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放座主

治承元年“治承”是高仓天皇的第五个年号。治承元年即公元1177年。五月五日,天台延历寺属于天台宗,比睿山别称天台山。座主明云大僧正大僧正:古代僧官之最高位者。,被公请取消参加法会的资格,朝廷遣藏人为御使,召回了供奉在延历寺的如意轮御本尊,同时免去明云的“御持僧”御持僧:经特别指定,在清凉殿为天皇的健康进行祈祷的僧人。身份。检非违使厅也遣人指责明云大僧正,认为是他煽动了本次抬神舆冲击大内事件。因为座主在加贺国有私人田产,被加贺守师高废止没收了,双方由此结怨。所以明云大僧正便鼓动僧众,抬出神舆去御前强诉,并演变为大纷争,给朝廷惹来不小的困扰。西光法师父子又不断地谗言惑主,终于令法皇龙颜大怒,遂有风声传出宫外,说是要重办祸首。明云知法皇心存不满,便将印钥印钥:“印”指延历寺的寺印;“钥”是藏经楼的钥匙。归还朝廷,同时辞去了座主一职。当月十一日,敕命鸟羽院第七皇子——觉快法亲王为天台新座主,亲王系青莲院大僧正行玄亲传的弟子。同月十二日,前座主明云卸任,检非违使立即派出二人,封盖了明云饮用的水井,并泼水熄灭灶火,致使明云断水停炊。僧众们知悉后,大感忿然,又要集结入京。京中闻知,不免又是一阵惊扰。

同月十八日,太政大臣以下公卿十三人奉召觐见,于御前就座,商议该怎样给前座主定罪。八条中纳言藤原长方,时任左大辨宰相,列位末席。他奏禀道:“按法家勘状法家勘状:由明法博士照律令拟定的定罪文书。所书,明云之罪属死罪减一等,应判远流之刑。然明云大僧正身为前座主,显密兼学大乘佛教分显密二宗,天台宗为显宗,真言宗为密宗。,净行持律,曾向公家公家:指在政务上为天皇服务的官僚贵族阶层。与用军事力量为天皇服务的“武家”相对。进献《大乘妙经》,为法皇奉持菩萨净戒菩萨净戒:菩萨所受持的清净戒法。,乃是御经师和御戒师。倘若处以重罚,窃以为有违佛祖慈悲照览照览:佛教术语,佛菩萨以光明照见众生之机。之德。因此判其还俗远流,还应慎重考虑。”他的直言进谏,得到了其他列席公卿的支持。但法皇愤恨正深,坚持要将明云流徙远方。太政入道清盛公为此特意入宫,希望能劝阻法皇,但法皇托词御体伤风,拒绝接见,入道公无奈,闷闷不乐地退出宫来。按律令,僧人一旦被判有罪,就要追缴度牒,勒令还俗。所以明云恢复了俗名,叫作大纳言大辅藤井松枝。他本是村上天皇村上天皇(926~967):日本第六十二代天皇,946~967年在位。第七皇子——具平亲王的六世孙,久我大纳言显通的儿子。公认为硕德无双、天下第一的高僧,朝廷上下对他礼敬有加,一身兼任天王寺、六胜寺别当的要职。然而阴阳头阴阳头:阴阳寮的长官。阴阳寮是负责制订天文、历法,并判断祥瑞灾异、举行祭仪、勘定风水的机构。安倍泰亲却指斥他道:“若果是智者,就不应取名为‘明云’。上放日月光芒,却被底下的云翳遮掩。不是好兆头。”仁安元年二月二十日,明云受任为天台座主,同年三月十五日拜堂拜堂:天台座主就职,须到根本中堂礼拜本尊,称为“拜堂”。就职。他打开中堂宝藏,在琳琅满目的重宝中,看到一个用白布包裹着的,一尺见方的箱子。一生恪守戒律的座主打开箱子,见其中放的是黄纸书文一卷。其上所书,竟是传教大师传教大师即日本天台宗创始人最澄(767~822)。数百年前所预测的后世座主的名单。他只浏览到自己名字那里,底下的便不再翻看,并按旧习将名单卷好放回原处。可叹似明云大僧正这等品行高洁之人,也难逃前生宿业注定,不能免于罪罚,殊堪可哀也。

当月二十一日,流放地确定为伊豆国。虽有诸多同情者极力劝谏,但西光法师父子大进谗言,流徙之刑终不能免。敕令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将明云驱逐出京,押解的官差不敢怠慢,来到白河御坊急急催促。僧正挥泪离开御坊,暂于粟田口边的一切经别院安身。山门僧众愤愤不平,都道:“吾等此生大敌,无过于西光父子!”遂将父子俩的名字写在纸上,置于根本中堂所供奉的十二神将之一金毘罗金毘罗:又作禁毗罗、宫毗罗等,意译蛟龙、鳄鱼,药师十二神将之一,般若守护十六善神之一。鱼身蛇形,主领夜叉,誓愿守护佛法。大将的左脚下,使其受践踏。同时齐声诅咒道:“恭请十二神将、七千夜叉,立取西光父子性命!”其场面令人望而生怖。

当月二十三日,明云由一切经别院启程,去往流放地。曾经那么显赫的大僧正,而今却被朝廷限令必须当天离京,由官差押解着,向关东凄凉而行。他此时此刻的悲哀心情,可想而知。行到大津打出滨,回首眺望,比睿山文殊楼的檐端隐约可见,不用瞧第二眼,僧正已是悲从中来,泪下沾襟了。山门中的宿老硕德虽多,此时却只有时任僧都的澄宪法印,前来送别。他一路相送明云来到粟津,依依难舍。僧正感其情厚,将秘藏心中多年,血脉相承的一心三观一心三观:又名圆融三观、不可思议三观、不次第三观等,是天台宗的观法。天台宗认为宇宙万有,都具有“空假中”三种谛理,这三种谛理互具互融,空即假中、假即空中、中即空假,若能于一心中圆修空、假、中三谛者,即为“一心三观”。奥义,传授给澄宪。“一心三观”系由释尊亲传波罗奈国的马鸣比丘,再传南天竺的龙树菩萨,如此次第相延,一向只传最可信托之人,否则将永秘于心,绝不轻泄。吾国距天竺甚远,乃是粟散边地粟散边地:佛教谦辞。比喻小地方如粟米散置,不起眼。,又正值浊世末代,澄宪尚能得传如斯妙义,他在回京路上泪湿法衣、感慨万千的心情,也是可想而知的。

再说山门僧众聚议道:“自义真和尚义真和尚(781~833):又称修禅和尚,师事比睿山最澄,804年随最澄赴唐。归返日本后仍常侍于最澄左右,致力于建设延历寺。最澄示寂后,他成为延历寺住持,后被任命为延历寺第一代座主。以降,天台座主迄今已历五十五代,流放座主之事闻所未闻。推考往事,桓武天皇于延历年间迁都平安京,传教大师从那时起便登临比睿山,弘传四明四明:指中国浙江四明山。中国的天台宗以四明派为主流,所以日本用四明山比拟比睿山。教法,使五障五障:出自《法华经》卷四《提婆品》,指女子无法成为梵天王、帝释、魔王、转轮圣王、佛等五者。之女子绝迹,三千净侣净侣:泛指清净无垢之僧侣。得以长居。山岭上诵经声经年不歇,山麓间七社灵验日胜一日。彼月氏之灵山,位于王城之东北,乃释尊幽窟“月氏”本是西域的月氏民族,这里借指天竺。“幽窟”指佛祖居住的圣地。也;此日域日域:即日本,在字面上与“月氏”相对。之睿岳,耸于帝都之鬼门,乃护国灵地也。代代贤王智臣,皆以此地为坛场。而今虽值末世,亦不能令本山蒙受污点。否则,必成千古恨事。”计议已定,满山僧众纵声呐喊,一起涌下山,冲向东坂本。

二、一行阿阇梨阿阇梨:又称阿奢黎、阿舍梨、阿只梨等,意为师范、规范师、正行,指匡正弟子行为,堪为师范的高僧。之事

为了营救座主,山门的老僧们诚心实意地在十禅师权现像前祈求道:“吾等欲往粟津救回贯首此处的贯首,是天台座主的别称。,然而押解官差甚众,等闲只怕难以得手,唯有借助山王大师的法力了。若此事可行,请赐一个吉兆给我们吧!”

正祈祷着,无动寺法师乘圆律师座下一个叫作鹤丸的十八岁小沙弥,突然身心剧痛,五体头、四肢,合称“五体”。汗下如雨,继而抽搐癫狂起来,口中说道:“吾乃十禅师权现显灵也!而今虽逢末世,但本山贯首岂可迁往他国?贯首世世代代为本山殚精竭虑,若真被带走,吾垂迹此山又有何意义!”言罢,泪流满面,伸左右两袖拭去。僧众们大为讶异,道:“若真是十禅师权现附体显灵,请示灵验于我等,将这些念珠各自还给原先的主人吧!”说着,四五百名老僧,纷纷将手持的念珠扔到十禅师殿的大廊上。发狂的小沙弥一溜小跑,前前后后,将念珠全部捡起来,而后准确无误地逐一归还给了原主。众僧见果然是神明显灵,灵验非凡,尽皆合掌赞颂,喜极而泣道:“神意如此,我等无惧矣!奋勇向前,夺回座主吧!”说完蜂拥而起,争先恐后地冲出山门。一部分人沿着志贺、唐崎的海滨徒步追赶,另一部分人在山田矢桥的湖中,摇橹追赶。押解座主的官差眼见僧众势大,吓得四散奔逃。

僧众们拥着前座主,继续向国分寺进发。前座主惊道:“窃闻钦犯不可见日月之光,何况我乃院旨钦命,即刻驱逐出京之人,怎能抗命不遵?你们快快回去吧!”接着又说道:“我本三台槐门三台槐门:据《周礼·秋官》载:周代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三公朝见天子时,站在槐树下面。后人就用三槐比喻三公。日本的三公是太政大臣、左大臣、右大臣。之家出身,入于四明幽溪四明幽溪:即浙江四明山,比拟比睿山。之窗,深造圆宗圆宗:以大乘真实圆满之教义为宗旨的宗派,这里指天台宗。教法,兼习显密两宗,所思所想,皆是兴隆本山、祈求国家太平。同时怀抱深愿,意欲广育门众,两所山王两所山王:山王七社中的大宫与二宫。定然照览庇佑。我自问无罪,却蒙受不白之冤,虽被判远流重罚,然于世人神佛,皆无怨恨之心。唯有众位僧徒远来拜望的好意,实感无以为报。”说着不禁洒泪,沾湿了香染色香染色:丁子香所染,黄中带赤,是袈裟的本色。法衣的袖子。僧众们也跟着泪流满面。有僧徒抬来法舆,恭敬道:“您请上坐。”前座主道:“我昔日虽为三千僧众之贯首,如今却是远流的犯人,诸位修学高僧法身庄严、众僧亦是智慧宏深,怎敢劳动你们抬我上山呢?纵然要上,我也当穿上草鞋,与大伙一道步行。”遂执意不肯坐上法舆。

有个西塔住僧,唤作戒净坊阿阇梨祐庆,为人刚勇,是山门出名的武僧。他身高七尺有余,穿着黑革铁铠,铠的下摆直曳到地。此刻见前座主推让,便脱下甲胄,请身旁的法师帮忙拿着,自己持一把白柄大长刀,高声道:“大家让一让。”越众而出,大步来到前座主面前,豹目圆睁,瞪眼道:“只因您心地太过仁慈,方才受欺于人。莫再推让了,请尽速上坐!”前座主心生惧意,只好依言上了法舆。僧众们救回座主,个个欢天喜地,无论是地位卑微的法师,还是地位显赫的修学高僧,都抢着抬舆。他们一路嚷嚷,不时轮换人手抬舆,唯有祐庆始终抬着前舆。他牢牢地抓着长刀刀柄和舆辕,在东坂陡峭的山道上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等进了大讲堂的庭院,大伙降下法舆,又聚在一起商议道:“我等虽于粟津夺回贯首,但若奉钦命流徙之人为座主,恐怕不甚妥当。此事该如何善后呢?”戒净坊阿阇梨再次挺身而出,道:“本山向为日本无双之灵地、镇护国家之道场,山王神光威盛,佛法、王法并立,如牛之两角耸峙!山上僧众又俱是博学宏才之辈,世间少有。即使是地位较低的法师,世人也不敢轻慢。更何况高贵睿智,统领三千僧众的贯首呢!他素有德行,作为本山的尊长实至名归,而今却含冤负罪,山上京中,无不愤然。更可恨那兴福、园城两寺,还幸灾乐祸、冷嘲热讽。倘若此时置显密之主于不顾,那么数代学僧囊萤照雪的苦修之功,都将付诸东流,实乃憾事。因此,祐庆愿代座主受罚,无论是下狱囚禁还是流徙远方,哪怕被枭首示众,也在所不辞。就用今生的名誉,作为黄泉路上的回忆吧!”言罢,双目血泪盈襟。众僧点头道:“是极,是极。”从此以后,大家就管祐庆叫“严坊”严坊:可怕、勇敢的和尚。,称他的徒弟慧庆法师为“小严坊”。

众僧将前座主请入东塔南谷的妙光坊安顿。如此看来,就算是权化权化:化现、应现之意。佛菩萨以神通力显化各种形态出现在人间,从而救度众生。之人,也难免会遇上横祸。昔时,大唐玄宗皇帝的御持僧一行阿阇梨,只因与杨贵妃之间存在一些未经证实的暧昧流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终于被疑忌重重的玄宗流放去了果罗国果罗国:又称吐火罗国、睹货逻国、兜呿罗国等,系中亚古国,位于帕米尔高原西南,乌浒河上游,自古为连接印度、中国、西亚、中亚诸地区的交通、贸易中心,也是政治、文化重镇。。可见无论古今与国家大小,人言籍籍,总是可畏。往果罗国有三条道路可行:轮池道,乃御幸之路,只有皇帝可行;幽地道,寻常百姓所行;暗穴道,重罪犯人所行。一行阿阇梨由于是钦命要犯,所以只能从暗穴道通行。七日七夜间,抬头不见日月,道路翳暗昏黑,他艰难地行走着,不时迷失方向。密林森森,唯有鸟鸣声偶尔从涧谷中传来。被泪水湿透的法衣,仿佛永远不会干。然而天道自有公正,妄加于一行阿阇梨身上的无实之罪,使得上苍垂怜,命九曜日(太阳星)、月(太阴星)和火、水、木、金、土五星,再加上罗喉星、计都星,合称“九曜”。显现,放出光华为他照路。一行咬破右指,于左袖上绘下九曜形象,此即和汉两朝奉为真言宗本尊的九曜曼陀罗是也!

