神,
我曾在其中幽居多年。
1.
几个月前,温遇云还在S省边境地带的村落驻足。凌晨五点,她背着行囊从一家茶馆门前路过,屋檐下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亮着微明的烛火。
那本应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天地都在沉睡,茶馆里却坐了半屋子的老人在抽草烟、喝大碗茶,一台破烂得有杂音的录音机幽幽转着,里面放的好像是薛平贵和王宝钏的唱词:“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又问道,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真正在听的没有几个,又或许同样的段子已经听厌了,老人多是在有一句没一句地用当地方言聊天,各种家长里短,古今传奇。
到了他们那个年纪,好像不再需要睡眠时间,看着外边的天一点点亮起来。
温遇云当即决定在那里留下来。
她这些年走了太久,以前满世界去拍照片,累了就回A城,无论刮风下雨,总会有一个宋渝生来接她。后来宋渝生不在了,她连A城都不敢再回去,宁愿一直在路上。
温遇云就在茶馆对面的一户人家租住着,打开小木门,走两步,就能过去喝茶。
那里的茶跟酒一样,棕黄的颜色,喝下去割喉,一大把舒展开的叶子沉在掉了漆的搪瓷缸里。
她混在那些老人中间,跟他们一样少眠,靠在门柱子上听戏,心里空得没有一点可以用来慰藉的东西。
她跟所有的人断了联系,如同人间蒸发,连鹿惜光想要送一份请柬都没地儿寄,所以她错过了顾、鹿二人的婚礼。
也错过了出现在婚礼席上的宋渝生。
是一天房东家的小孩生大病,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法子治了,只能躺在一辆板车上,被拉着去外面的镇上找医院。房东是个快五十岁的妇女,慌得六神无主,走路都不利索了。当时的情况一片混乱,温遇云只好也跟着过去。
到了镇上,手机有了信号,温遇云蹲在医院的走廊里等结果时,鬼使神差打开了已经许久不用的邮箱,把账号和密码输进去登录,下一秒就冒出一封延时的邮件来。
那是一段顾延树与鹿惜光婚礼的视频,除了拍摄这对新人,大半的镜头分给了嘉宾席上的一个身影。
——出现在婚礼上,死而复生的宋渝生。
温遇云只觉得天翻地覆,脑子里有只陀螺在转,眩晕得没有办法再思考。
她前一分钟还以为自己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回A城,这一秒已经归心似箭,用仅剩的钱买了一张机票,堵在了顾延树家门口,把没睡醒的鹿惜光吓了一跳。
从他们口中得知宋渝生已经去了法国,又立即马不停蹄地追过去。
这一路,她实在狼狈得很,连飞法国的路费都是鹿惜光友情赞助的,好不容易来了斯泽,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跑到宋渝生面前去,只得住在他隔壁,每天帮着扫雪,当一当无名英雄活雷锋。
她想起过去那些年里宋渝生替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若还有机会替他做任何一件事,都甘之如饴。
凌晨扫雪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被抓现行,她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即便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你也不用不睡觉,一大早过来做贡献。”宋渝生当时的声音是含着揶揄和笑的。
“反正我也睡不着。”温遇云假装镇定,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
“失眠吗?”
“嗯。”
“偶尔一次,还是长期性的?”
“每一天。”
“这样的话,你应该得去向医生咨询一下了。”宋渝生似乎确定她不会再逃跑,松开了她的手,温和询问,“你看我怎么样?”
“我就是心理医生。”
求之不得。温遇云心想。
但她这时候什么也不敢说。
失去过一次宋渝生,她就变成了惊弓之鸟,不再是当初在酒吧耍起狠来连谢家小霸王都服气的温遇云。
2.
宋渝生跟温遇云说,如果下次失眠,就来找他,直接按门铃就行。
他这话听起来跟“你下次来我家做客”一样客套,却不是客套话,是出自真心。有些人你就算忘记了,也还本能地想要对她好一点。
可能是受磁场影响,也可能就是宿命。
温遇云在一番天人交战的挣扎过后,还是在当天傍晚戴着帽子过来了。宋渝生扶着门框看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大概是因为温遇云稍微打理过的缘故,跟今天凌晨的样子看上去已经有很大的不同,至少把头发扎起来了,眼睛没有再被遮住。
只不过,还是身上那套衣服,她似乎过得很拮据。
宋渝生适时收回打量的目光,问:“晚上吃过了吗?”
