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丧钟为谁而鸣(译文名著精选)
- (美)海明威
- 4094字
- 2018-05-10 18:42:57
他们赶着最后两百码路程,在树阴下顺着一棵棵树小心地走动,这时,穿过陡峭的山坡上最后的那片松林,离桥只有五十码了。傍晚的阳光仍然越过褐色的山肩照来,使那座桥在峻峭的峡谷间的辽阔空间的衬托下,显得黑魆魆的。那是一座单孔钢桥,两端桥堍各有一个岗亭。桥面相当宽,可以并行两辆汽车,坚固的钢桥线条优美,横跨深谷,桥下深深的谷底,有道溪水白浪翻滚,流过岩石和大块圆石,奔向山口那边的主流。
阳光正对着罗伯特·乔丹的眼睛,那座桥只现出一个轮廓。后来阳光减弱、消失了,他透过树林仰望这圆滚滚的褐色山头,原来太阳已落到这山头的后面,这时他发觉他已不再直视着刺眼的阳光,山坡竟是一片轻淡的新绿,山峰下还有一摊摊积雪。
接着他在那短暂的余辉中又注视着那突然显得真切的桥,观察它的结构。炸毁桥的问题并不困难。他一面望着,一面从胸口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迅速勾勒了几张草图。他在本子上画图时没有同时计算炸药用量。他要以后再计算。他现在在注意该放炸药的位置,以便炸断桥面的支座,让桥的一截塌到峡谷中去。安放五六包炸药,绑紧了同时引爆,就能从容不迫、井井有条而准确无误地干成;要不然,用两大包炸药也能大致完成。那就需要非常大的炸药包,放在两对面,并且该同时引爆。他愉快而快速地勾勒着草图;高兴终于着手处理这问题,终于真的动手干了。他接着合上笔记本,把铅笔插进本子护封里边的皮套,把笔记本藏进衣袋,扣好袋盖。
他画草图的时候,安塞尔莫监视着公路、铁桥和岗亭。他认为他们太接近桥,未免危险,等草图画完后,才松了口气。
罗伯特·乔丹扣好衣袋盖,然后匍匐在一棵松树树干后面,从那儿瞭望,这时,安塞尔莫把手搭在他胳膊肘上,用一只指头指着。
公路这一头面对着他们的岗亭里坐着一名哨兵,握着夹在膝间的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他正在抽烟,头戴绒线帽,身穿毯子式披风。相距五十码,没法看清他脸上的五官。罗伯特·乔丹举起双筒望远镜,用弯成杯形的两手小心地罩着镜片,尽管这时已没有阳光会产生反光,于是桥上的栏杆显得非常清晰,仿佛伸手就能摸到,而那哨兵的脸也清清楚楚,连他那凹陷的腮帮、烟卷上的烟灰和刺刀上闪亮着的油迹他都看得见。那是张农民的脸,高颧骨下腮帮凹陷,满脸胡子茬,浓眉毛遮着眼睛,一双大手握着步枪,毯子式披风的下摆下露出笨重的长统靴。岗亭墙上挂着一只用旧的发黑的皮酒袋,有一些报纸,没有电话。当然,在他看不到的另一边可能有架电话机;但是看不到从岗亭通到外面的电线。沿公路有一条电话线,通过桥面。岗亭外有只炭火盆,是用截去桶顶的旧石油桶做的,桶壁上凿了几个洞,火盆架在两块石头上,但盆里没生火。火盆下面的灰里有几只烧黑了的空铁罐。
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递给匍匐在身旁的安塞尔莫。老头儿露齿笑笑,摇摇头。他用一指叩击自己脑袋上眼睛的一边。
“我见过他,”他用西班牙语说。他嘟着嘴说话,嘴唇几乎不动,这样发出的声音比耳语还轻。罗伯特·乔丹冲着他微笑,他呢,望着哨兵,用一指指着,另一手的一指在自己脖子上一划。罗伯特·乔丹点点头,但没有笑。
桥较远的那一头的岗亭不是面对着他们,而是朝着公路下段,因此他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公路宽阔,浇过柏油,铺得很地道,在较远的那头桥堍向左拐弯,再绕一个大弯子向右拐去,看不见了。眼前这一段公路是劈去峡谷较远那一边的坚固的石壁,由旧路加宽到现有的宽度的;从山口和桥上望去,公路的左边,也就是西边,面临陡峭的峡谷的地方,竖着一排劈下来的石块做界石,作为防护。这里的峡谷十分幽深,上面架着桥的溪水和山口的主流在这里汇合。