三、西光被斩

僧众救回前座主一事,法皇知道后大为不满。西光法师趁机进谗道:“山门僧众仗势胡为、强讼硬诉之事,虽然已非初犯,却以此次影响最甚。绝不能再让他们无法无天下去,必须予以训诫严惩。”可叹西光尚不知死之将至,毫不顾及山王大师的神虑神虑:大人物的心意、意图。,依然谗言惑主。古书云:“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语出《诗经·小雅·青蝇》。此言说得极是。“丛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谗人蔽之。”语出《贞观政要·杜谗邪》。指的大概就是西光这种人。

不久,流言四起,道路传闻新大纳言成亲及其近侍部下,已收到敕命,正商量着如何讨伐山门。山门僧众为此再度集会,有人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岂能违抗圣意?”这一派人希望大家支持法皇的诏命。暂居于妙光坊的前座主明云大僧正,察觉到众僧生出了二心,心下惶惶,自语道:“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呢?”然而定罪流放一事,却再也没有了下文。

新大纳言成亲因山门骚乱,只得暂时停止了起兵倒平的计划。此事虽已布置多时,但始终停留在纸上谈兵阶段。即使真的干起来,也没有多大胜算。被成亲寄予厚望的多田藏人行纲,经权衡利弊,认为起兵必败无疑,便将成亲赐给他做弓袋的白布,全部交给裁缝,做了几套衣裳给妻儿穿。他目不交睫,日夜观察朝中动静,深感平家权势熏天,其繁昌绝非一时之间能够倾覆。由此心生悔意,担心自己参与乱谋之事泄漏出去,到时就是灭顶之灾!与其被人告发,倒不如先行检举,还能保住性命。

同年五月二十九日深夜,多田藏人行纲悄悄来到入道相国位于西八条的水榭别苑,禀道:“行纲有要事求见相国大人。”入道公对主马判官平盛国平盛国(1113~1186):平家旁支武官,平清盛心腹,后于坛浦之战中被源氏俘虏,绝食而死。说道:“来者甚是陌生,不知所为何事?你出去问一问。”盛国遂出问行纲,行纲道:“事涉机密,须面告相国大人。”入道公由中门来到走廊,问道:“夜静更深,此时前来有何要事?”行纲道:“白昼耳目众多,不甚方便,只有趁夜色来此。最近法皇属下兵马正频繁调动,整军备战,其用意何在,相国大人知否?”入道公满不在乎道:“早已知晓,他们是要去攻打山门。”行纲趋步近前,附耳细声道:“这事可没那么简单,那些军队其实是冲着平家满门来的。”入道公大吃一惊,忙问:“难道法皇也有份参与?”行纲道:“那是自然。成亲调兵遣将,就是奉了法皇的院宣院宣:由院政方面发出的旨意。!”接着,他又将那日鹿谷聚会时,俊宽的言行举止、康赖和西光的种种话语,毫无隐瞒地全盘托出。随后躬身一礼,道:“在下告辞了。”转身离开了别苑。

入道公惊怒至极,声色俱厉地急呼侍卫,令他们火速传召平家心腹来见。行纲出首告密后,生怕要当面作证,从而被人知道自己是叛徒,心中忐忑不安,如受野火烤炙。身后分明无人追赶,却仍然撩高长袴下摆,匆匆忙忙逃回家去了。

入道公先唤筑后守贞能进见,对他说道:“事急矣!今有乱党欲倾覆吾家,现时京中布满逆贼,汝即刻通知平家一门,集结武士待命!”贞能应了,派出侍卫疾驰各处,召集人马。右大将平宗盛、三位中将平知盛、头中将平重衡、左马头平行盛等,披盔戴甲、携弓举刀,迅速聚集起来。其他人马也风驰云卷而至。一夜之间,西八条就集结了六七千骑。

第二天是六月一日,天尚蒙蒙亮时,入道公就将检非违使安倍资成唤到跟前,吩咐道:“汝速往法皇处告知信成,法皇身边有逆党正图谋不轨,企图覆灭平家,令天下大乱。吾将亲审逆贼,严惩不贷。望法皇能置身事外,不要包庇乱党。”资成急忙赶到法皇御所,寻到大膳大夫信成,把入道公的话转述一遍。信成闻言面容失色,立刻来到御前,将此事奏禀法皇。法皇暗暗吃惊,默忖道:“如此机密大事,怎会外泄出去?”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只轻描淡写道:“知道了。”此外再无一语。资成驰归,回报入道公,入道公道:“如此看来,行纲之言果是实情,若非他来出首,我净海怕无安稳日子过了。”急命飞守景家、筑后守贞能带兵捉拿逆党。二人分遣军兵,或二百余骑,或三百余骑,四出缉捕。

太政入道相国又派门下杂色杂色:专供摄政关白府中差遣的仆役。,前往新大纳言成亲位于中御门乌丸的住处,通告道:“相国大人有事要与您商议,请您去一趟。”新大纳言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乱谋已泄,心道:“哈哈,此番定是为了法皇要攻打山门,所以平清盛想请我去,商量如何劝谏法皇!只是法皇正在气头上,要劝服怕是很难吧。”遂不疑有他,换上舒适的贴身便服,乘坐着奢华的牛车,就连杂色、牛倌也穿得体体面面,还有三四名侍卫随车跟从,出门前往西八条。可叹这一去,便是他人生最后一趟出行。

当牛车接近西八条时,新大纳言望见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军兵,足有四五町町:日本的距离长度单位,1町约109.09米。远。他心头发慌,暗想道:“发生什么事了?”下车步入相国别苑,刚一进门,就见里头也站满了军兵,几乎连一丝空隙也无。一群凶神恶煞的武士正在中门口等着,见到他立即飞扑上来,将他双手反剪,向帘中的入道相国问道:“要不要用绳绑了?”入道相国道:“不可如此。”一众武士便前后左右,将新大纳言团团围住,强拉硬拽,把他拖入一间小屋中关押起来。新大纳言如在梦中,恍恍惚惚不知所措。他属下的侍卫也都被隔离关押,离得很远。杂色和牛倌早吓得神色大变,抛下牛车逃之夭夭了。

与此同时,近江中将入道莲净、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山城守基兼、式部大辅正纲、平判官康赖、宗判官信房、新平判官资行等人,也全部束手就擒,被押到西八条。

西光法师闻悉此事,顿感自己也面临大祸,急忙挥鞭踢镫,直奔法皇御所所在地法住寺殿。半道上迎面撞到平家武士,武士们喝道:“西八条有令,召你进见,速去!”西光道:“我有急事须面奏法皇,此刻要赶往法住寺殿,待事毕即去西八条。”武士们冷笑道:“可恶的秃驴,还面什么奏啊!别再耍花招了!”说着将他从马上一把拽下来,捆个结结实实,倒放在马背上,解送到西八条。那些武士因他是首谋要犯,绑缚得加倍严实。

入道相国站在宽敞的庭廊上,指着跪在院中的西光,道:“这个贼秃竟然妄想灭掉平家,大家瞧瞧,这就是他的下场!把这厮押过来!”众武士将西光拖到庭廊边缘,入道相国穿着硬底鞋,在他脸颊上狠命踹了数脚,骂道:“似尔等这种下臈下臈:宫中出身低微的下级仆役。之徒,只因有幸侍奉法皇,竟也生出非分之想,坐上了本无资格坐的官位。你父子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不但将清白无辜的天台座主陷害成流放之罪,惹得天下骚动不安;还图谋不轨,企图倾覆平家一门,当真可恶至极。如今事败被擒,速将逆谋从实招来!”西光性格刚强,威武不能屈,当下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挺直腰板冷笑道:“招什么?嘿嘿,入道公说我无法无天,其实无法无天的正是入道公自己。旁人或许不知,但仅就我西光所闻所知,阁下的劣迹就举不胜举。我于法皇院中当差,成亲作为院中执事,以院宣调兵遣将,要说我绝未与闻,那也不可能。此外,我还听到不少与阁下有关的故事,不妨也说一说。阁下乃已故刑部卿忠盛之子,年至十四五岁,仍未能出仕,只好在故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手下,做些琐屑的杂事。京中稚童尽皆嘲笑于你,唤你作‘高平太’高平太:一语双关,表面上意为“个头高的平家太郎”,实则与“高齿木屐”音近,以此嘲弄平清盛。。到了保延年间,大将军命你讨伐海贼,被你侥幸拿到海贼头目三十余人,这才因功得到四品此处日文原文有误,日本古代官制,系以“位”来代表官员级别,而非中国古代的“品”。日本唯亲王有品。官位,被任命为四位兵卫佐。那时节便非议不断,说道对你升赏太厚。啧啧,你不过是受到殿上人嫌弃的武人的子孙,后来竟升到太政大臣的高位,位极人臣,这才是真正的非分呢!而我以宫中侍从出身,受领为检非违使,无论古时今朝,均有先例可循,怎能说我没有资格?”这番毫无惧色,态度强硬的顶撞,将入道相国气得张口结舌,好一阵子才缓过来,怒道:“这家伙的脑袋别急着砍,一定要让他多受点苦,审出名堂来。”松浦太郎重俊领命,将西光四肢捆紧,严刑拷打,逼问逆谋。西光并无隐瞒的打算,再加上酷刑难熬,便一五一十全招了。当口供录了四五张时,有命令传来道:“撕烂这家伙的嘴!”众武士立即残忍地撕开西光的嘴巴,把他押到五条西朱雀,斩下了首级。西光之子前加贺守师高,此前已被流放到尾张国井户田,遂由该国小胡麻郡郡司郡司:负责治理一郡的地方官,位在国司之下。维季,就地将其处死。西光次子近藤判官师经,本已下狱,从大牢中提了出来,于六条河原枭首。其弟左卫门尉师平及三名部下,也一并被处决。此等莠稗之人,强冒出头,所行俱是不守本分之事,原本清白的天台座主被他们构陷流放,他们前世累积的阴德也因此散失净尽。山王大师于冥冥中的神罚,随即到来,遂使他们遭到了无情的惩处。

四、小松的规劝

再说被关押在小屋中的新大纳言成亲,浑身冷汗涔涔而下,暗忖道:“看这情形,保不准就是那事儿败露了。但会是谁泄漏出去的呢?一定是北面武士中出了叛徒。”就在他认真回想整个计划的各个方面时,身后响起足音,他暗叫不妙,心道来的说不定是行刑武士,此番性命休矣。扭头一看,却是入道公“噔噔”有声地脚踏地板,“呼”一下拉开自己身后的纸门走了进来。他上穿素绢短裳,下着白色大口袴大口袴:用生绢或张绢做成,穿在表袴之下。因袴腿宽大,故名。,褶边向内卷着,腰挎圣柄圣柄:外覆鲨鱼皮的木质刀柄。太刀,气冲冲怒睁双眼,直盯着新大纳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若非内府内府:指内大臣平重盛。替尔求情,尔早于平治年间即已伏诛,这份恩情难道全忘了?尔今时位贵秩优,兼领州郡,有何不忿,竟要恩将仇报,图谋害我满门?知恩图报的,方可称之为人;忘恩负义的,不过畜生耳!天幸平家气运未尽,所以此刻还能在此恭迎大驾!尔等前些日子怎生筹划乱谋,都痛痛快快地如实招来吧!”新大纳言急忙辩道:“绝无此事!定是小人进谗,致公误会,冀勿听信。望能细细查实。”话音未落,入道公就高声道:“来人!来人!”贞能闻声入内,躬身听命。入道公吩咐道:“拿西光的供状来。”贞能取来供状,入道公接过,一字一句地反复读了两三遍,恨声道:“混账东西,这回无法抵赖了吧!”将供状甩到新大纳言脸上,返身出屋,关上了纸门。