温遇云点头,她刚从餐馆打完一份工回来,老板有附赠的晚餐。只是听宋渝生这么一问,才想到自己之前在厨房待了几个小时,身上估计都是油烟味。
她又想临阵脱逃了。
宋渝生见她站着不动,还纳闷地问:“怎么不坐?”
“我身上挺脏的。”温遇云说,“怕一屁股坐下去,你沙发就留一油印子了。”
她这绝对是夸张的说法,但是宋渝生却比她还较真,好心地提议:“要不要借我的浴室洗个澡?”
要是别人这么说,温遇云说不定已经一脚踹过去,但这是宋渝生,她心心念念的宋渝生,她想都没想,就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进了浴室。
连衣服也没有拿。
也是,她本来就没衣服可拿。
四十分钟后,温遇云穿着宋渝生的家居服出来,与他一起坐在壁炉前烤火,她分走了他膝上一半的毯子,被火苗映红了脸。
耳朵开始发烧。
当然这并不是害羞的反应,她在浴缸里被热水熏得神志不清,整个人好像浮在海面上,漂了起来。
她待在这间有着宋渝生的房子里,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盖着的毯子是他的,踩着的拖鞋是他的,空气里有他的气息。
温遇云晕晕乎乎的,快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宋渝生给她倒了杯水,温度刚刚好。
“要聊天吗?”
这样的氛围实在太好,温遇云舍不得破坏,声音不由得放轻了,无声地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跟你聊天是不是很贵?”
“报酬你已经付过了。”宋渝生说,“替我扫了这么多天的雪,不能白干。”
温遇云双手交叉扣在温暖的马克杯上,指尖拼命地吸取温度,因太过用力而泛着白。她隔着很近的距离看宋渝生,瞳孔里跳跃着火苗和他的脸:“……聊什么?”
宋渝生拿了个抱枕过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拉家常一般:“就聊聊怎么治好你的失眠好了,我比较擅长这方面。”
温遇云想了想,抿嘴问:“可以直接给我催眠吗?”
“只要给你制造一个安全舒适的情境,让你的神经舒缓就可以了,我看你的情况还没有严重到要催眠的地步。”
风吹动槭树枝丫猎猎作响,窗户上结了雪白冰凌,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仿佛回到混沌未开的冰河纪。屋内却温暖如春,还有身边的这个人,正认真地望着她。
“不用刻意制造。”温遇云说。
你在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最好、最安全的环境。
但这些话还是不能说,她守口如瓶。
此时此刻的宋渝生,忘记了过去的宋渝生,他不知道他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对温遇云来说代表着什么,又有多重要。
她压抑住所有情绪,如他一般温和地说:“宋医生,和你聊天真管用,我现在就有点困了。”
温遇云睡在壁炉前的藤椅里,线毯太薄,宋渝生又去二楼找厚实一些的被子。他翻箱倒柜,这间屋子的主人赵应远及时来了电话。
“我正好想问你屋里还有没有多余的被子,你放哪儿了?我没找到。”
赵应远说了具体位置,问:“你找被子干什么?”
“当然有用。”宋渝生按照他说的去了阁楼,里边的一排柜子里果然有。
赵应远觉得不对劲:“不对啊,是不是有患者在你这边留宿了?不至于吧?上门咨询哪还有留宿医生家的道理啊!”
宋渝生说:“是个朋友。”
“哦——”赵应远阴阳怪气,又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
“看来你在军队磨砺得完全不够,还有心思八卦。”
“你是不知道!每天掉一层皮,哥哥我心里有苦说不出……”赵应远差点被转移了话题,“你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看来是真的很有问题。”
“行了,别跟说绕口令似的了。”
宋渝生又跟他聊了几句,终于把赵应远打发,挂了电话下楼。
楼梯上昏暗,客厅里也只剩烛台上还有两支蜡烛燃着,浅浅的光芒好像夕阳的余晖在地板上漫开。
宋渝生抱着被子走近,准备把温遇云身上的线毯换掉。
他弯腰低头,借着壁炉里的光火打量起眼前的人。
她深深地陷在藤椅里,下巴尖削,单薄又苍白,有种动人心魄的凛冽,轮廓锋利得仿佛能轻易割伤人。
宋渝生给她换上被子,动作很轻,不想吵醒她。
身上一重,倏然被暴戾地揪住了衣襟,刚才还在沉睡的温遇云蓦然间睁开眼睛,几乎以一种凶狠的力度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胸膛。
她瑟瑟发抖:“你去哪里了?”
