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社会世情小说(5)

“是的,先生——300块。”他把一叠钱交给少校。“当年我走的时候,老爷说:把这些骡驹子带走吧,莫斯,等你有了钱再还。是的,先生。这就是他的话。战争弄得老爷他自己也穷了。老爷早就去世了,债主传给了彭德尔顿少爷。300块,现在莫斯叔叔完全有钱还债。他们筑铁路收购了我的土地,我把钱存了起来,付骡驹子欠账。把钱数一下,彭德尔顿少爷,这是付骡子的钱。是的,先生。”

塔尔博特少校热泪盈眶,一手拉住莫斯叔叔,一手搭在他肩上。

“亲爱的,忠心耿耿的老仆,”他说,嗓音有些颤抖,“不瞒你说,彭德尔顿少爷一周前就花掉了身上的最后一块钱。莫斯叔叔,既然某种程度上说,这是还钱,也是旧政权时代忠诚的象征,我们愿意接受这笔钱。莉迪亚,亲爱的,把钱收起来。该怎么来花,你比我更在行。”

“拿着,亲爱的,”莫斯叔叔说。“这钱属于你,这是塔尔博特的钱。”

莫斯叔叔走后,莉迪亚小姐大哭了一场——因为高兴。少校把脸转向墙角,呼啦呼啦使劲抽他的泥制烟杆。

接下来的几天,塔尔博特父女恢复了平静和安宁。莉迪亚小姐脸上已没有愁容。少校穿上了礼服袍子,成了活脱脱一个蜡像,他记忆中的黄金时代的化身。另一个出版家读了《琐忆》的稿子,认为只要稍加润色,重要篇章降低一点调子,这确实可以成为一本叫得响卖得好的书。总而言之,情况很好,而且多少还给人一些希望,它往往比到手的幸福更加甜蜜。

交了这份好运后一周的某一天,女佣把一封莉迪亚小姐的信送到了房间。从邮戳上看信是从纽约写来的。莉迪亚小姐知道纽约没有熟人,心里有些纳闷,便坐在桌旁,用剪刀开启信封。她读到如下内容:

亲爱的塔尔博特小姐:

我想你会很高兴听到我交了好运。纽约一个专业剧团,约我演“一朵木兰花”中的卡尔霍恩上校,周薪200块,我已经接受。

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但还是不要告诉塔尔博特少校为好。我急于酬谢他在我研究这个角色时所给予我的巨大帮助,并对因此给他带来的坏心情作出补偿。他拒绝了我,但我毕竟还是做成了。那300块钱,我轻而易举就能省下来。

你的真诚的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又及:莫斯叔叔我扮演得如何?

塔尔博特少校穿过走廊,见莉迪亚小姐的门开着,便停了下来。

“早上有什么邮件吗?莉迪亚,亲爱的?”他问。

莉迪亚小姐把信塞进衣服的皱裥。

“《莫比尔新闻》到了,”她立刻说。“在你书房的桌子上呢。”

【灯火重燃】

当然,问题是有两面性的。让我们来看看另一面吧。常听人说起“店员姑娘”。但这样的人并不存在。店堂里的确有干活的姑娘,她们不过以此谋生罢了。可是干吗要把她们的职业变成修饰语呢?我们还是公平对待为好,因为大家从来不把住在第五大街的姑娘叫做“婚嫁姑娘”。

卢和南希是好朋友。家里吃不饱,只好来大城市找工作。南希19岁,卢20岁。两个都是乡下姑娘,漂亮而活跃,却又无意在舞台上出头露面。

高高在上的小天使,领着她们来到一家既便宜又体面的膳宿房。两人都找到了工作,靠工资过日子,依然是好朋友。六个月过去了,我请求读者诸君上前同她们见面。爱管闲事的读者,这两位是我的女性朋友,南希小姐和卢小姐。你同她们握手的时候,请留意一下她们的服装——要小心翼翼。是的,要小心翼翼,因为就像马展上穿狐皮大衣的女士一样,谁要是盯着看,她们会立即显出不满。

卢是手工洗衣房的计件烫衣工,穿一套不合身的紫色套裙,帽子上的羽毛高出正常的4英寸。但她的白鼬皮手筒和围巾价值25块,而别类兽皮当季橱窗标价才7.98块。她两颊粉红,浅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南希,你会叫她店员姑娘,因为这么称呼惯了。今天已无典型可言,但任性的一代总要寻找典型,所以这便是所谓的店员姑娘典型:她的头发垫得很高,前胸却瘪得有些夸张。她的裙子属于劣等货,但喇叭形式样很得体。她没有毛皮衣服抵御刺骨的春寒,不过穿着平绒短夹克,还开心得不得了,仿佛穿的是波斯小羊皮衣。这位典型的不倦追求者,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有着典型的店员姑娘的表情:对上当受骗的女人腔,默默地表示不屑和厌恶,悲哀地预示将来还要报复。即使她放声大笑的时候,那表情也依然存在。同样的表情也见于俄罗斯农民的眼睛。将来,加布里埃尔[12]来摧毁我们的时候,活着的人会在他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那表情会使男人难堪和羞愧。不过谁都知道男人会对着这表情傻笑,献上花去——花上扎着绳子。