入道公余怒未息,又唤道:“经远!兼康!”难波次郎经远、濑尾太郎兼康立即来到跟前,入道公道:“把那厮拉出去,扔到院子里。”二人却不立即领命,而是犹豫不决道:“不知小松殿会如何处置?”入道公脸色一沉,道:“好,好!原来你们只听内府的话,我入道的命令就可以不听了!看来我是使唤不动你们了!”二人怕入道公恼怒,便一左一右将新大纳言拖到院中。入道公大感痛快,下令道:“压在地上,让他尝尝苦头,叫唤叫唤!”二人只好在新大纳言左右耳语道:“就请阁下出点声吧。”说着将新大纳言按倒在地,新大纳言顺势叫唤了两三声。这情形,好似娑婆世界娑婆世界:根据佛教的说法,凡人所在的大千世界称为“娑婆世界”。“娑婆”是梵语的音译,也译作“索诃”、“娑河”等,意为“堪忍”。“娑婆世界”是“极乐世界”的对立面。的罪人,在冥府中被放在业秤业秤:冥府地狱中审判亡人的刑具,多由特定的冥官执掌,用此秤可称量亡人生前的罪业轻重。《十王经》曰:“业匠构巧,悬七秤,量身口七罪,为纠轻重。”上,或是置于净颇梨镜净颇梨镜:冥府秦广王殿右首处,有一镜,大十围,向东悬挂。此镜系天地灵气凝结而成,凡人魂魄到此,立时照见本来面目、映出一生罪孽,丝毫不能隐藏。前,按照罪行轻重,受阿防罗刹阿防罗刹:阿鼻地狱狱卒名,又名“阿傍罗刹”。其形象为牛首人臂,手持钢铁叉,每一叉有三股,职司呵责罪人。的呵斥。又像是“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语出汉代李陵的《答苏武书》。那萧何、樊哙、韩信、彭越等,皆是汉高祖的开国功臣,忠心耿耿,却由于小人进馋,身受冤屈。此刻的新大纳言与他们也有几分相似处。

新大纳言心中焦虑,眼见己身所受已如此不堪,那么儿子丹波少将成经,以及其他弱小者,还不知会遇到怎样残酷的对待。时值六月酷暑,热气蒸人,衣裳早被汗水湿透,再加上心中烦躁,脸上汗泪交流,涔涔而下。但他心中尚存一线希望,暗念道:“无论如何,小松殿还是会照顾我的。”但一时半刻间,也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去通知小松殿。

小松大臣遇事镇定,过了较长时间后,才与嫡子权亮少将一同乘车,随行的只有卫府四五人、侍从二三人,不带一个兵卒,从容不迫地来到西八条。自入道公而下,人人俱感惊讶。下车时,贞能参见道:“发生了如此大事,为何不带兵卒保护呢?”小松殿回道:“天下之事方为大事;此等私事岂能算是大事?”听到这句话,那些随带兵士护卫的官员,都尴尬不已。

小松殿一边拉开各屋的纸门探看,一边问道:“新大纳言关于何处?”见一扇纸门上钉着“蜘手结”蜘手结:形容木板条如蜘蛛结网般,钉得上下纵横。,心想可能就是此处了。开门一瞧,新大纳言果然被关在这间屋里,正垂头丧气,闭目哽咽流泪。小松殿问道:“还好么?”新大纳言睁眼一看,竟是小松殿,霎时间破涕为笑,那模样就像地狱中的罪人,突然见到地藏菩萨一样,令人望之生怜。新大纳言激动道:“不知为何,竟会遇上这等霉事。幸好尊驾到来,我有救了。唉,其实平治年间我就差点被斩首了,蒙您鼎力相救,方才留得性命。如今我年过四十,还官至正二位大纳言。大恩厚德,生生世世报答不尽。此番望您再施援手,救救我这无意义的残生吧!只要能活下来,我立即出家为僧,隐于高野或粉川,闭门苦修,以结后世菩提后世菩提:来生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菩提”一词为梵语音译,意为觉悟、智慧,用以指人豁然突入彻悟途径,顿悟真理。之缘。”小松殿道:“眼下入道公虽将你关押起来,却不一定想杀你。倘若他真要取你性命,重盛既已到此,责无旁贷,必定搭救于你。”言罢转身退出小屋。

小松殿见过乃父入道公,在他跟前坐下道:“处决成亲一事,尚需从长计议。彼为法皇宠臣,其家自先祖修理大夫显季始,便侍奉白河院,传家既久,爵位亦崇。成亲更超越族中前辈,史无前例官至正二位大纳言,足见当今法皇对他宠信有加。今以私怨遽杀之,未见其可。还是判成流罪,逐出京城,以儆余党吧。想当初北野天神北野天神:指日本平安中期公卿、学者菅原道真(845~903)。901年他因左大臣藤原时平的谗言,被贬往僻远之地。死后被奉为文艺之神、书法之神、学问之神,于北野建天满宫祀奉,故而称为“北野天神”。便是因大臣时平在御前进谗,才寄忧思于西海浪涌之地;西宫大臣西宫大臣:指醍醐天皇第十皇子源高明(914~983)。其七岁降为臣籍,赐姓源氏,官至西宫左大臣。后因源满仲诬告他谋反,被朝廷贬往九州。由于多田满仲的谗言,才怀幽恨于山阳之云。他们都是查无实据而遭流放,时值古代的延喜、安和盛世,尚且会发生这种错误,更何况如今乃是末世,我等凡夫自问比诸贤皇如何?目下既已将成亲关押,想来已无威胁,那便不忙杀他。语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语出《尚书·大禹谟》。凡罪罚之事,均应谨慎为上。此外,可能会有人旧事重提,认为新大纳言曾将妹妹许配于我,他又是维盛的岳父,我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替他求情的。其实不然!这个情我是为国家、为君皇、为全族而求的。本朝自嵯峨天皇诛戮右兵卫督藤原仲成以来,直至保元时,期间经历二十五代天皇,均未对罪囚执行死刑;前几年故少纳言入道信西专权,才首次处决犯人,还掘出宇治恶左府的尸骸翻检,暴虐苛酷得过了头。古人云:‘死罪滥行,海内谋反之辈不绝。’此语果不其然。两年后,平治之乱爆发,世道纷纭扰攘,信西于山中掘洞藏匿,仍然难逃搜捕,斩首后被悬于京中大道示众。他在保元年间干下恶事,没过多久就己身遭祸,可见报应不爽,实是可畏可怖。更何况新大纳言并非朝敌与天皇为首的朝廷敌对的人,称为“朝敌”。成亲等人因为只反平家,不反天皇,所以不能算作朝敌。,所以请您无论如何,都再考虑一下。今时平家荣华至极、贵盛冠世,想来您已别无所求,唯望子孙世代繁昌。须知父祖之善恶,必报于子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语出《周易·坤为地》。以我思虑,今夜若将成亲处决,必然大为不妥。愿父亲大人思积善之庆,为子孙少忍之。”入道公听完,感到所言有理,便打消了处死新大纳言的念头。

接着,内大臣来到中门外,告诫平家众武士道:“哪怕是入道公亲自下令,你们也不能杀新大纳言。入道公因一时气恼所做出的草率决定,事后定然懊悔。你们若也跟着做下错事,日后休怪我无情!”武士们听了告诫,尽皆舌挢不下,心中恐惧。内大臣又道:“听说今早经远和兼康对新大纳言做出了无礼的举动,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事我迟早会知道的,你们难道没有顾虑么?乡野出身的武士,就是这么不像话!”难波与濑尾受了训斥,诚惶诚恐。小松殿说完以上的话,便打道回府了。

再说那几个跟着新大纳言前往西八条的侍卫,慌慌张张地逃回中御门乌丸的官邸,通报了新大纳言被捕的消息。新大纳言的正室与女眷们尽皆抱头痛哭。侍卫们又道:“据说西八条正派出大批武士四处缉拿鹿谷党羽,少将少将:指藤原成亲的长子——丹波少将成经。与诸位公子均已被捕,大家还是尽快找地方避一避吧!”正室夫人抽泣道:“事已至此,即便留得性命苟延残喘,也无甚意义了!人生如朝露,我此刻只想和夫君一道,像露珠般消逝于暗夜中!唉,未曾想今晨一别,竟成永诀,真是令人悲伤啊!”说完卧倒榻上,哀哀欲绝。哭了一阵,又想到如果被平家武士抓住,一旦有不堪之事发生,难免一生蒙受耻辱。只好带上十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急匆匆登车,连去往何处也没决定,就驱车上路了。行了一程,定了定神,心想不能总是茫无目的地走下去,便顺着大宫的官道一路向上,前往北山方向的云林院。等到了僧院,相送的人将夫人扶下车后,怕耽搁久了会受连累,纷纷告辞回家。夫人身边只剩下年幼的子女,无一人能照顾安慰她们,夫人心中的哀怨不问可知。她眼望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昏暗,心想夫君像朝露般的生命,大概今晚就会消失了吧?言念及此,禁不住心如刀割。家中婢女侍卫虽多,却个个作鸟兽散,别说物品无人看管,就连屋门也大敞着未关;马厩中空有成群骏马,饲草者不见一人。忆往昔天刚破晓,便车马填门,宾客如云而至,座无虚席;酣歌醉舞、嬉戏作乐,全无顾忌。住在附近的人,畏惧权势,只能忍气吞声,瑟缩于惶恐中。当真是“居权门之侧,乐不敢张口笑,悲不能放声哭。进退唯惧,心神不安。”见庆滋保胤作品《池亭记》。豪门盛况昨日尚在,一夜之间却全然变样。盛者必衰之理,立现于眼前。江相公江相公:指平安时代中期公卿、学者、书法家大江朝纲(886~958)。《本朝文粹》第十四卷载有他的愿文,其中有云:“生者必灭,释尊未免旃檀之烟;乐尽哀来,天人犹逢五衰之日。”文中有“乐尽哀来”句,夫人此时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五、替少将求情

事发当晚,丹波少将成经正在法皇御所法住寺殿当值,尚未换班,新大纳言府的侍卫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御所,唤出少将,将家中发生的事详细说了,又道:“宰相殿宰相殿:平清盛之弟平教盛,任职参议,因职权等同于中国的宰相,故敬称为“宰相殿”。那里怎么不来人通报一声?”就在此时,宰相殿派的人也赶到了。这位宰相殿,乃入道相国之弟,因府邸建在六波罗的总门内,故被称为“门胁宰相”,丹波少将是他的女婿。来人道:“不知为了何事,入道相国派人到府,要您速去西八条一趟。”少将心中了然,遂请出服侍法皇的女官,道:“昨夜外头喧哗吵闹,我还担心是山门的法师们又进京了,本以为事不关己,适才方知竟是危及成经自身的大事。此刻新大纳言说不定已被斩首,成经只怕要株连同罪。今日本打算参见法皇一面,却突然成了待罪之身,只好算了。”女官急至御前,将少将的话转奏法皇,法皇暗自心惊,默忖道:“今早入道相国派人来,我便怀疑鹿谷事发,看来果真如此。此等机密大事,怎么会轻易泄漏呢?”口中却道:“无妨,就让成经入见吧。”少将遂入内拜见法皇。法皇泪流不止,默默无言。少将也双目噙泪,无言以对。二人相视片刻,各觉失态,少将便以袖掩面,哭泣而出。法皇目送他远去,叹息道:“生逢末世,实乃大不幸呀!自今而后,恐怕永无再会之期,这是望少将的最后一眼了。”说罢凄然泪下。御所中的其他人,也都与少将挽袂执手,依依惜别,人人泪流满面。

少将先来到岳父宰相殿的府邸,少将夫人——也就是宰相殿的女儿,正临盆待产。她一大早就听说了夫君家令人悲哀的消息,忧心如焚,哭得泪人一般。少将离开法皇御所后,已然涕泪交垂,此时见到妻子哭天抹泪的模样,愈发哀迸肠绝。少将以前的奶娘,一位名叫六条的女官,对少将说道:“从你生下来那天起,我就当你的奶娘了。时光飞逝,虽然我一天天老去,但心里并不伤感,因为你在一天天长大,我感到十分欣慰喜悦。你幼时的一切,宛然如在目前,却不觉二十一年过去了。我们从未长久分离,你去法皇御所或天皇宫中时,只要回来得稍晚,我就十分担心,哪知今日却遇上了这等生离死别的祸事!”说着泣不成声。少将安慰道:“您无须担忧,有宰相殿在,他定会为我求情的。”话是这么说,可少将自己也殊无把握,一时间触动愁肠,顾不得众目睽睽,又痛哭起来。

西八条不断派人催促少将上路,宰相殿道:“咱们先去那边瞧瞧形势,随机应变吧!”说完出门登车,少将便与他同乘一车,望西八条而来。保元、平治以来,平家族人养尊处优、悠游度日,本无愁烦之事,但宰相殿却因女婿命蹇时乖,不得不委曲求全,硬着头皮对付这可叹的难事。