宋渝生来不及回答,又听她问:“为什么又要走?我明明已经找到你了……”
她声音哽咽,呼吸痛苦,像在承受极大的煎熬和痛苦。
“遇云……”宋渝生叫她的名字,试图安抚她紧张的神经。
他轻声说:“我没有走,我只是去给你找被子。”
温遇云却似乎没有听见,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她的头发半干,发尾有些湿漉地贴在他的肩窝上,一片潮湿的凉意,像未干涸的眼泪。
“阿生——”
“嗯。”
“阿生——”
“嗯。”
“阿生——”
“嗯。”
“宋渝生——”
“我在。”
“现在的你,是我的幻觉吗?”
宋渝生轻轻拍抚她弓起的背脊,掌心之下瘦骨嶙峋。
几秒之后,他终于伸手,回抱她,向来沉静的心绪被她这一竿子搅得翻天覆地,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心疼。
“不是幻觉。”他拥着她,轻轻摇晃身体,似慢慢哄着一个未长大的孩子,“我是真的存在。”
3.
第二天天气突然放晴,连带着人的心情也轻易变好。早上宋渝生还没有起床,就听见有人哼着欢快的法国民谣从外面路过,打开窗闻到一阵清冽的雪松味。
温遇云大概是六点多的时候就醒了,悄悄摸摸地换了鞋溜出去,不可避免地发出了点动静,宋渝生睡得不深,还是听见了。
怕她尴尬,他便装作毫不知情,没有下楼。
习惯性地打开广播收听早间新闻,不知按了哪个台,意外还听见了佟沐代言的服装品牌的广告,她总说自己是三流的模特,一直处于要红不红的状态,但近两年来在公众面前露脸的次数不算少,往后机遇也还会有,就是不知道她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广告还没播完,佟沐就发来了视频,声音听起来咋咋呼呼的:“病友,我的那个香水代言被人抢了!”
佟沐怒发冲冠,气得眉毛都要飞起。
看她身后的背景,应该是在车上,光线有点暗,但丰富又夸张的面部表情还是很生动地展现在手机屏幕上。
虽然这时候笑出声很不厚道,宋渝生还是微微勾了下嘴角,礼貌性地安慰她:“以后还有机会。”
“我最气的就是我为了这个代言都把原本计划好的假期取消了,连夜从斯泽飞走……本来还可以在你那里赖上一阵的……”
“还记不记得你的主治医生怎么说的,让你控制好脾气。”宋渝生一边刷牙,一边说话,因为含了水,声音变得模糊,“宜心平气和,忌动怒。”
佟沐盯着他嘴边白花花的泡沫,依旧帅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不禁默默夸赞自己眼光好。
听他关心自己,她暗自高兴,嘴上却一点也不肯服输:“我觉得我脾气不错呀,谦恭有礼,又文质彬彬,当然这都是从你身上学来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近朱者赤……”
“别乱拍马屁。”
宋渝生洗漱完,无奈地听她一通乱扯。他拿起搁在木架上的手机往外走,问道:“吃药了没有?”