现在,提起你的帽子,走吧。卢会高高兴兴地对你说,“再见,”而南希的脸上会露出甜蜜的冷笑,不知怎地,那微笑没有抓住你,却像一只白色的飞蛾,飘过屋顶,飞向星空。

她们俩在拐角上等候着丹。丹一直是卢的朋友。因为忠实?这个嘛,原来玛丽要雇用十二个传唤人去寻找自己的羊羔时[13],丹恰好就在身边。

“你不冷吗,南希?”卢问道。“哎呀,你真傻,在那个老店铺干活,一周只挣8块钱!上个星期,我挣了18块5角。当然,烫衣活不如站柜台卖饰带那么潇洒,可是值得。我们烫衣工挣的钱,没有一个少于10块的。而且我认为也不见得比干其他活矮一截。”

“你干你的,”南希翘起鼻子说。“我还是干我的8块一周,睡在走廊上好。我喜欢跟好东西和有身份的人打交道。瞧,我的机会多好!嘿,我们一个卖手套的姑娘,前些日子,嫁给了匹兹堡的一个——钢铁制造商,或者是铁匠什么的——反正那人有百万身价。有一天,我也会抓住一个有钱的。我不是自夸我的长相什么的,不过大鱼来了我会抓住不放。可是洗衣房姑娘能有什么机会呢?”

“哎呀,我就是在那里碰上丹的,”卢得意地说。“他进来取礼拜天用的衬衫和领子,看见我在第一烫衣板,忙着烫衣。我们都希望在第一烫衣板干活。那天埃拉·马金尼斯病了,我接替了她的位置。他说先是注意到了我的胳膊,又圆又白,我刚好把袖子卷起来了。有些很好的人会到洗衣店来,他们把衣服放在公文包里送来,突然跨进店门,你一看就知道了。”

“你怎么穿这样的背心呀,卢?”南希说,低眉盯着那件不讨人喜欢的东西,眼睑厚厚的眸子里,甜甜地露出不屑。“显得格调很低。”

“这件背心怎么啦?”卢说,气得瞪大了眼睛。“哎呀,我是16块钱买来的呢,实际上值25块。一个女的拿来洗,后来就没有取走。老板把它卖给了我。背心上有好几码长的手工刺绣。你还是说自己那件难看的便服吧。”

“这件难看的便服,”南希镇静地说,“是照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太太的衣服仿制的。姑娘们说,去年商铺开给她的账单是12000块。我这件是自己做的,花了1块5角。十英尺之外,分不出真假。”

“啊,好吧,”卢耐着性子说,“要是你想挨饿,而又要摆阔,那就随你便吧。反正我干我的活,拿高工资。下班后,弄件花哨好看的衣服穿穿,只要买得起就是。”

正好这时候丹来了。他是个严肃的青年,戴着现成买来的领带,远离城市轻薄的恶名。丹是个电工,一周挣30块。他用罗密欧式的悲哀目光,打量着卢,想象她的绣花背心是一个网,苍蝇们会乐于在里面安营扎寨。

“我的朋友欧文先生——跟丹福思小姐握握手吧,”卢说。

“认识你很高兴,丹福思小姐,”丹说着伸出手来。“我经常听到卢说起你。”

“谢谢,”南希说,用冷冰冰的指尖碰了碰丹的手指,“我听她提起过你——有几次。”

卢咯咯笑了起来。

“你那种握手的样子,是从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太太那儿学来的吗,南思[14]?”她问。

“要是学到了,你可以放心照做,”南希说。

“呵,我可用不上,太时髦了。那种高贵的握手,是要突出钻戒。还是等我有了几枚戒指后再试吧。”

“先学起来再说,”南希狡猾地说,“那就更有可能弄到戒指了。”

“好吧,为了解决这场争论,”丹说,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让我来提个建议。我没法带你们俩上珠宝店,买想买的东西,那就去看看小歌舞剧怎么样?我有票子呢。既然不能跟戴钻石的人握手,不妨去看一下舞台上的钻石。”