他们到达西八条,在大门前停住车子,请人入内通报,入道相国传出话道:“丹波少将不得越过中门。”登时围上来几个武士,看守住少将,宰相殿只好独自进去。少将眼睁睁看着所依靠的宰相殿离开自己,心头说不出的惊怕。宰相殿自中门入内,却不见入道相国,只有源大夫判官季贞奉相国之命恭候。宰相殿道:“我把女儿嫁给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心里其实很后悔,可是木已成舟,现在也无可奈何了。他的妻子有孕在身,今晨听说了这可悲的事,哀伤欲绝。为了我女儿,希望能留少将一条性命,我教盛担保他绝不会再犯错。请把他暂且交由我来调教吧!”季贞将宰相殿的话向入道公做了转述,入道公道:“宰相殿还是老样子啊,专说些自以为是的话。”他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考虑片刻,才道:“新大纳言成亲意图灭亡平家一门,令天下动荡,此少将乃新大纳言嫡子,无论亲疏远近,都不能赦免其罪。须知,若他们逆谋成功,即使是宰相殿,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吧?”季贞出来,将入道公的话转告给宰相殿,宰相殿颇感失望,愤然道:“自保元、平治以降,平家屡次征战,我都不辞艰危,为兄长尽心效力。今后若再有乱事,我也会不遗余力,阻敌杀贼;纵然年迈,尚有诸多子孙,可为兄长保一方安宁。然而兄长却不肯给个情面,将成经暂交于我,可见在兄长心中,一向是把教盛当成怀有二心的人。人生于世,连至亲都不能信任,又有何颜面苟活?唯今之计,只有即刻辞官,出家入道,去山里寻一处僻静所在,一心勤修后世菩提了。红尘多欲,欲求不满,便生怨恚。唯有弃离俗世,皈依佛门,方是解脱之道。”季贞听了,慌忙又去见入道相国,劝道:“宰相殿此刻万念俱灰,声称要出家为僧了。这可不得了,您还是想个法子,妥当处理下吧。”入道公惊道:“竟要出家为僧?太有失体统了。罢罢罢,就把少将暂时交给他算了。”季贞回身,把入道公的决定对宰相殿说了,宰相殿叹道:“唉,最难还便是子女债,人何必要有子女呢?若非受女儿婚姻的束缚,我又怎会闹到这般田地?”说着摇头出门。

少将正在门外焦急地等着,见岳父出来,忙问道:“结果如何?”宰相殿答道:“起初入道公因怒气未消,非但不肯见我,还数次声言重罪难恕;后来我逼于无奈,只好以出家相迫,他才答应将你暂寄于我家看管。不过,这只能是一时权宜之计,难以长久。”少将道:“成经幸得岳父大人求情,这条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不知新大纳言目前处境如何?”宰相殿道:“亲家的事,来不及问了。”少将流泪道:“岳父厚恩保我性命无虞,固是值得庆幸,但惜生之余,我也盼望着能见父亲一面。传言他今夜便要受戮,那成经活着也无甚意义了。若如此,情愿与父亲一道受刑。”宰相殿忙开解道:“此言差矣!虽然适才我只顾着帮你求情,来不及询问亲家的事,但听说内大臣今早在入道公面前,已经替新大纳言说了不少好话,想来性命是暂时无忧了。”少将泪眼婆娑,双掌合十,欣慰异常。只因是血肉相连的父子,才能不顾自身安危,为对方着想。看来,人生诸缘中最可靠应当是亲子之缘了。宰相殿眼望少将,心想人有子女,其实还不错呀!自己刚才说什么“子女债”,那是想偏了。

于是二人和来时一样,一同乘车回府。到得家中,女官们见到少将,仿佛他是死而复生般,都围了上来,人人喜极而泣。

六、劝谏

太政入道虽然拘捕了众多参与乱谋的鹿谷党羽,但还是觉得不放心,便在赤锦直垂的外头,又罩上一件黑丝腰甲,再贴胸放一面银制的护胸板。早年入道公担任安艺守时,曾拜神祈福,蒙神明示一灵梦,梦中见严岛大明神严岛:位于濑户内海,俗称宫岛,日本三景之一。岛上建有严岛神社。平清盛在1146年担任安艺守后,严岛神社就成为平家时常参拜的地点。1168年,由平清源开始社殿的建造。由于平家日渐得势,使得严岛神社声名广播至整个贵族圈,香火鼎盛。赐给他一把用银箔卷边绕柄的小长刀。此刀平时悬于胁下、睡时置于枕边,今日则挂在腰间,威势迫人地来到中门廊下。他先召贞能近前,筑后守贞能身穿木兰色直垂,外罩绯丝铠甲,来到入道公面前候命。过得片刻,入道公开口道:“贞能,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下。自保元时由平右马助平右马助:指平忠盛之弟、平清盛的叔父平忠正(?~1156)。开始,我平家一门中大部分人,便效忠于崇德上皇,故刑部卿更是一宫的养父一宫:指崇德天皇的第一皇子重仁亲王。平忠盛的侧室是亲王的奶娘,所以平忠盛名义上可算是养父。,所以平家本不该背叛崇德上皇。然而鸟羽院遗诫殷殷,无法违背,只好转为后白河天皇效命,此乃平家第一次灭私奉公。到了平治元年十二月,信赖、义朝挟持后白河院与二条天皇,围困大内,致使苍生不见天日。危急之际,是我入道舍生忘死,讨贼杀敌,又策反了经宗、惟方,方使大局转危为安。这是平家第二次灭私奉公。我为皇室奔走尽责、拨乱靖难,数度命悬一线,纵然有谗言进于天听,也不应轻易舍弃平家七代的赤胆忠心。但法皇却偏听偏信,只听了废物成亲和贱人西光的一面之词,就要剿灭平家满门。其举措轻躁若此,真是令人深感遗憾!此后若再有进谗者,想来法皇还会颁下讨伐平家的院宣。我等一旦变成朝敌,届时悔之晚矣。俗话说先下手为强,我想在此事平息前,将法皇移奉至鸟羽北殿鸟羽殿位于平安京西南方,依水而建,分作北殿、南殿、东殿。,或者请他移驾西八条,你看如何?不过到时北面的武士,定会放箭阻拦,要让我方武士准备好应战。嘿嘿,我入道奉公为君的忠心,就到此为止了。大家备好马鞍,穿上盔甲吧!”

主马判官盛国见众武士备战,急忙策马来禀小松殿,喊道:“不得了啦!”话未说完,内大臣便惊问道:“啊,什么事?难道成亲被斩首了?”主马判官道:“不是。此刻入道公正集结军队,顶盔戴甲,准备向法住寺殿进攻呢。明里是说恭请法皇移居鸟羽北殿,其实是想软禁法皇,然后把他流放到镇西镇西:九州的别称。去!”内大臣虽感难以置信,但回想起今早入道公神色不善,做下乱事也并非没可能。便急忙乘车飞奔西八条。

门前落车,步入门内一看,入道公身披腰甲,一门卿相、云客云客:即云上人,是殿上人的别称。数十人,穿着各色直垂,外罩铠甲,分成两排端坐于中门走廊中。另有诸国国司、卫府及诸司中人,难以计数,走廊里坐不下,都站到了院子里。他们手执旗杆,勒好马辔腹带,束紧盔带,一副即将奔赴战场的模样。小松殿却头戴乌帽子、身穿直衣、下着大花纹指贯指贯:又称狩袴、奴袴,由六幅布做成,前四幅,后两幅。特征是肥大的裤管在脚踝部束起,看起来像灯笼。,提着裤管,施施然地踱进来。相较之下,显得与周遭的氛围格格不入。

入道公目光向下,暗忖道:“内大臣还是老样子,固执己见,看来照例又要来一场劝谏了。”尽管来的是自己儿子,但内大臣内持佛教五戒,凡事慈悲为先;外守儒家五常,不乱礼仪。因此入道公感到若穿腰甲相见,颇为唐突,便拉过纸屏风,在腰甲外穿上一件素绢衣素绢衣:白绢制作的法衣。。可是护胸板上的金饰仍有少许露出衣外,只得时不时扯扯衣领,以掩住金饰。

内大臣在弟弟平宗盛的上首坐下,入道公一时无话可说,内大臣也沉默不语。过得片刻,入道公才开口道:“成亲谋反一事别有隐情,实乃法皇亲自主谋策划。而法皇轻举生事,皆因猥鄙小人近侍宫闱,侥幸非望所致。今当徙法皇于鸟羽北殿,或恭请御幸西八条,以除祸本。汝意如何?”内大臣听罢,泪不可抑。入道公问道:“为何落泪?”内大臣悲道:“今视父亲大人举动,悲惧交至,顿觉平家渐已步上末途。一个人但凡命运将颓时,必以怙恶为始。瞧您目前的情形,已是飞扬跋扈而不自知。我朝虽系粟散边地,却也是由天照大神之孙天孙:全名“天津彦彦火琼琼杵尊”,奉天照大御神之命,下凡统治地面的国土。他在云霞缭绕的日向高千穗峰竖起高大的神柱、盖起直冲云霄的宫殿,建立了“大和国”。创立,由天儿屋根命天儿屋根命:随同天孙从天上降临的五神之一,传说他是豪族中臣氏的先祖。中臣氏后来改为藤原氏,在古日本政坛上活跃近千年。的后裔执掌朝政的国家。可现如今,太政大臣身居高位竟躬擐甲胄,当真有悖纲常礼仪。更何况您已出家入道,却弃三世诸佛解脱幢相之法衣解脱幢相之法衣:袈裟的异名。幢是佛塔的标志,袈裟则为出离解脱的标志。求解脱之人,身披袈裟,不为邪所倾动。不穿,反而披甲戴冑,提弓携箭,内招佛教破戒无惭破戒无惭:作恶而不感惭愧。之罪,外违儒家仁义礼智信之法。照分际而言,这番话我本不该说出口,但心虽惶恐,依然不得不说,请赦犯上之过。先贤言世有四恩:天地之恩、君皇之恩、父母之恩、众生之恩。其中最重者,皇恩也!古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颍川之水洗耳颍川之水洗耳:帝尧想把天下让给隐士许由,许由坚辞不受。尧又想让许由当九州之长,许由听了,十分厌烦,便去颍水中洗耳。、首阳之山采蕨首阳之山采蕨:商末孤竹君有二子,伯夷与叔齐。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不愿登位,兄弟俩先后逃到周国。周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蕨而食,饿死于首阳山。采蕨,有版本作采薇。的隐士贤人,尚知礼仪,不敢背弃皇恩。更何况您以太政大臣之尊,位极人臣,此荣耀先祖所不曾及。就连重盛这等无才愚暗之辈,亦高居莲府槐门莲府:中国南朝齐之文学家、目录学家王俭(452~489),为齐权臣,其才智学养皆备,又善鉴识人物,时常举拔人才到自己的幕府中,因此府中人才济济,时人称为“莲花池”,在他府里做事便是“入莲池”。由于这个典故,后来大臣的幕府,便称为“莲幕”、“莲府”。槐门:指朝廷三公。之位。加之过半国郡,为我平家所领;田园土地,亦悉由平家支配。实在是皇恩浩荡,稀世罕有。而今却不念这莫大皇恩,竟欲冒犯法皇,则天照大神、正八幡宫必定神意难允。日本乃神国也,非礼之祭神明不受,吾族岂敢逆神乎?天神怒则必覆亡无日!再者,法皇担忧之事,亦非全无道理。想我平家一门讨灭朝敌,令四海安宁,无恶风逆浪,的确是忠勇无双、功勋卓著。然而族人夸功炫赏、骄矜傲慢,也的确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有言:‘人皆有心。心各有执。彼是则我非,我是则彼非。我必非圣,彼必非愚,共是凡夫耳。是非之理,谁能可定。相共贤愚,如环无端。是以彼人虽瞋,还恐我失。我独虽得,从众同举。’圣德太子(574~622):日本飞鸟时代政治家,推古朝改革的推行者。他参照儒学经典中的观点和词句,再结合道教的宇宙观和佛教经典,制订了《十七条宪法》。《十七条宪法》原文以汉字写就,最集中地反映了圣德太子的政治思想。本段引文来自其中第十条。此次鹿谷密谋,只是由于平家气运未尽,逆党方才败露。如今与法皇密议的成亲已然被捕,即使法皇再想对平家不利,吾等又有何惧哉?所以此事最妥当的处理方式,是在处罚当事者后,再向法皇陈明利害,如此既奉公尽忠,对百姓亦能安抚宽慰;既能得神明加护,又不违背佛陀慈悲。神佛感应之下,法皇的心思也定会改变。重盛为人臣,亦为人子;若君皇与父亲争执,自是以君命是从。然而若是有理与无理争执,那肯定不论亲疏,唯理是从了。”

停了停,内大臣续道:“所以,法皇如此做法,也有他的道理。若父亲一意孤行,重盛不忍背皇恩,决将死守法皇御所法住寺殿。盖因重盛自叙爵起直至今日,身兼大臣、大将双职,皆系皇恩御赐。此恩深重,重逾千颗万颗之玉,深逾一染再染之红。为此,重盛决意全力守护法皇御所。那里尚有二百武士,皆为重盛麾下死士,定会拼死护驾。虽然率他们护卫法住寺殿,殊无胜算,但我等舍生取义,亦尽了人臣的本分。悲哉,重盛若尽忠吾皇,势必要抛却高过迷卢八万迷卢:梵名,指须弥山。须弥山高八万由旬(由旬是古印度长度单位,1由旬大约11.2公里),故有“迷卢八万”之称。之父恩;痛哉,若要尽孝吾父,不担忤逆之罪名,又将成为不忠逆臣。真是进退维谷、是非难辨。与其左右为难,倒不如请父亲先斩下我的首级。如此一来,既不用守护法皇御所,也无须跟随父亲做那犯上之事,诚可谓解脱矣。昔时汉臣萧何,殊功超越同侪,官至大相国,蒙恩准‘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是稍微悖逆君意,高祖便严惩重罚。据此先例推而论之,富贵如云、荣华如云、皇恩如云、显职如云,举凡世间万事,物极必反、盈极必亏,皆有运尽之时。正如史书所言:‘常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语出《后汉书·皇后纪第十》。重盛无幸,生逢乱世;又因生此乱世,遭遇不忠不孝之厄。这恐怕是我前生种下的果报吧!父亲大人,请您立即唤来武士,就在这院子里,将重盛斩首吧。此事轻而易举,不必犹疑。言尽于此,望诸位三思。”说着泪下沾襟,湿透了衣袖。在场的平家族人无不动容,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都热泪盈眶。