本来还在发着火的佟沐一秒钟笑开了:“别人都是问吃饭了没有,就你问我吃药了没有。”
宋渝生挑眉:“谁叫咱们是病友。”
他拿了份赵应远之前留下来的猫粮准备出去投食,前方横空飞过来一只花盆,“哐当”砸碎在石子路上。
隔壁的那对土耳其夫妇在院前打了起来,东西满天飞,殃及池鱼。温遇云携着那家的两个小女儿站在栅栏前,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她哄得焦头烂额。
“沐沐,先不聊了,我这边有点事。”
宋渝生切断了和佟沐的手机视频,朝邻居家花圃前的温遇云走过去,蹲下身来说:“先带着孩子到诊所去坐会儿。”说着已经一手抱起一个。
他在这边还没待多久,却人缘极好,这对双胞胎小姐妹有时候还会跑过来要糖吃,这会儿一起乖乖趴在他肩上擦眼泪。
温遇云能听懂的法语有限,不知道宋渝生低低地说了什么安抚俩小孩的情绪。她们抽泣着,哭声慢慢停下来,吹着鼻涕泡。
那对脾气暴烈的夫妻还在大声争吵,拳脚相向,彼此推搡着,武力值不相上下。周围的其他住户纷纷跑出来,有的在旁边劝架。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温遇云跟着宋渝生进了诊所。
她才从这栋屋子里出去没几个小时,现在转身又踏了进来,宋渝生倒是半点没把她当外人看,问她:“今天上午还有工作吗?”
温遇云点头,有份送牛奶的活儿。
宋渝生一边拿出两个魔方给沙发上的小姐妹玩,一边换上白大褂:“那孩子先放我这儿吧,你先去忙。”
温遇云出门时又被宋渝生拉住,手里被塞了个温热的面包:“记得吃早餐。”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你应该尽早从这家搬出来。”他提醒她,“丈夫嗜酒,妻子好赌,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今后像这样打架的场面自然不会少,你住着也不安全。”
温遇云不假思索地表示:“行,都听您的。”
她这么乖,宋渝生听着就笑了,俨然一副家长的口吻:“这么听话?”
他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温遇云无论宋渝生说什么,她都不会反驳。
藏在黑色鸭舌帽下的脸瘦得有点过了,檐上雪一般的白,眼睛又黑又亮,她望着宋渝生时有种不自知的小心翼翼和掩藏不住的热切,像望着失而复得的宝藏。
这样的目光让宋渝生有刹那的恍神。
他伸出手,不由自主地遮住了她的眼睛。
他转瞬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有多突兀,只是一个停顿,就撤了手掌,作势去拈她头发上的一点草屑。
“沾到东西了。”宋渝生面色如常温和地说。
温遇云却心脏怦怦直跳。
宋渝生的猜测半点没错,吵架当晚,那家的女主人就抱着双胞胎姐妹花回了娘家,撇下了酒鬼丈夫。温遇云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决定搬出来。
临时找房子不容易,况且她还穷,拿不出太多的钱。
连着两天她在打工的餐馆上夜班,最后一个离开,便偷偷睡在了餐馆大厅的沙发上,清晨再早早起来溜出门,倒是没有被老板发现,却撞上了晨跑的宋渝生。
“没睡好?”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黑眼圈够深的。”
温遇云“嗯”了一声,原本准备去附近广场的长椅上再眯一阵,看着宋渝生既挪不动脚,又移不开眼,只好干站着跟他闲聊:“宋医生早上好。”
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宋渝生的眼角莫名跳了两跳。
他一直觉得他和温遇云之间的关系实在微妙,如果仅仅是如宋母口中所说的朋友,久别重逢之后那应该就是熟稔又自在地相处,可温遇云对他的态度里掺杂了太多的小心翼翼。
曾经是恋人吗?也不像。
有时突然就亲密过了头,有时又显得太陌生。
诸多猜测在宋渝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脸上却未露出半点端倪,一直是蓄着笑的:“昨晚没睡好?”
温遇云摸了摸脸,她现在这样不修边幅、乱七八糟的样子,跟流浪汉也没差多少了。见宋渝生这样问,其实她心里还是有点在意和紧张。
“是不是挺难看的?”温遇云问。
宋渝生点了下头,虽然弧度很小。
温遇云大受打击,没能捕捉到那双桃花眼里掠过的一丝揶揄,她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还是去打理一下自己比较好,等过几天餐馆老板发她工资就去商场买两件打折的衣服。
宋渝生要回心理诊所,温遇云同他本不顺路,却跟着他朝同一个方向走。他们边走边聊,宋渝生问:“租到新房子了吗?”
温遇云手头拮据,怕他一路问下去,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快了。”
“你这是要去我的诊所坐一坐?”