“另外那个哨所呢?”罗伯特·乔丹问安塞尔莫。
“在从那个拐弯过去五百米的地方。在石壁内盖起的养路工的小屋边。”
“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他又用望远镜观察着那个哨兵。哨兵在岗亭的板壁上擦熄烟卷,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制的烟荷包,剥开那熄掉的烟蒂的烟纸,把吸剩的烟丝倒进烟荷包。哨兵站起来,把步枪靠在岗亭的板壁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提起步枪,挎在肩上,走出岗亭,到了桥面上。安塞尔莫身体平贴在地上,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塞进衬衫口袋,把脑袋好好地闪在松树后面。
“有七名大兵和一名班长,”安塞尔莫凑近他的耳朵说。“我是从吉卜赛人那儿打听来的。”
“等他没动静了,我们快走,”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太接近了。”
“你要看的都看到了?”
“是的。要看的都看到了。”
这时太阳西下,天气马上转冷,随着他们身后山上最后一抹残剩的阳光逐渐消失,天色越来越暗。
“你认为怎么样?”安塞尔莫低声问,这时他们望着那哨兵跨过桥面向另一个岗亭走去,他的刺刀在最后一抹余辉中闪闪发亮,套着那件毯子式外衣,形状很古怪。
“非常好,”罗伯特·乔丹说。“非常、非常好。”
“我挺高兴,”安塞尔莫说。“该走了吧?现在这家伙不会发现我们了。”
哨兵在桥的另一头,背对他们站着。峡谷里传来圆石间的流水声。这时,流水声中传来另一种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喧闹的隆隆声,他们看到那哨兵抬起头来,绒线帽斜搭在后脑勺上。他们掉头仰望,只见傍晚的高空中有三架列成V字形的单翼飞机,在还照得到阳光的高空中显得极小,呈银白色,快得难以置信地越过天空,马达声这时震响个不停。
“我们的?”安塞尔莫问。
“好像是的,”罗伯特·乔丹说,但是他知道,在这样的高度,根本没法断定。这些飞机既可能是我方,也可能是敌方的,在傍晚作巡逻飞行。但是人们总是说驱逐机是我们的,因为这使人好受些。轰炸机可是另一回事。
安塞尔莫显然有着同样的感觉。“是我们的飞机,”他说。“我认识。这些是蝇式飞机。”
“好,”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也是蝇式。”
“这些是蝇式,”安塞尔莫说。
罗伯特·乔丹原可以把望远镜对准飞机,马上看个分明,但他宁愿不看。今晚,这些飞机是谁的,对他都一样,如果把它们当作我们的会使老头儿高兴,他不想否认。飞机这时正越出视野,向塞哥维亚飞去,看上去并不像俄国人改装的西班牙人叫作蝇式的那种有绿机身、红翼梢、机翼安在机身下面的波音P32型飞机。飞机的颜色标志看不清,但式样不对头。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巡逻机队。
那哨兵仍旧背身站在远处的岗亭边。
“我们走吧,”罗伯特·乔丹说。他开始上山,小心地爬着,利用地形作掩护,直到桥上的人看不见他们。安塞尔莫跟在他后面,相距一百码。等他们走到桥上望不到的地方,他站停了,老头儿赶上前来,走到前面去带路,一步步地摸黑爬着,穿过山口,爬上那陡峭的山坡。
“我们有一支叫人生畏的空军,”老头儿高兴地说。
“对。”
“我们准打胜仗。”
“我们必须打胜仗。”
“对。我们打胜仗后你一定要来打猎。”
“打什么?”
“野猪、熊、狼、大角野山羊——”
“你喜欢打猎?”
“对,伙计。比什么都喜欢。我们村里人人都打猎。你不喜欢打猎?”