太政入道见一向信赖的内大臣这么说,深感失望,叹道:“唉,我绝无伤害法皇之意,不过是担心法皇听了那帮恶党的胡言,做出对平家不利的事来。”内大臣道:“无论做出何事,都不可冒犯法皇。”言罢起身,责诸弟道:“父亲衰耄,谋此不良。诸弟何不切谏,而反为赞成?”又步出中门,向众武士道:“适才重盛所言,字字句句,想来汝等都已听得清清楚楚。汝等当慎守我言,切勿妄动。今晨我便来过,试图阻止不义之事,汝等若嫌我一再告诫,太过唠叨,那么我先回去。可是记住,若汝等定要进犯法皇御所,请先斩重盛首级,然后再去!来人,回府!”说完,小松殿便乘车回府了。

七、烽火事件

内大臣归返府邸,尚虑入道公施暴犯上,立即召来主马判官盛国,吩咐道:“重盛听闻天下将有大事发生,你即刻通告京都内外,凡欲追随重盛者,请火速披挂齐整,来此集合!”盛国领命上马,飞告四方。内大臣素来沉稳,遇事冷静,像他这样的人竟会发出急告,可见事态的严重了。各地的武士们急忙武装起来,飞奔而至。散处在郊外淀、羽束师、宇治、冈屋、日野、劝修寺、醍醐、小栗栖、梅津、桂、大原、静原、芹生里等地的士兵,有的匆忙间只穿了铠甲,忘了戴盔;有的只来得及背负箭矢,顾不上拿弓;还有的跳上战马,脚只踏在一个镫里,就匆促狼狈地急驰赶来。

聚集在西八条的数千兵马,听闻小松殿发出了急告,纷纷鼓噪起来,也不禀告入道公,就一齐呐喊着跑去小松府了。但凡能拿弓矢的,无一人留下。入道公大惊,唤贞能近前道:“内大臣把人马都召去,到底想干什么?难道要兑现适才所言,打算讨伐入道吗?”贞能流泪摇头道:“内府绝不是这种人,忤逆之事他是万万做不出的。别瞧他先前说了不少重话,但此刻说不定已在懊悔了。”入道公细思之下,觉得与内府翻脸,对己颇为不利,便放弃了攻打法皇御所的念头,脱下腰甲,换上素绢衣,心不在焉地打坐着,念诵起佛经。

小松殿令盛国清点赶来的兵马共有多少,盛国统计后回报,约有一万余人。内大臣见来得差不多了,便走出中门,向众武士高声道:“诸君不违约誓,按时赶来,信义可嘉,吾心甚慰。昔时异国有一故事:周幽王后妃褒姒,号称天下第一美人,最受幽王宠爱。她千娇百媚,只可惜从未开颜一笑,幽王为此大伤脑筋。照周时惯例,外敌入侵时,即于骊山次第点燃烽火,并擂响大鼓,各处诸侯望见狼烟,必催趱来救。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竟无事而燃烽火,诸侯领兵赶来,却无寇可御,面面相觑。褒姒见诸侯慌张奔忙,终于笑道:‘哎唷,为何点起那么多烽火啊!’这便是‘一笑百媚生’的由来。周幽王大喜,此后时常无端举火。可怜诸侯几番辛苦驰援,皆徒劳而返。久而久之,诸侯再不相信烽火示警。后来西戎凶贼侵犯幽王国都,幽王急令燃起烽火,但诸侯以为又遭戏弄,均未发兵救援,都城终被攻破,幽王身死,褒姒则化作野干野干:兽名,梵言“悉伽罗”。色青黄,如狗,比狐小,声如狼。另有说法认为野干即野狐,臭秽不善。潜逃无踪。此事当真可怕。因此,自今而后,无论发生何事,只要小松府中发出集结令,大家都必须像今天这样火速赶来。不过,今天的集结令,是由于重盛误会了某件事情,现已解决,你们都各回住处吧!”众武士领命,各自散去。其实内大臣并无什么误会,只是就劝谏父亲一事,想试探下有多少武士听命于己,并非真要进攻入道公。当然,如果能借此改变父亲的犯上意图,就更好了。

“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语出汉代孔安国《古文孝经序》。忠于君,孝于父,不违文宣王公元739年,唐玄宗为崇奖儒学,特命追谥孔子为“文宣王”,天下孔庙也因此被称为“文庙”。之教也!法皇听说此事后,感慨道:“内大臣素怀忠义,胸襟开阔,以德报怨,令我等好生惭愧。劲松彰于岁寒,贞臣见于国危。此内大臣之谓也!”时人也纷纷赞赏内大臣道:“能以大臣而兼大将,皆因前世积德,今生方有此好报!小松殿仪表风度,举世无双;才学智识,更是无可挑剔,堪称凡间罕有!”古书云:“国有谏臣不亡其国,家有谏子不亡其家。”小松殿就是这样一位无论在上古还是末世,都不多见的忠臣孝子。

八、流放新大纳言

同年六月二日,西八条备下便宴,仍按公卿之礼请新大纳言成亲赴席。但成亲胸中抑郁,愁闷不堪,遂投箸不食。不一时,送他离京的车子到了门口,官差让他赶快上车。新大纳言虽然心中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上车。军兵前后左右将车子围得严严实实,其中无一人是新大纳言的部下。新大纳言问道:“能否让我见小松殿一面?”当即被军兵拒绝了。他满心凄苦,坐在车中叹道:“纵是身负重罪,流徙远方,也该有人随行照顾啊!”看守的武士闻言,尽皆泪湿铠袖。

一路向西,到了朱雀大道,又折向南行,大内皇宫近在眼前,不过而今只能默默挥别了。跟随成亲多年的杂色与牛倌,个个泪流满面。被扣留在京中的夫人和年幼的子女,想来更是痛断肝肠了。车子经过鸟羽殿时,新大纳言又想起法皇以往曾将此处作为行宫,御幸数次,自己每次都伴驾随同。那儿还有一座洲滨殿,是自己的私人山庄,如今却只能视若无睹,匆匆而过。

行至鸟羽殿南门,押解的武士不见渡船踪影,便上前催问。新大纳言悲叹道:“还要坐船么?到底要把我押去何处啊?左右不过一死,不如就地处决我吧,离京城也近些。”听这口气,便可知他已绝望到了极点。

隔了片刻,新大纳言问近旁一个武士道:“阁下是谁?”武士答道:“难波次郎经远。”新大纳言道:“烦请阁下帮忙问问,是否有我旧时部下跟来?上船前我有事托付。”经远便在四周转了一圈,认真询问,却无一人承认自己是新大纳言的旧部。新大纳言感慨道:“往昔得志之际,从者一二千人;今朝落魄,竟无一人送行,当真是可悲啊!”说着涕泗交流,众武士虽然刚猛,也不禁跟着泪湿满袖。如今陪伴新大纳言的,就只剩涟涟无尽的泪水了。昔日拜诣熊野、天王寺时,所乘坐的都是二瓦三栋的大船,另有二三十艘小船紧随在后,排场甚是宏大。今日坐的却是仓促赶造的屋形舟屋形舟是一种做成房屋形状、舟顶扁形的船,长约20米,宽约5.5米。,蒙着大幕,四周布满陌生的军士,还被限令日内必须离京,流放远方。这一路劈波顶浪,心境之凄苦可想而知。所幸一路无事,当天舟船抵达摄津国大物浦。

新大纳言原本已被定了死罪,之所以改判流刑,乃是因为小松殿为他竭力说情,这才从轻发落。其出任中纳言时,曾兼任美浓国国司。嘉应元年冬,目代右卫门尉正友那儿,来了一名山门属下平野庄的神官,拿着葛布欲出售。哪知目代酒醉轻狂,提笔在葛布上乱抹黑墨。神官大怒,破口痛骂。目代恼恨,遂百般凌轹神官。事后,数百神官冲击目代官署,要讨回公道。目代死守官署,造成十余名神官丧生。为此,同年十一月三日,山门僧众暴动,要求朝廷秉公裁断。国司成亲因此被判流刑,目代右卫门尉正友则投入大牢,此决议已向天皇禀奏。孰料暂羁于西七条,准备流放去备中国的成亲,竟于五日后,被法皇召了回去,也不清楚法皇是怎么想的。如此结果,自然令山门僧众大感愤恚,遂对成亲诅咒不断。成亲却若无其事,还于次年五月五日被任命为右卫门督兼检非违使别当。这样一来,反倒位居当时的资贤与兼雅二卿之上了。资贤年长,兼雅正处显赫之时,二人又都是家中长子,却要屈居人下,自然怀恨在心。其实这次成亲的升官,是对他督建三条殿的褒赏。嘉应三年四月十三日,成亲叙正二位,又超过了时任中御门中纳言的宗家。安元元年十月二十七日,又由前中纳言升为权大纳言。有人嘲讽道:“看来法皇是把这个被山门僧众诅咒的人,当作宝贝了。”不过时至今日,成亲还是逃不过被流放的噩运。是因为神明的惩罚也好,由于僧众的诅咒也罢,命中注定的,迟早都会到来。

同月三日,京中御使来到大物浦,引发一阵骚动。新大纳言疑道:“要在此地处决我么?”实则并非如此。御使所传之命,只是将他流放到备前国的儿岛去。小松殿还托御使捎来一信,信中道:“吾已全力说情,本欲将阁下安置于京都郊外小村中,可惜父亲不允,实是抱歉。不过阁下性命,总算无碍了。”又有其他言语,嘱咐难波道:“汝须尽心竭力侍奉新大纳言,不可违逆其意。”一路上的各种旅具,小松殿也早已备好,一并交御使送了来。

这回新大纳言是真的要离开对己圣眷非常的法皇,并与长相厮守的夫人、子女道别了。他悲叹道:“今日一别,此身不知飘零何处。再回故乡与妻、子相见,只怕已绝无可能。早年因山门诉告,已判过一次流刑,蒙法皇圣恩眷顾,由西七条召还复职。可这次的事,法皇也无可奈何了,前程实在堪忧啊!”不禁悲从中来,仰天俯地,失声痛哭,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天明时分,舟船启行,顺流直下。新大纳言在船上终日伤悲呜咽,瞧那模样,似乎命不久长了。可是生命虽如朝露,却尚未到消逝时。翻涌的白浪隔开了往日的荣华,京都渐渐远去;乌飞兔走,离流放地越来越近了。终于,船至备前国儿岛,成亲在一间民家的破旧柴庵里安顿了下来。儿岛背山面海,海岸边的松风、海面上的涛声,每一样仿佛都带着无尽的哀愁。

九、阿古屋松

不单新大纳言受到了惩罚,其他不少人也被放逐远方。近江中将入道莲净流放佐渡国、山城守基兼流放伯耆国、式部大辅正纲流放播磨国、宗判官信房流放阿波国、新平判官资行流放美作国。

彼时入道相国正在福原的别苑中,同月二十日,他派摄津左卫门盛澄为使者,前往门胁宰相府邸,说道:“入道公思考再三,决定请丹波少将去福原一趟,特遣在下前来告知。”宰相殿悲道:“若在少将向我求救前带走他,我也无可奈何;既已将他交由我看管,又来将他带走,真是令人徒添忧烦啊!”想了想,无计可施,唯有让少将跟随盛澄去福原。少将泣不成声,女官们哀求宰相殿道:“纵然未必管用,但还是请您再去求个情吧!”宰相殿道:“能想到的一切理由,我都讲过了。如今已无话可说,唯有用出家来表示不满。不管少将被流放到哪座海岛,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一定会去探望他。”

少将幼子年仅三岁,因年纪尚轻,所以少将此前并不懂得亲情的可贵。此刻即将远行,方才动了牵挂之心,哀道:“再让我看一眼幼子吧!”奶娘抱来孩子,少将将幼子置于膝上,轻抚他的头发,垂泪道:“本意待你七岁时,行了冠礼,就领你去拜谒法皇。而今看来,是不可能了。若能保住性命,你长大后当个法师,为父亲祈求来生之福吧!”那幼儿虽混沌懵懂,不知父亲所言何事,却也点了点头。少将和母亲、奶娘,以及在场的其他人,无论有心无心,俱都泪湿襟袖。福原使者不断催促,要求今夜便动身赶往鸟羽。少将求道:“绝不会误了行程,就让我在京中过了今宵再走吧。”这个请求立即被拒绝了。使者一再催促动身,无奈之下,少将只好连夜启程前往鸟羽。宰相殿因悲愤填膺,所以没有同车送别。

当月二十二日,少将抵达福原。太政入道令濑尾太郎兼康,押送少将前往流放地备中国。兼康担心将来会被宰相殿责罚,一路上细心照料少将,并不时加以劝解。但少将的心情并未好转,只是昼夜念佛祷祝,为父亲之事叹息不已。