“啊?”温遇云悻悻,“不了,我还有点事。”
“可你一路跟着我,再跟下去,就到诊所了。”宋渝生好心提议,“既然这样,不如去我那里喝杯茶?”
“下次再来。”
她转身跑了,一边沿着小道跑远,一边暗自懊恼自己怎么这么笨。
她可是温遇云。
4.
温遇云本打算还在餐馆里凑合几天,继续揽下夜班的活,但紧要关头出了点事——餐馆失窃了。
老板上锁的抽屉里,少了一笔钱。
具体丢了多少,几位员工并不是很清楚,只是中午一并被叫到了僻静的后院审问。温遇云靠着一面赭红的墙站着,听面前这个大胡子男人愤怒地呵斥。
温遇云没有完全听懂,但猜出了大概。
追究下去,连续几天最后离开的她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好在谁也没有直接的证据指控是她偷了钱。
她照旧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并未把这件事多放在心上,眼睛盯着一处在走神,又想起宋渝生来。
但事情总是不可预料地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下去,餐馆出来的对面街角有一个监控,餐馆老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弄到了监控录像。里面清楚地记录着,温遇云每天凌晨才从餐馆出来,期间她干了什么,百口莫辩。
餐馆老板咬定温遇云行窃,要她赔钱,否则就送警察局。
温遇云拿不出钱,也不可能乖乖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她嘴上噙着一丝阴沉的笑,面对高出她一截的法国男人毫不露怯,冷冷地说:“让开——”
对方不肯,抓在她肩膀上的手更用力了,似乎怕她畏罪潜逃。
就在温遇云准备一脚踹出去的时候,一道声音插进来:“你们在做什么?”
宋渝生单手推开玻璃门进来,他的视线落在餐馆老板身上:“这样好像不太绅士吧?桑奇先生。”
头顶悬着的琉璃灯映在他眼中,仿佛零零碎碎的星光,不愠不怒的话语,不像是质问,说出来却似威慑,让餐馆老板心虚地松开了手。
“她偷了我的钱……”老板不死心。
宋渝生拉过温遇云,下意识地挡在了温遇云身前:“这件事我替她担了。”
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白大褂未脱,排扣解了两三颗,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匆匆赶过来替她解围。
清瘦儒雅,身形却很高,气势不输给对面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分毫。
他一只手斜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松松地揽着温遇云。眼神清澈干净,像温润地含着隐藏的笑意,又不怒自威。
最后对峙的结果是,宋渝生留下一笔钱,带走了温遇云。他说会给餐馆老板一个交代,如果他不能找出真正行窃的人,那笔钱就算赔偿了。
温遇云不清楚宋渝生平白砸了多少钱进去,越想越心疼:“你有把握吗?万一没把小偷给找出来,不就白白送钱给人了?”
宋渝生安慰她:“别担心了,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倒是你,餐馆的这份工作也丢了。”
又一收入来源被斩断,之后可能要风餐露宿,温遇云也发愁。
宋渝生见她一脸凄风苦雨的样子,不禁抬手敲了下她头顶,下意识的动作,做完自己也不由得一愣。
“手上的钱还够用吗?”
温遇云也接着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白。除了父母、亲人,还有谁会操心你钱够不够用?
以前温遇云背着相机四处跑的时候,每次外出回来,宋渝生去机场接她,也总会这样问一遍,担心她在外面吃得如何、睡得好不好、有没有钱用、有没有遇到危险。
诚然她在外人眼中已经十分强悍,可以徒手揍流氓,在宋渝生这里,她跟寻常二十来岁的女孩没什么两样,需要关怀,需要爱护。
见温遇云迟迟不说话,宋渝生解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一早就说过,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找我,这不是在跟你客套。”
“我知道。”温遇云连连点头,“我也没准备要跟你客套。”
“既然如此,那就搬过来吧。”宋渝生理所当然道,“现在有空?去收拾东西。”他不是询问,是陈述。
“等、等一下!”温遇云被这突然的剧情走向弄得发蒙,感觉到不太真实,“搬去哪里?”
“当然是我那儿,刚好还有间空房,可以给你用。”宋渝生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或者说你现在还有更好的去处?”