“不喜欢,”罗伯特·乔丹说。“我不喜欢杀害动物。”
“我可正相反,”老头儿说。“我不喜欢杀人。”
“没人喜欢杀人,除了那些头脑不对劲的人,”罗伯特·乔丹说。“可是在必要的时候,我对此一点也没反感。要是为了我们的事业的话。”
“这可是另一回事,”安塞尔莫说。“我现在没家了,以前有过,那时家里有我在山下树林里打来的野猪的獠牙。还有我打到的狼的皮。冬天在雪地里打的。有一只挺大,十一月里有天晚上,我回家路过村边,在暮色里把它打死了。我家地上还铺了四张狼皮。它们都被踩旧了,不过它们真是狼皮。还有我在高山上打到的大角野山羊的角,还有一只鹰,请阿维拉一个专门剥制禽鸟标本的人加了工,翅膀张开,眼睛黄黄的,活灵活现,就像活鹰的一样。那是挺好看的东西,细细看看这些东西都叫我非常高兴。”
“是啊,”罗伯特·乔丹说。
“我村子里教堂的门上钉着一只熊掌,那头熊是我春天打的,发现它在山坡上的雪地里,正用那只熊掌在拨一段木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那熊掌像人手,不过长着那些长长的爪子,给弄干了,穿过掌心钉在教堂的门上。我每次见到,心里就乐。”
“出于骄傲?”
“想起初春在那山坡上跟那头熊遭遇,就感到骄傲。但想到杀人,像我们一模一样的人,可一点儿兴味都不剩了。”
“你不能把人的手掌钉在教堂门上啊,”罗伯特·乔丹说。
“不能。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想都不能想。可是人手很像熊掌。”
“人的胸部也很像熊的胸部,”罗伯特·乔丹说。“熊剥了皮,它的肌肉和人的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是啊,”安塞尔莫说。“吉卜赛人都以为熊是人的兄弟。”
“美国的印第安人也有这种看法,”罗伯特·乔丹说。“他们杀了熊就向它道歉,请它原谅。他们把它的脑壳搁在树上,临走前请求它宽恕他们。”
“吉卜赛人认为熊是人的兄弟,因为熊皮下面有一个和人一样的身体,因为它喝啤酒,因为它喜欢听音乐,还因为它喜欢跳舞。”
“印第安人也有这种看法。”
“那么印第安人就是吉卜赛人了?”
“不。但是他们对熊的看法一致。”
“这很清楚。吉卜赛人认为它是人的兄弟,还因为它爱偷东西取乐。”
“你有吉卜赛血统吗?”
“没有。不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很了解,自从运动开始以来见得更多了。山里就有不少。由他们看来,杀掉外族人不算罪过。他们不承认这一点,但这是真的。”
“像摩尔人。”
“对。但是吉卜赛人有很多规矩,他们自己却不承认有。战争中很多吉卜赛人又变得像古时候那样坏了。”
“他们不懂造成战争的原因。他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作战。”
“对呀,”安塞尔莫说。“他们只知道现在有战争,人们又可以像古时候那样杀人而不一定受到惩罚。”
“你杀过人?”由于天黑使人感到亲近,加上相处一天混熟了,罗伯特·乔丹这样问。
“杀过。有几回。不过是不乐意的。依我看,杀人是罪过。哪怕是杀那些我们非杀不可的法西斯。依我看,熊和人大不一样,我不相信吉卜赛人说什么人跟畜生是兄弟那一套蛊惑人心的鬼话。不。我反对一切杀人的行为。”
“可是你杀过人。”
“对。而且还要杀。但要是我能活下去,我要好好做人,不伤害任何人,这样就会被人宽恕了。”
“被谁?”
“谁知道?既然在这儿我们不再信天主,不再信圣子和圣灵,谁来宽恕呀?我不知道。”
“你们不再信天主了?”
“是的。伙计。当然不信了。要是有天主,他决不会容许发生我亲眼目睹的情况。让人们信天主吧。”
“人们需要天主。”
“我在信教的环境中长大,当然想念天主。但是现在人得对自己负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