再说被流放到备前国儿岛的新大纳言,由武士难波次郎经远负责看守。经远考虑到新大纳言离码头太近,担心发生意外,便将他从海边请入内陆,安置在备前、备中两国边境的庭濑乡有木别所的一间山寺中。备中濑尾到备前有木别所,相距不足五十町远,某日丹波少将迎着彼处吹来的风,心中感慨万千,遂问兼康道:“由此处到大纳言殿居住的有木别所,大概要走多久?”兼康想了想,觉得若是说实话,恐怕惹出事来,便答道:“去一趟至少十二三日。”少将泣道:“昔时日本共有三十三国,后来平分为六十六国,备前、备中、备后,原先属于一国。而东国地区的出羽、陆奥,也是从陆奥六十六郡中割分十二郡,另设了出羽国。实方中将藤原实方(?~998):通称藤中将,三十六歌仙之一,以诗才见宠于皇室,风流才子之名遍于天下,传说他就是《源氏物语》主人公光源氏的原型。后因当殿怒斥藤原行成,于995年被贬谪出京,任陆奥守,三年后在陆奥死去。被贬陆奥时,欲一睹该国名胜阿古屋松,然而寻遍全国,不见其影。归来途中,遇见一位老翁,中将便问老翁道:‘观尊驾形貌,定是在此居住多年了,请问本地名胜阿古屋松在于何处?’老翁答道:‘若不在本国,或许在出羽国吧?’实方中将叹道:‘看来您也不清楚。时逢末世,谁都无心去记本国的名胜了。’摇着头,正打算离开,老翁拉住中将衣袖,道:‘古歌有云:

 

阿古屋松掩月华,月隐松荫难见辉。

 

您应该是从这首咏诵本国名胜的歌中,知道阿古屋松的吧?此歌作于两国尚是一国之时,后来割分了十二郡出去,阿古屋松应该在出羽国境内了。’实方中将越过边境,来到出羽国,终于观赏到了阿古屋松。另外,筑紫太宰府遣使入京,进献赤腹鱼赤腹鱼由镇西(九州)进献,供朝廷在元旦节会时使用。节会当天,在祭祀风神、祈求丰年后,宫内省官员与内膳司官员献上赤腹鱼,称为“腹赤の奏”。,行程也不过十五日。而今从备中到备前,你竟说要十二三日,这么长时间去一趟镇西都够了。其实备前备中相距不远,两三日脚程即可到达。你故意将行程说长,定是不想让成经知道大纳言殿的居处。”此后少将虽然时刻挂念父亲,口中却再也不提一字。

十、新大纳言遇害

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平判官康赖和少将一样,都被放逐到了萨摩潟的鬼界岛。该岛距京甚远,须经艰难跋涉方能到达,而且几乎没有船只靠岸。岛上人烟稀少,只有少量风俗相貌与国人大相径庭的土人。他们体黑似牛,浑身生满长毛,所操语言极难理解;男子不戴乌帽子,女子也不放发古日本上流社会的女子,以长而亮的黑发作为衡量美女的先决条件。为保持长发的自然美,女子的头发均向后披散,称为“放发”。,赤身露体、衣裳全无,简直就是未开化的野人。他们不懂得存粮防饥,饿时便渔猎杀生;田地从未有人耕种,故无米谷可食;桑园也不喂蚕,遂无绢帛织衣蔽体。岛上有座火山,海拔甚高,终年喷火,遍地硫磺,所以该岛又名硫磺岛。火山上常有雷鸣,轰隆之声上下响应,不绝于耳;而山脚又雨泽成片,常人在此哪怕一时半刻也无法生存。

新大纳言起初以为自己已受惩罚,那么家人便不会再被追究,哪知儿子丹波少将成经也遭流放,被远徙去了鬼界岛。他登觉人生无望,便找了个机会,托人告知小松殿,请求准予出家。法皇考虑之后,答应了他。于是新大纳言抛却往昔荣华,披上墨染色法衣,离弃红尘俗世,过起了隐居修行的日子。

新大纳言的夫人,幽居于京都北山云林院附近。即使是在平常时候,身处异地度日,也很难令人习惯,更何况如今要忍气吞声,所以烦愁愈增。从前家仆成群、婢女众多,现在落魄潦倒,那些家臣与仆从们有的害怕受到牵连,有的担心遭人白眼,几乎无人来探望夫人。唯有一名武士,叫作源左卫门尉信俊,情意深重,时常造访探视。某日,夫人召信俊前来,道:“前些日子我打听到大纳言殿在备前的儿岛,最近又听说他在有木别所。我想写封信,让人捎去那儿,再顺便带他的音信回来。”信俊垂泪道:“吾自幼便蒙大纳言殿恩典,须臾不曾或离。此番大纳言殿被流,本欲随行服侍,无奈六波罗方面不允,甚觉遗憾。主人亲切呼唤之声,至今仍萦绕耳畔;殷殷教诲之言,亦镂骨铭心,无日忘怀。就让在下送信去有木别所吧,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夫人闻言既喜且慰,即刻书信一封,连同几位少子的信件一起,交付给信俊。信俊收好信札,一路迢迢,赶到了备前国有木别所。他先找到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将来意告知,经远感其忠心赤忱,便带他去见已经出家的新大纳言。大纳言入道殿正牵挂在京的亲人,心中忧烦,忽听屋外有人道:“信俊自京而来,参见大纳言殿。”新大纳言自语道:“难道是在做梦?”遂站起身,说道:“请进,到这里来。”信俊入屋一看,先见到土阶茅檐、住所破旧不堪,一抬眼,又见新大纳言身穿墨染色法衣,登时惊得目瞪口呆、碎心裂肺。他把奉夫人之命前来的事,详细禀告了,然后取出书信,恭敬呈上。新大纳言接信细览,见信中字迹模糊,显然是被夫人的泪水洇湿了。信中写道:“子女年幼,念念不忘慈父,伤悲难抑;妾身思念夫君,恨别离,情何以堪?”新大纳言泪下如雨,深感与夫人的痛断衷肠相比,自己连日来的悲哀实在不值一提。

过了四五日后,信俊道:“我打算长期留下,服侍您终老。”看守武士难波次郎经远听了,急忙劝阻。新大纳言无奈,道:“你还是回去吧。”沉默片刻,又道:“我的性命只怕已危在旦夕了。你若听到我的死讯,请为我祈祝来生之福吧!”遂亲笔复信,交予信俊。信俊洒泪告别,道:“属下定当再来探望。”新大纳言凄然道:“今日一别,恐怕永无再会之期了。你……多待片刻吧……多待片刻吧……”屡屡呼唤信俊回身。信俊虽依依不舍,但想到总有一别,便一咬牙,忍泪含悲,归还京都。到京后,取出回信递给夫人。夫人展信阅览,看到最后时,突见信笺尾端卷着一束头发,乃新大纳言出家时所剃。夫人目不忍睹,悲道:“若不见这缕头发,倒也罢了;而今见了,惹起相思,反叫人痛断肝肠。”说着以衣蒙头,俯地涕泣。子女年幼,都跟着母亲恸哭悲啼。

同年八月十九日,大纳言入道殿于备前、备中两国边境的庭濑乡吉备中山,惨遭杀害。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京中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较可采信的说法,是有人先在酒中下毒,骗他喝,却被识破。于是又在离悬崖两丈多高的山底下,布满铁菱角铁菱角:菱角状的尖锐铁器,战时埋于土中或水中,用以杀伤敌方人马。,将新大纳言从山崖上推下去,被铁菱角活活刺死。手段之凶残恶劣,闻所未闻。

新大纳言夫人得知夫君遇害后,哀伤道:“以往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能与夫君重逢,女为悦己者容,所以一直没有改装。而今万念俱灰,世事再无可恋之处了。”便在菩提院中出家为尼,改换了样貌。她每日勤修佛事,专心一意为来生祈福。这位夫人本是山城守敦方之女,丽色号称无双,深受后白河法皇宠爱;只因成亲也是法皇御前的大红人,这才将她赐予成亲。子女们也人人折花、汲掬阏伽阏伽:梵语音译,又作阿伽、遏伽、遏啰伽,指专供于佛前的功德水、香花水。之水,为亡父祈求后世的冥福。此情此景可哀可怜,令人慨叹时移世易、人事沧桑,真与天人五衰天人五衰:天人于福尽寿终时出现的五种异象,有大小五衰之分。大五衰为: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不乐本座。这五大衰显现时,天人将死亡。殊无二致。

十一、德大寺殿

德大寺大纳言实定,因被平家次男宗盛越位夺去了大将一职,只好暂时退隐,其后又放出风声,宣称要出家为僧。和他有来往的诸大夫及门下武士,尽皆扼腕叹息。这其中有位大夫,名叫藤藏人重兼,凡事都看得颇为透彻。某夜月色当空,实定命人将朝南的窗格支起来,独对明月,兀坐啸歌。藤藏人踱步而来,看样子是想劝慰大纳言一番。实定发觉有人,问道:“是谁?”答曰:“重兼。”实定又问道:“夜已深,何事前来?”答曰:“今夜月色格外皎洁,心静如水,特来拜会大人。”大纳言道:“来得甚妙。我心凄寂郁结,正想找人一叙。”二人遂细语攀谈,共相慰藉。大纳言道:“默观当今时局,平家之繁昌日甚一日。入道相国之长子、次子,已分任左、右大将;三子知盛、嫡孙维盛不久后也定然递补高升。朝中显赫之位,俱被平家霸占,他姓者何年何月才能当上大将呢?与其无望苦等,索性出家作罢。”重兼淌泪道:“若您此时出家,则德大寺一族必将彷徨无路矣。在下有条计策,倒不妨一试。平家一向视安艺国严岛神社为举族圣地,极为崇敬。请您去神社中祷祝七日,社中有一帮内侍,职司歌舞奉祭,舞技出众。她们见您以外姓贵族身份,竟至严岛神社祷祝,定会十分好奇。等她们问起缘由时,您便以实情相告。待到期满告辞时,那些舞姬与您道别,您可趁机邀请主事的舞姬上京游玩。她们到了京城,岂有不去西八条拜会之理?届时入道相国问她们为何进京,自然牵出您在严岛祷祝七日一事,内侍们肯定会如实直说。入道相国为人易动感情,若听说自己尊奉的神明受他人祭拜,还在神前虔诚许愿,定会沾沾自喜,如此一来,您升官的心愿就有希望实现了。”德大寺殿开怀道:“果是妙计,我以前怎么就想不到?这就动身吧。”于是沐浴斋戒,即刻赶往严岛。

不出重兼所料,神社中有不少充任内侍的舞姬,在大纳言参拜神社的七天时间里,她们昼夜侍奉,极尽殷勤。七日七夜间,三度舞乐,所奏琵琶、琴,以及所跳神乐歌舞,都十分投合实定的喜好。为了让神明愉悦,舞姬们又献上了今样、朗咏、风俗、催马乐今样:短歌时调;朗咏:以汉诗为歌词进行歌唱;风俗:风谣、民谣;催马乐:歌词中吸收了古日本民歌的贵族雅乐。等平常难得听闻的郢曲郢曲:各类乐曲的统称。。曲终舞罢,内侍们问道:“本社一向只有平家公卿前来祷告,像您这样的稀客实在罕见。您来此祈祝所为何事呢?”德大寺殿答道:“只因大将之位被他人越次夺去,故而来神前祷祝。”

就这样过了七天,德大寺殿见祷祝期满,便拜别大明神,启程返京。内侍们颇感不舍,其中十余名地位较高的内侍乘船送了整整一日,临分别时仍是依依不舍,说道既已送了一日,不如第二日再送一程吧。如是者再三,最终跟着德大寺殿来到了京都。德大寺殿殷勤挽留,请她们在自己的府邸中住下,好吃好喝,热情款待,临别时还送了不少礼物给她们。

内侍们相互说道:“既已来到京都,何不顺便拜望一下主公太政入道大人?”于是结伴至西八条参见入道公。入道相国急忙出迎,道:“各位齐集而至,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内侍们答道:“德大寺殿来严岛神社祷祝了整整七日,回京时我们一起送他,只因难舍惜别,不觉送了一日又一日,就送到京里来了。”入道相国又问:“德大寺为了何事,竟要去我严岛神社祷祝呢?”内侍们回道:“听说是为了大将一职而祈愿。”入道相国颔首道:“德大寺其情可悯。皇都中有多少灵验的社寺,他都不闻不顾,却偏偏去向平家尊奉的御神祈愿,可见他心中是尊敬平家的。”遂命小松殿内大臣立即辞去兼任的左大将职,让德大寺当上了左大将。这么一来,德大寺殿就位居入道公次子右大将宗盛大纳言之上了。这条计策真是十分高明,可叹新大纳言成亲想不到此等妙计,只好去谋划叛乱,自然是以卵击石,不但自身陨灭,还祸及子嗣亲眷,徒留一场遗恨。