“没有。”温遇云诚实地回答。她在斯泽无亲无故,宋渝生是她唯一认识的人。
“这不就行了。”
宋渝生随手脱下身上的白大褂,搭在臂弯,朝她微微一挑眉:“走吧,我干脆翘班算了,跟你一起去收拾东西。”
温遇云想,这是接近他的大好机会,她没有道理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于是,顺应时机,又在你情我愿的情况下——同居。
她跟在宋渝生身后,沿着那条小道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步一阶梯,好像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很多个昼夜晨昏。
而前路漫漫,好像要走上一生。
温遇云行李不多,可谓孑然一身,走一趟就能把东西搬完。
住的房间安排在宋渝生卧室的斜对面,只有几步的距离,以后大概碰面的机会很多,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屋里多了很多双人份的东西,譬如沙发上的抱枕、桌上喝水的马克杯、厨房的成套餐具,还有墙壁上挨在一起挂着的雨伞、进门玄关处摆放的拖鞋。
温遇云入住新房子的第一个晚上,宋渝生特地为她下厨做饭,以表欢迎。
来斯泽以后,这是温遇云头一次吃上熟悉的中国菜。对面伸过来一只手,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宋渝生说:“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温遇云慢慢地嚼,这手艺不知比当初要出色多少倍。可她吃得鼻子发酸,说话时有低低的鼻音:“好吃。”
“可你好像吃得很痛苦,”宋渝生的话不知是调侃,还是认真,“我看你都快哭了。”
他给自己夹了一片水煮肉尝了尝味道,中肯地评价:“是稍微咸了点。”随后露出招牌笑容劝慰她,温声道,“这次你多担待,下次我继续努力好不好?”
室内暖融,灯光照在墙壁上的暗影都像有了温度。
温遇云不敢再看他,怕下一秒就破功,努力埋头扒饭,半晌才含混不清地问:“还有下次?”
“当然了,”宋渝生失笑,“现在你和我搭伙过日子,难道还两个厨房各过各的不成?”
温遇云听着心里一抖,故作大剌剌地抹了一把嘴,抱拳道:“那就多谢宋医生的热情款待了。”
5.
新住处房间生活设施齐全,墙上悬挂着一面镜子,温遇云对着镜子里的人好好打量了几次,觉得惨不忍睹。之前她一个人住着,不讲究,也不在人前露脸。
帽子一戴,头发一拨,谁也看不见她的真面目。
可现在她每天要面对的是宋渝生。
第二天早晨做完送牛奶的活,温遇云决定剪头发、修指甲,她像个即将要面对学校仪容仪表检查的初中生。
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时,黑色短发,干净的面庞,还算看得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温遇云遇到之前一起在餐馆打工的英格兰人。对方告诉她说就在今天中午,偷钱的人已经被找出来了。
温遇云没想到这件事情能够这么快就得到解决,小跑着去了诊所找宋渝生。
“听说小偷已经被抓了!”
宋渝生笑:“看来你消息还很灵通啊。”
“是你处理的?”温遇云着急地问,“怎么做的?”
“我运气不错,没有费多大功夫。
“我跟老板桑奇说,让谁也别靠近钱柜,我一个警察局的朋友会来提取指纹,进行指纹鉴定。看看除了收银员,还有谁的指纹留在上面,到时候自然就清楚了。
“原本也只想说出来唬唬人,我琢磨着大有可能就是店里的员工干的,谁知道这么一诈,还真把人骗出来主动承认了。对方是个单亲妈妈,怕事情闹到警察局去,这可是要坐牢的。”
心理诊所里暂时没有来访者,温遇云就霸占了宋渝生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手掌托着下巴听他说话。
她朝他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厉害了,我的宋医生。”
宋渝生翻了两下手中的资料,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继续抬头再认真地看了一眼:“剪头发了?”
“你才发现?”温遇云勾起嘴角,“怎么样,还不错吧?”脸上满不在乎,见宋渝生几秒钟不说话,心里其实已经在打鼓。
“短发很适合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精神。”宋渝生顿了顿才说,目光在她身上一滞,像是忽然兴起地提出,“不如下午去买衣服?”