这位尽职的绅士紧贴人行道走着,卢在他旁边,衣服亮丽,显得有点神气活现。南希走在内侧,身材苗条,穿得像麻雀一样素淡,但步子跟真的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一模一样。于是,他们便出发去享受夜晚朴实的余兴了。

我并不认为,大家都把一家大百货公司当作一个教育机构。但是南希工作的那一家,对她来说却有几分像。她周围都是漂亮的东西,透出情趣和典雅。如果你生活在奢华的氛围中,你也会变得奢华,不管是你自己出的钱,还是别人出的。

南希服务的对象,大多是女人。那些人的衣装、风度和地位,在社交界都被奉为圭臬。她开始向她们收取买路钱——从每个人身上吸取认为最好的东西。

她会模仿和练习这个人的手势,那个人富有表情的皱眉,还有其他人的种种姿态:走路的样子,拿钱包的方式,微笑的神态,招呼朋友的模样,同地位低的人说话的表情等等。从她最敬爱的榜样,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身上,她借用了最优秀的东西,那就是低沉柔和的嗓音,它像银铃那么清晰,又像鸫鸟的音调那么完美。她置身于社交界高雅脱俗和富有教养的氛围中,也不禁受到了感染。据说,好习惯优于好原则,那么,好举止也许优于好习惯。你父母的教导,也许无法使你保持新英格兰意识,但如果你坐在一条直背椅子上,把“棱柱体和朝圣者”几个字重复四十次,魔鬼就会从你身旁逃遁。南希用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的声调说话时,浑身上下都感受到了“贵人行为必高尚”这句话的振奋。

在百货公司这所大学校,还有另一种学习的机会。每当你看到三四个店员姑娘聚堆,把金属手镯弄得叮当作响,给明显轻浮的谈话作伴奏时,别以为她们聚在那儿是要评论理发师做的后脑勺发式。她们的相聚,可能比不上审慎的男人机构那么庄严,但其重要性,并不亚于夏娃和第一个女儿共商,让亚当明白在家里的位置那个时刻。这是一次女人的会议,目的在于共同捍卫和交换与世界抗衡的战略理论。世界是一个舞台,男人是台下的观众,不住地往舞台上扔花束。在一切动物的幼崽中,最无助的是女人——她有幼崽的典雅,却没有其敏捷;有鸟的美丽,却没有其飞翔能力;有蜜蜂甜蜜的重负,却没有——呵,我们就别用这种明喻了,因为也许有人被蜜蜂蜇过。

在这种论战会上,她们把武器传来传去,交换每人为对付生活的挑战所铸就的策略。

“我对他说,”萨蒂说道,“你太放肆了!你把我当作谁了,这样同我说话?你们想他怎么回答我?”

于是,褐色的,黑色的,淡黄色的,红色的和黄色的头都凑在一起。答案找到了,今后,凡与共同的敌人男人交战,决计避开锋芒。

因此南希学会了防御术,而对女人来说,防御就是胜利。

百货公司提供的课程很广。也许没有一所大学能如此适合她实现平生的野心——获取婚姻的奖赏。

她售货的位置很有利,音乐室就在旁边,让她可以聆听并熟悉最优秀的作曲家的作品,至少耳熟能详,在社交场上,这可以冒充能欣赏音乐。南希虽然心里有些朦胧,实际上却跃跃欲试,渴望涉足这样的社交界。那些商品给了她潜移默化的影响,艺术器皿呀,昂贵而精美的织品呀,还有对女人来说几乎就等于文化的装饰品。

其他姑娘很快就明白了南希的野心。“南希,你的百万富翁来了,”只要走近柜台的人像是这样的角色,他们都会叫唤她。男人有这样的习惯,女人购物时,他们会到处转悠,踱到手帕柜台,荡到麻纱布广场。南希假冒的高贵派头,以及实实在在的美貌,是她的魅力所在。于是不少男人来到她面前,展示自己的风度。其中有些也许真是百万富翁,其余的当然不过是鹦鹉学舌之徒。南希知道如何鉴别。手帕柜台的尽头有一扇窗子,她看得见下面大街上等候购物者的一排排汽车。她打量着,发觉汽车跟其主人一样有所不同。

一次,一个迷人的男子买了四打手帕,隔着柜台,拿出国王科菲帖的派头,向她示爱。他走后,一个姑娘说:

“怎么啦,南希,你怎么没有跟他热络起来?我看他不错,是个很有身份的家伙。”

“他?”南希说,微微一笑,那是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式的笑,极冷淡、极甜蜜,也最不带感情。“跟我不对路。我看到他把车停在外面。引擎是十二匹的,司机还是个爱尔兰人呢!你看到了,他买的是什么手帕呀——丝手帕!脚上还长了跗骨。对不起,宁缺毋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