十二、堂众合战

再说法皇拜三井寺的公显僧正为师,修习真言宗三大秘法:《大日经》、《金刚顶经》、《苏悉地经》,并定于九月四日在三井寺举行法皇的灌顶灌顶:梵语的意译,有“驱散”及“注入”之意,原为古印度帝王即位时的仪式,佛教密宗仿效此法,在弟子受戒时,由本师以香水或醍醐灌洒头顶。“灌”即灌持,表示诸佛的护念、慈悲;“顶”谓头顶,代表佛的崇高。灌顶使受灌者成熟为修密之容器,从此可听闻修习殊胜之金刚乘。仪式。山门僧众闻知此事,无不愤然,恨声道:“昔日皇族灌顶受戒,皆在本山举行,早已成为惯例。山王之所以垂迹本山,就是为了指导受戒灌顶。如今竟要改在三井寺灌顶,是可忍孰不可忍,索性放把火将三井寺烧光吧。”法皇知悉后大惊,道:“争执无益,还是取消算了。”虽然灌顶仪式已准备就绪,但仍然宣布作罢。不过由于法皇心中已存下了灌顶的愿望,便召来三井寺公显僧正,驾幸天王寺,修建了五智光院“五佛显五智”的义理出自金刚乘教义,是密宗的主要义理之一。所谓“五佛显五智”是中央大日如来佛的法界体性智、东方阿閦如来的大圆镜智、南方宝生如来的平等性智、西方无量寿如来的妙观察智、北方不空成就如来的成所作智。“五智光院”之名即由此而来。,汲龟井之水为五瓶智水五瓶智水:密宗修法中,用来表示五佛智的五瓶香水。修法时,于大坛中央及四隅分别安置五个宝瓶,瓶中香水象征五佛之智;行灌顶之法时,即以瓶水灌于受法者之顶。,于佛法最初萌兴的灵地,举行了传法灌顶仪式。

法皇为了平息山门的怨怒,所以不在三井寺灌顶,谁想比睿山上的堂众与学生学生:寺院中钻研学问的僧人。间又产生了不快,多次爆发争斗,每一次都以学生战败而告终。眼看着山门难免灭亡之虞,这成了令朝廷头疼的一件大事。所谓堂众,是指供学生使唤的童仆在出家后变成的仆僧,以及一直在寺中从事杂役的低等僧人。自金刚寿院座主觉寻权僧正管领山门以来,即令堂众在三塔轮番值宿,称为“夏众”夏众:在印度,夏天雨季长达三个月,佛陀乃订定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为安居之期,在此期间,佛教徒禁止外出,聚居一处精进修行,称为“结夏安居”。在此期间服侍奔走的仆役,称为“夏众”。,职责是为诸佛进花奉养。近年来,又称他们为“行人”行人:修行的人。。堂众与山门僧众日渐不合,频频争斗并屡战屡胜。比睿山方面因此上奏公家,备言堂众忤逆师主学生在名义上,是堂众的老师和主人,所以称为“师主”。之命,使得纷争不断,请求派兵征讨,速诛其罪;同时也将此事转知了武家。太政入道遂奉法皇院宣,命令纪伊国汤浅权守宗重,率畿内军兵二千余骑,与山门僧众合兵,攻打堂众。那日堂众正在西塔东阳坊,听闻战报,急忙在近江国的三个大庄里集结,待人多势众时,又登上山,于早尾坂筑起土城坚守。

同年九月二十日辰时一刻,山门僧众三千人、官军二千余骑,共合五千余人,开始向早尾坂发起进攻。他们料想这次应该不会输了,哪知僧众指望官军能一马当先,官军又指望着僧众能冲锋在前,相互推诿不决,貌合神离。城中乘机以石弩石弩:冷兵器时代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其上有绞盘,通过绞盘拉曳弓弦,把巨石弹射出去。投射,僧众与官军竟全军覆没。堂众一方恶徒云集,有各国的窃贼、强盗、山贼、海盗等,皆是欲心炽盛,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他们豁出性命殊死抵抗,学生军方面自然不敌,再一次大败亏输。

十三、山门灭亡

此后,山门日渐衰败,除了十二禅众十二禅众:比睿山法华三昧堂中,惯例长期有十二名僧人修行“常行三昧”。仍在山上修行外,几乎没有其他僧人了。谷中各僧院的讲法全都停了,大堂的修习也荒废了。修学之窗关闭,坐禅之床空置。四教五时四教五时:天台宗智者大师将佛陀说法的方法分为:顿、渐、秘密、不定,称为“化仪四教”;将说法的内容分为藏、通、别、圆,称为“化法四教”。“五时”则是佛陀说法的顺序,分为华严时、鹿苑时、方等时、般若时、法华涅槃时。,春花绽香不再;三谛即是“三谛”又称“圆融三谛”,是天台宗的中心思想,指空谛(真谛)、假谛(俗谛)和中缔。“三谛即是”意为诸法实相,其体唯一。,秋月云掩无光。三百余岁之法灯,无人传续;六时六时:指昼夜六时,晨朝、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不断之香烟,湮灭断绝。昔时堂舍高耸,三重高楼直插云霄;画栋雕梁,四面椽桷撑持白雾之间。而今唯有山风供于佛前,雨露湿沥金容。月夜挑灯,微光自檐隙透出;晨露滴垂,露珠竟成莲座之饰。

夫末法之世,三国三国:指天竺(印度)、震旦(中国)、本朝(日本)。佛法次第衰微。远觅天竺佛迹,昔日佛陀说法之竹林精舍、给孤独园,皆成狐狼野干栖所,只余下断壁残垣。白鹭池水干涸,放眼杂草丛生;退凡下乘退凡下乘:《大唐西域记》卷九载:“中路有二小窣堵波(卒都婆),一谓下乘,即王至此,徒行以进。一谓退凡,即简凡夫,不令同往。”至后世,寺院多援引此例,于寺门外树立“退凡”、“下乘”碑石,此风亦风行于日本。之卒都婆卒都婆:舍利塔、佛塔的前身。塔的本名在梵文中统称为“卒都婆”,亦称苏都婆、率都婆、窣堵波等。在古代印度原为形如馒头之墓,释尊圆寂后,当时笃信佛教的八位国王,分得了释尊的舍利子与遗物,他们以金石土木筑造卒都婆,用来供奉释尊舍利子以及遗骨、所持品、遗发等佛物。业已倾颓,生满青苔。至于震旦,天台山、五台山、白马寺、玉泉寺等地,亦是僧侣全无,荒凉一片;大乘、小乘之法门,朽烂于箱底。本朝南都七大寺尽皆废弃,八宗九宗八宗九宗:即日本佛教的八家九宗。日本入唐学密教者有八人,称为真言八家,分别是:高野之弘法、安祥寺之慧运、禅林寺之宗睿、小栗栖之常晓、灵严寺之圆行,另有传教、慈觉、智证三师,合为“八家”。“九宗”指奈良六宗加上平安二宗,再加上禅宗。分别是:三论宗、法相宗、俱舍宗、成实宗、华严宗、律宗、天台宗、真言宗(密宗)、禅宗。悉数绝迹。爱宕、高雄往昔堂塔林立,一夜之间化为颓垣荒野,变成了天狗栖息之地。天台宗圣地弘传佛法,岂料竟亡于当今治承之世,凡有心之人,莫不感慨悲叹。僧侣皆已离山,有人在空荡荡僧房的梁柱上,书了一首短歌:

 

昔年圣师加佑吾佛地,而今荒岭空寂无人居。

 

之所以写了这首歌,大概是因为忆及传教大师草创天台宗时,曾诵念“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梵文音译,意为“无上正等正觉”,也可译为“无上正遍知”,指只有佛才有的无比完全的、至高无上的智慧、觉悟。,祈请诸佛护佑一事吧!思之当真令人感慨万千。每月八日系药师如来之缘日缘日: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佛的诞生、显灵、誓愿等,是进行祭祀及奉养的吉日。,却不闻“南无”的唱诵声;卯月卯月:阴历四月。乃山王权现垂迹之月,亦无信众进献币帛。仅余朱色的玉垣玉垣:对神社墙垣的敬称。依然古朴神圣,还有几束注连绳注连绳:又称标绳、七五三绳,使用干燥后的稻梗编织而成,是一种制造结界的工具,象征神界和外界的分隔。一般的注连绳通常挂在神社的屋檐、鸟居之下,也可围在神社的树木和石头上。绳内属于净地,一切脏污暗恶都被挡在绳外。残存檐下而已。

十四、善光寺被焚

彼时,又传出了善光寺遭受火噩的消息。善光寺中奉养的佛像,来历大是不凡:昔年天竺舍卫国流行五种恶疾,病死者无数。在月盖长者月盖长者:佛在世时,印度毗舍离国的长者。他曾入维摩方丈,听不二法门,又请无量寿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等西方三圣,救除国内恶疫。的请求下,龙宫城送来阎浮檀金阎浮檀金:又作炎浮檀金、阎浮那提金。“阎浮”为树名,“檀”是河,《智度论》三十五曰:“此洲上有树林,林中有河,底有金沙,名为阎浮檀金。”此金色泽赤黄,带紫焰气,为金中最高贵者。,由释尊、目连目连:又作“目莲”,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以神通第一著称。、月盖长者齐心合力,铸就一磔手半的弥陀像三尊,成为阎浮提阎浮提:梵名音译,又作阎浮利、赡部提,乃盛产阎浮树之国土,为须弥山四大洲之南洲,故又称南阎浮洲、南赡部洲。泛指凡人所住的娑婆世界。第一的灵像。佛祖涅槃后,佛像留在天竺凡五百余年,此后佛法东渐,遂奉移到了百济国。又过了一千年,在百济国王圣明王、本朝钦明天皇钦明天皇(509~571):日本第29代天皇。钦明天皇十三年(552),百济圣明王进献佛像、经论、幡盖,并上表劝信佛法,此为佛教传入日本之始。御宇时,佛像又从彼国传入我国,在摄津国难波的海边放置多年。由于佛像时常金光四射,是以当时的年号称为“金光”翻查日本正史,并无“金光”年号。日本自“大化革新”(645)起,方有年号。周作人认为“金光”可能是“私年号”,但查《日本私年号一览表》,亦无“金光”年号。该年号应是作者结合本章内容,自行杜撰而来。。金光三年三月上旬,信浓国麻绩居民本太善光,于上京途中遇到佛像,便带上佛像同行。白昼时,善光背负佛像;到了夜里,佛像竟然显灵,背着善光前行。就这样到了信浓国,善光将佛像安置在水内郡供奉。斗转星移,迄今五百八十余年,发生火灾的事却还是头回。后世有云:“王法将尽,佛法先亡。”兴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时人议论纷纷,都道:“灵山宝刹大多湮灭,这恐怕是平家将要覆亡的先兆!”

十五、康赖祝文

再说被流放到鬼界岛的人们,命如草尖之露,本已岌岌可危,幸而丹波少将的岳父平宰相教盛,因为在肥前国鹿濑庄领有庄园,故而经常送衣送食救助,俊宽僧都与康赖也得以勉强维持生存。康赖刚被流放时,在周防国室积剃度出家,法名性照。出家的念头他早就有了,还曾作歌道:

 

难能顺吾意,俗世哪堪留?

红尘未早弃,懊悔已不及。

 

丹波少将、康赖入道,本就是信奉熊野权现之人,于是互相商议道:“为了能向神明祈求回京,咱们要想个法子,把熊野三所权现熊野本宫大社、熊野速玉大社、熊野那智大社,合称“熊野三所权现”。请到鬼界岛奉安。”俊宽僧都却素来不信鬼神,因此没有附和。丹波少将与康赖入道便一起走遍全岛,寻找地形风水与熊野类似的地方。一路行来,林塘之妙,仿佛红锦绣妆成,方桃譬李;云岭怪奇,宛若碧罗绫红锦绣、碧罗绫,典出小野篁诗句:“著野展敷红锦绣,当天游织碧罗绫。”织就,诸色炫彩。山景秀丽、树木挺拔,处处诗情画意。来到某处,南望海漫漫,云涛烟浪最深处语出白居易诗《海漫漫》:“海漫漫,直下无底旁无边。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北顾山巍巍,百尺飞瀑天上来。瀑声清冷、松涛阵阵,此情此景,极似飞泷权现垂迹的那智山飞泷神社为熊野那智大社的别宫,神社以那智瀑布为御神体及本殿。那智瀑布号称日本第一瀑布,建于瀑布最下方的飞泷神社,是观瀑最佳位置。。他们便将此地权且当成那智山,这座岭就算是本宫,那座山就暂充新宫,这叫作某某王子、那也叫作某某王子,全部加上了“王子”在参拜熊野的途中,有许多被称为“王子社”的小神社,统称为“熊野九十九王子”。王子社是供过往参拜者歇息的地方。的名衔。

此后每一天,都是康赖入道在前,丹波少将随后,效仿参拜熊野的仪式,祈求神明保佑他们回京。他们祷告道:“南无权现金刚童子,祈愿慈悲垂怜,令我等归还故乡,与妻子团圆。”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祷告,因无净衣净衣:拜神时穿着的白色狩衣。可以替换,唯有身穿麻衣,取泽边之水垢离祷告时,以冷水除垢,称为“垢离”。,就当它是岩田川的清流;登山中高处,权且算作本宫发心门“发心门王子”是熊野本宫大社的总门,到了此处,就等于到达了本宫町。。每回参拜,康赖入道都要诵读祝文。无纸可做币帛,只得折花替代。其祝文曰:

 