她穿来穿去也就两件深色外套,看起来太单薄,连御寒都成问题。
温遇云低头一看自己皱巴又邋遢的衣服,本来想拒绝的话,也没能说出口了。
“我没有钱。”
“没关系,我来买单。”宋渝生的声音带着蛊惑。
似乎为了打消她的顾虑,他向她解释:“你大概对斯泽还不如我熟悉,离得最近的商场也还有一段距离,得开车,正好我送你过去。”
“那你不是又得翘班?”
宋渝生一笑,桃花眼尾微微上挑:“有何不可?”
“我可还不起了。”温遇云说,如果再加上房租的话。
“没想过要你还。”
“我只是替你扫过几天雪,真的就这么值钱?”温遇云打趣道。
没想到宋渝生竟还真的点了点头:“都能抵了。”
为了感谢收留之恩,还有他的多番照顾,温遇云想,自己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
可她身无长物,这时候,一般受人恩惠的小朋友会说,我给你唱首歌吧,我给你跳个舞吧,或者我给你弹个手风琴吧。
可她对宋渝生说:“要不,我给你打套拳吧?”
除了摄影,她也就这个比较厉害了。
“你就乐一乐,图个开心,也算没白给我花钱,而我也好歹费了心思,图个心安理得。”
温遇云说完,拳还未开始打,宋渝生已经乐了:“你要给我打拳?”
“对啊,你想看什么?跆拳道、太极,还有五禽戏我也会点儿。”
宋渝生索性停了手里的工作,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看菜谱点菜般选了一个:“那就五禽戏吧。”
“没问题。”温遇云一口答应。
宋渝生站起身:“走吧。”
温遇云一脸错愕:“走?”
“屋里空地太小了,东西多,不方便你活动手脚,出去外面院子,你想怎么来都没问题。”宋渝生往外边走了两步,停下来等她,特地强调,“等你打完拳,我们就去买衣服。”
温遇云只得跟了上去,习惯性地蹿到宋渝生身边,哥俩好地挽住了他臂弯:“这不太好吧,外面还有路人,要是……让别人看见,我得多丢脸啊。”
宋渝生有瞬间的诧异,却终究没有撤开手臂,两人再自然不过地下了台阶。
“怎么会丢脸?”宋渝生一本正经地安慰她,“你是在弘扬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大使馆的人要是知道了,会写信表扬你。”
温遇云语噎,却没话反驳了,她能怎么办?
自己挖下的坑,只能自己跳下去。
中午的天气还不错,雪停了之后太阳从云层后露出脸来,风依旧是冷的,却抵挡不了邻居出来晒太阳的好心情,附近还有几个小孩子在遛狗。
前院篱笆前有大片空地,够温遇云舒展了,翻跟头都绰绰有余。
宋渝生站在树下,双臂交叉抱着,好整以暇地等着。
温遇云左右逃脱不过,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想想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多几个外国观众吗,她温遇云还能怕这个吗。
“那我开始了啊——”她看向宋渝生。
“你随意。”
温遇云深吸一口气,站姿标准。
起势调息,胸腹放松微屈膝,沉下肩肘,口中配合念念有词:“撑掌屈指拧双拳,提举拉按握力增——虎举。”
下一个动作。
“挺身眺望左右盼,脊柱侧屈往回旋——鹿抵。”
五禽戏,顾名思义,动作的设计来源于五种动物——虎、鹿、熊、猿、鸟。
她全身心投入,随自己念的节奏左右开弓练起来。
围观的吃瓜群众也渐渐多了起来。
那些法国老太太纷纷过来看热闹,还有路人,小孩手里的柯基没牵稳,绕着温遇云直打圈。反观宋渝生静静站在一侧,眼睛里有笑意,甚至还有点——
自豪跟骄傲。
就像学校文艺晚会上,看着舞台上自家孩子正在表演节目的那种,自豪骄傲。
等温遇云的动作停下来,周围掌声四起,这让她多少有点发窘,赶紧跑回宋渝生身边问:“怎么样?”她仰起头看他,薄薄的阳光镀在她脸上,“没给你丢人吧?”
宋渝生奖励地拍拍她的头:“长脸了。”
“那就好,作为你的室友,总不能太差劲。”
宋渝生看着她得意笑着的样子,心里陌生的情愫似藤蔓般疯狂生长:“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如果你真的觉得亏欠,想要补偿的话,不如也帮我一个忙。”
“你说来听听,我一定帮。”温遇云笃定道。
“听说你摄影很厉害,那帮这家心理诊所拍个广告应该没问题吧?”
温遇云一听是这事,大手一挥:“当然没问题!你说哪天开工,我也好准备准备。”
“不是让你拍,是要你出镜。”宋渝生说。
温遇云傻眼了:“出……镜?”她感觉自己又被宋渝生给坑了。
“这个诊所是我一个朋友的,他回国当兵了,我只是替他接管一段时间。他走之前已经预约了人来拍这条广告,所以我并不缺摄影师,但是还缺一个主角,扮演前来心理诊所咨询的求助者。”
温遇云不太确定:“那我试一试。”从幕后工作者到镜头前,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胜任。
“你一定能够胜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宋渝生说。
6.
下午他们两人开车去商场购物,温遇云坐在副驾驶座上有点困,没之前那么精神了,头抵在车窗上,看外面的风景。
因为是冬季,道路两边的花田都已经枯萎,空旷无比,衬得天空越发寂寥和宽广。
“刚刚那套拳太耗费精力了?还是中饭没吃饱?”宋渝生笑道,“当时谁让你那么认真的,意思意思比画两下就行了。”
僻静的小镇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宋渝生干脆熄了火,从后座找出毯子给温遇云:“你盖上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睡意袭来时,温遇云迷迷糊糊地想,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即便宋渝生忘了温遇云,也没什么不好。
他尚在人世,已经是命运最大的恩慈。
她以前为一本地理杂志的专栏拍摄各种各样的路,旷野中无人途经的小径、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还有婚礼上无数玫瑰花瓣铺就的,通往一生幸福的旅程之路。
她亲眼见证,每一条路都是一场瑰丽的风景。
但最重要的,却是陪你走这条路,陪你看风景的人。
他们现在行驶在斯泽陌生的公路上,萧条的冬季里,她却觉得窗外的风景举世无双。
到了商场,人流渐渐多起来。
这不是宋渝生第一次陪温遇云买衣服,在他现在的记忆里,却是第一次。
或许是因为这几天的相处,聊了越来越多的话题,又插入到了彼此的生活,他们变得亲近很多,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温遇云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的手,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勾肩搭背的姿势,从背影看,他们很像好哥们。
这是曾经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太久太久了,熟悉感刻进骨子里。
法国导购小姐对面前这个清俊的东方男人很热情,用流畅的英文给他介绍了一堆,宋渝生却默默把温遇云推出来:“挑两套适合她的吧。”
温遇云本来也不是常逛商场的人,她大多的时候在跟镜头单反打交道,对试衣服的活儿有些烦,但宋渝生还等在一旁,只好老老实实地抱着衣服去了试衣间。
复古风的棕色毛衣、白色的单衫、可以一直遮到小腿的棉服,还有围巾、帽子、耳罩,买了一大堆,甚至还挑中了一个浅咖色的像麻布袋一样的包,宋渝生说可以用来放相机和很多其他的东西,很适合她。
最后两个人手里都快拎不完了,像是两个行走的购物架。
在外面的餐馆解决了晚饭才回去,温遇云叉着盘子里的牛排,觉得食物虽然精致,但是不如宋渝生下厨做的那顿饭好吃。
她举起手中的红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这时候的温遇云已经焕然一新,像变了个人。头发和衣服凌乱的邋遢鬼,变身了。宋渝生认真看她,眉眼生动,是不羁的漂亮。
宋渝生从未在女子身上看见过这种美,只有她。
一时怔然,有片刻的失神。上次为了参加婚礼回A城时,在宋家自己的卧室里翻到的那张相片中,她染的是白发,模样比现在更张扬。
在他失忆的这段时间里,她又经历过什么?也想过要仔细询问,但母亲却笃定地告诉过他一句话——阿生,温遇云是你朋友。
普通朋友。
宋渝生不禁想,或许不止,可能比朋友的关系更亲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