维当岁次,治承元年丁酉,计月合十二月,计日共三百五十余日,特择吉日良辰,至诚至谨,祈祝于日本第一大灵验、熊野三所权现、飞泷大菩萨尊前。虔诚信徒羽林“羽林”即中国古代的禁卫军,转指日本的近卫府。因藤原成经是近卫少将,所以称为“羽林”。藤原成经,并沙弥性照,致一心清净之诚,尽三业相应三业相应:身业、口业(语)、意业(心),三者一致。之志,谨以敬白:夫证诚大菩萨熊野本宫第一殿为证诚殿,供奉的证诚大菩萨,是阿弥陀佛在日本的垂迹。者,济渡苦海之教主,三身三身:大乘佛教的理论中,佛具有三种身:法身、报身、应身。圆满之觉王是也;东方净琉璃医王东方净琉璃医王:即熊野速玉权现,是药师如来在日本的垂迹。之主,众病悉除之如来是也;南方补陀落能化之主“补陀落”,即普陀。能化,能主动教化众生。补陀落能化之主,指普陀观世音菩萨。,入重玄门入重玄门:佛教术语,指菩萨在成佛之前,于等觉位再度重返人间,修习自凡夫以来所作之事,使其一一契合真理。之大士是也;若王子者,娑婆世界之本主,施无畏者若王子,奉于熊野本宫第四殿,十一面观音在日本的垂迹。施无畏者:观音的别号,因观世音菩萨到处救苦救难,施予无畏,令一切众生脱离苦难,故名。之大士是也,显佛果于顶上佛面十一面观音,共十一张面孔,分五层排列。最上一面,其像如常人,表十一地佛果,功德圆满。,众生所愿悉予满足。是故上自一人一人:指帝王。,下至万民,或祈现世安稳、或祷来生善报,朝掬净水濯烦恼之垢,夕向深山唱诵宝号,感应绝无不验。吾二人以高峰巍峨,比神德之高;以崄峻深谷,喻弘誓之深。分云而上,凌露而下,若非信赖利益之地利益之地:菩萨大德护佑的大地,坚实牢固,可以信赖。,岂有鸿运步于险难之道?只因钦仰权现之德,方才祭祷于幽远之境。伏望证诚大权现、飞泷大菩萨,开青莲慈悲之眸,并振小鹿之耳,知见我等赤心无二之虔诚、纳受我等念念之求恳。又,结、早玉“结”指普陀观世音菩萨;“早玉”即“速玉”,指药师如来。之两所权现,各随机缘,引导有缘众生、救度无缘群类。舍七宝庄严之栖、和八万四千之光、同六道三有三有:即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之尘,是以定业定业:佛教语,指难以消除的重大业力。定业有善恶两种,善受乐果,恶受苦果。亦能转,求长寿得长寿。故而我等连袂礼拜,并奉币帛礼奠,无日敢断。忍辱之衣“忍辱之衣”有两重意思,一指忍辱之心,其能防止一切外障,犹如护身之衣。二是袈裟的异名,袈裟能使人忍辱柔和,故有此称。加身、觉道之花觉道之花:献给佛菩萨的花。手捧,动神殿之床动神殿之床:因祈祷虔诚热烈,使得神殿的地面震颤。“床”指地面。、倾信心之水,充盈利生利生:佛教语,指利益众生。之池。若神明纳受,所愿何愁不能成就!仰愿十二所权现,同展利生之翼、遥翔苦海之天,息我等左迁左迁:中国汉代贵右贱左,故将贬官称为“左迁”。之愁,得遂归京心愿。再拜。以上祝文的原文,绝大部分为汉字,语意通顺,故而径直照录。

十六、卒都婆漂流

丹波少将、康赖入道,经常去三所权现尊前祷告,偶尔还会在那儿通宵守夜。某次,二人彻夜吟唱时调,天近拂晓时,疲惫的康赖入道才闭目睡去。梦中,但见一艘小船挂着白帆,由海上慢慢划近。舟中下来二三十名女官,人人身着红袴,同声击鼓而唱:

 

若向千手千手:指千手观音。祈告,更胜万佛之愿;

即便枯草朽木,亦能开花结果。

 

反复歌唱三遍后,便消失无踪了。康赖入道一惊而醒,心中颇感奇异,自语道:“难道是龙神下凡显灵?三所权现中奉有西之御前西之御前:千手观音在日本的化身。,其本源乃是千手观音。而龙神系千手二十八部众千手观音领有二十八部护法眷属,称“千手观音二十八部众”。之一,这一定是菩萨接纳我们的祈愿了!”后来,二人在另一次守夜时,再度蒙蒙眬眬地梦见海上风起,有两片树叶被吹到他们的衣袖上。顺手取来一看,乃是熊野的南木南木:古老的裸子植物,属常绿乔木,在熊野被视为神木。之叶。两片叶子被虫子咬噬,咬痕拼接成了一首歌:

 

频繁祷告求神,自能归还京都。

 

康赖入道急欲回返故乡,细细思量,遂制作了一千本卒都婆,全部写上梵文“”字注1:,再加上年号月日、假名、实名,另附两首歌曰:

注1:梵文的“”,在日语里读作“あ”,音如汉字“阿”。代表着神圣。

 

此身尚存萨摩潟,托付海风告双亲。

 

又:

 

客旅他乡暂别离,思乡情切心凄凄。

 

刻字毕,将千本卒都婆拿到海岸边,默祷道:“南无归命顶礼。梵天帝释、四大天王、坚牢地神、王城镇守诸大明神,特别是熊野权现、严岛大明神,请至少让一本卒都婆漂流到京都吧!”说完置卒都婆于海浪上,白浪翻涌,退潮时将卒都婆卷入大海,漂流到了各地。此后只要造成卒都婆,就全部放入海中漂流,日积月累,卒都婆的数目越来越多。或许是虔心化作顺风相送,又或是神佛护佑,千余本卒都婆中,终于有一本被冲上岸,到了安艺国严岛大明神尊前。

恰巧有一位僧人,与康赖入道颇有渊源,正寻思着去鬼界岛探访康赖。于是找了条快船,往西国而来。他先让船抵达严岛,自己上岛参拜。在神社中,僧人遇见一个貌似神官,却一身俗家狩衣装束的人,二人便随意闲聊起来。僧人问道:“夫和光同尘,利益众生,本应一视同仁。为何此地的神明,与海中的鳞类特别亲厚有缘呢?”神官答道:“那是因为娑竭罗龙王娑竭罗龙王:八大龙王之一、千手观音二十八部众之一。“娑竭罗”意译为盐海。此龙王为降雨龙神,古来祈雨皆奉为本尊。的三公主,在此胎藏界胎藏界:密宗视宇宙中一切皆为大日如来所显现,表现其智德方面者称为“金刚界”;表现其理性方面者称为“胎藏界”。“胎藏界”指佛性隐藏于众生身中,或理性摄一切诸法,具一切佛功德,犹如子藏母胎,故名。垂迹的缘故!”接着又将御神在本岛垂迹以来,济度利生的诸般奇事,一一娓娓道来。这些灵验确实发生过,至今八社之御殿,仍然甍宇齐平,并立于岸边,随着潮涨潮落,其色也跟着月色变化。涨潮时,高大的鸟居鸟居:一种类似于中国牌坊的日式建筑,常设于通向神社的大道上或神社周围的木栅栏处。日本人认为鸟是人类灵魂的化身,其中有好的灵魂,也不乏肮脏的灵魂,不能让鸟接近神社,所以在各个神社的正门前二百米处建起“开”字形牌坊,名为鸟居。鸟在此居住,就不会飞入神社。与绯红的玉垣,如琉璃一般;退潮时,即使是在仲夏夜,神前的白沙洲,也像落满了白霜。那僧人深觉神社庄严尊贵,便留了下来,参法研经。

某日夕阳如丹,暮霭四合,月亮渐渐升起,海水开始涨潮。浪涛将众多海藻冲涌上岸,有本卒都婆赫然夹于藻中。僧人随手拾起,一瞧,其上书有“此身尚存萨摩潟,托付海风告双亲”等字。由于文字是刻上去的,所以不会被波浪冲洗掉,字字清晰可辨。僧人暗想道:“此事当真不可思议。”遂将卒都婆收入背笈,归返京都。

康赖老母尼公与康赖之妻,一同幽居于一条之北的紫野。僧人将卒都婆拿给她们看,婆媳二人悲道:“此卒都婆不漂向唐土,缘何反漂到了神前?真是睹物思人啊!”卒都婆辗转传到法皇手中,法皇流泪道:“呜呼!实在可悲可怜呀!不过好歹都还活着,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遂将卒都婆送去小松内大臣处,再由他转送入道相国察看。从前柿本人麿柿本人麿(约662~约706):飞鸟时代的代表歌人。其歌风雄浑庄重、匠心独运,开一代之风气。他和山部赤人同被奉为“歌圣”,对后世歌人具有重要影响。望见岛影掩舟、山部赤人山部赤人:奈良前期的宫廷歌人,三十六歌仙之一,生卒年无考。其歌长于叙景写实,歌风纤细优美、清澄净朗,在《万叶集》中占有重要地位。望见芦边田鹤,均有感而作歌;住吉明神寄思于“斜脊”,三轮明神指示“杉立之门”典出《古今和歌集》第十八卷:“敝室陋庵者,其在三轮山麓矣;汝若慕吾者,请来访吾居,杉立之门为标识。”。自昔时素盏鸣尊素盏鸣尊:《古事记》里作“建速须佐之男命”,“三贵子”之一,天照大御神的弟弟。因大闹高天原而遭到神谴,被逐离天界。他下凡后,先是斩杀了八歧大蛇,后来又在出云立国,成为日本神话中“勇武”的化身。当他在出云建造宫殿时,作了一首三十一音的歌,因此被奉为和歌鼻祖。首作三十一字和歌和歌是日本传统定型诗,有五句三十一个音节,格式为五七五七七的排列顺序。以来,诸神明佛陀皆吟咏和歌,借此倾吐万千心绪。入道公亦非顽石草木,细览康赖所作和歌,也不禁生出恻隐同情之心。

十七、苏武

入道相国既对康赖所作和歌生出怜悯之意,京中上下,不分老幼,人人口中便都在吟唱鬼界岛上流人之歌。大家都说卒都婆竟造了有千本之多,那肯定形体较小了。小小的卒都婆居然能从遥远的萨摩潟漂到京都,真是不可思议。想必是因为心诚则灵的缘故吧!

古时,汉王此处日文原文为“漢王”,指汉武帝。攻胡国胡国指匈奴。,初以李少卿李陵(?~前74),字少卿,西汉将领,李广之孙。为大将军,统兵三十万往征。然汉王军弱,胡国兵强,汉军惨败,几乎全军覆没,只剩大将军李少卿为胡王生擒。汉王又拜苏武为大将军,率五十万大军二次出征,可叹汉军再度大败亏输,遭生擒者六千余人。其中大将军苏武等六百三十余人,各被断去一足,放逐偏远之地。大部分人当时便即死亡,余者不久后也相继死去,仅有苏武坚持了下来。他以单足支撑行走,在山中捡树果为食。就这样,春采泽中根芹、秋拾田间落穗,苦苦撑持着危露之命。渐渐地,田中的鸿雁因与苏武相熟了,见到他也不畏惧了。苏武心知鸿雁每年都会南飞过冬,一定会经过自己的故乡,便将心怀故国之事写成一封信,把信绑在一只鸿雁的翅膀上,说道:“一定要将此信送到汉王那儿啊!”说完将鸿雁放飞。到了晚秋,田间的鸿雁不负所托,果然飞到了汉都。彼时汉昭帝汉昭帝(前95~前74),汉武帝少子,武帝死后继位,在位十三年。正御幸上林苑游玩,时近黄昏,暮色降临,天边晦暗悲凉。一行鸿雁飞过天际,其中一只飞了下来,啄开绑在翅膀上的信简。信简滚落在地,侍卫急忙拾起,上呈昭帝御览。昭帝启信,见信上写道:“臣往昔困于岩窟之洞,徒送三春愁叹;今朝又见遗于荒野,失一足而不屈胡狄;纵使陈尸胡国,魂归必再仕汉君!”这就是书信被称为“雁书”或“雁札”的由来。汉王览信毕,叹道:“惭愧!这的确是苏武的字迹,原来他尚存胡国啊!”乃命将军李广此处日文原文有误,李广是李陵祖父,于汉武帝时自杀身亡。汉昭帝根本不可能再命他出战了。统百万雄师,再讨胡国。此番汉军势强,终于大破胡兵。汉军获胜的消息传来,苏武从放逐地挣扎着找到了汉军,道:“本人便是昔年苏武!”十九年岁月蹉跎,只剩单足的苏武坐在车舆中,回到了故乡。他初至胡国时,不过一十六岁,汉王御赐的旌节一直贴身藏着,此际方才进呈昭帝。君臣见了旌节,感叹不已。本章所叙内容,是苏武传说的日本流传版。从苏武统兵五十万征伐匈奴开始,一直到他归国,除了鸿雁传书外,其他所有事件及地点,包括苏武的年龄,均与中国史书记载不符。昭帝以苏武大功无双,乃赐予广大食邑,据说后来还任命他为典属国典属国:负责与属国联系的官员,秩二千石。秦汉时,同周边各国的具体交往,都由典属国执行。其职权类似于现在的外交部长。

李少卿淹留胡国,始终难归。不管他怎样向胡王求恳,都得不到归返汉朝的准许。但汉王并不了解他的无奈,以为他背君不忠,遂将他双亲的尸骸掘出,鞭尸凌辱;其余六亲戚属也悉数降罪连坐。李少卿闻知此事,切齿深恨。可是他依然念念不忘故乡,便亲笔书信一封,向汉王表明心迹。信中备言自己实是迫于无奈,绝非背君不忠。汉王览信毕,叹道:“可怜,少卿之叛看来情有可原。”遂对掘骸鞭尸一事十分后悔。

汉家苏武,鸿雁传书归故里;本朝康赖,海浪传歌达乡梓。彼为一封书信,此为两首和歌;在彼为盛世,在此则末代。胡国与鬼界岛虽相隔遥远,时代亦迥然不同,但二者情形甚为相似,实乃难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