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次遭遇(1)

真正使我们了解荒凉西部的是乔·狄龙。他有个小小的图书馆,收藏了一些过期的旧杂志,有《英国国旗》、《勇气》和《半便士奇闻》。每天下午放学以后,我们便聚在他家的后花园里,玩印第安人打仗的游戏。他和他那又胖又懒的弟弟利奥把守马厩的草棚,我们猛攻尽力去占领;有时候我们也在草地上进行激烈的对搏。可是,不论我们战得多勇,在围攻和对搏中我们从未胜过,每次较量的结果都是乔·狄龙跳起胜利的战舞。他的父母每天上午八点都到加迪纳街去做弥撒,房子的大厅里充满狄龙太太喜欢的静谧的气氛。然而对我们这些年龄更小、更胆怯的孩子来说,他玩得太狠了一些。他看上去真有些像个印第安人,他在花园里跳来跳去,头上戴着一只旧茶壶套,一边用拳头击打罐头盒一边喊叫:

“呀!呀咔,呀咔,呀咔!”

当大家听说他要当牧师的时候,谁也不敢相信。然而,这却是真的。

我们当中扩散着一种顽皮不驯的精神,在它的影响之下,文化和体格上的种种差别都不起作用了。我们结成一伙,有勇敢的,有闹着玩的,也有战战兢兢的。我属于后一种,勉强装扮成印第安人,唯恐显出书呆子气,缺少大丈夫的气概。描写“荒凉西部”的文学作品所叙述的冒险故事,虽然与我的天性相去甚远,但它们至少打开了逃避的大门。我比较喜欢某些美国的侦探故事,其中常常有不修边幅的暴躁而漂亮的女孩出现。这些故事里虽然并无什么错的东西,虽然它们的意图有时还是文学性的,但它们在学校里却只能私下里流传。一天,巴特勒神父听学生背诵指定的四页《罗马史》时,发现傻乎乎的利奥·狄龙正在偷看一本《半便士奇闻》。

“这一页还是这一页?这一页吗?喂,狄龙,站起来!‘天刚刚’……下去!哪一天?‘天刚刚亮’……你学过没有?你口袋里放的是什么?”

利奥·狄龙把那本杂志交上去时,大家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但脸上却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巴特勒神父翻着看了看,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破烂东西?”他说。“《阿巴奇酋长》!你不学《罗马史》就是读这种东西吗?别让我在这个学校里再发现这种肮脏的东西。写这种东西的人想必是个卑鄙的家伙,他写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赚杯酒钱。你们这些受过教育的孩子读这样的东西,真让我感到吃惊。倘若你们是……‘公立学校’的学生,我倒也还能理解。喂,狄龙,我实实在在地告诫你,要认真地学习,不然的话……”

在课堂上头脑清醒之际,这番训斥使我觉得西部荒野的荣光大为逊色,利奥·狄龙惶惑的胖脸也唤醒了我的良知。可是放学后远离学校的约束时,我又开始渴求狂野的感受,渴求只有那些杂乱的记事似乎才能提供的逃避。终于,每天傍晚模仿战争的游戏,也变得像每天上午上课一样令人厌倦,因为我想亲自经历一番真正的冒险。然而,我想了想,一直待在家里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冒险:要冒险非到外面去不可。

暑假即将来临,我打定主意,至少花一天时间摆脱令人厌倦的学校生活。于是我与利奥·狄龙和另一个叫马候尼的男孩,计划到外面去疯狂一次。我们每人都攒了六个便士。我们约好上午十点在运河的桥上会面。马候尼准备让他大姐写张请假条,利奥·狄龙叫他哥哥去说他病了。我们说好沿着码头路一直走到船只停泊的地方,然后乘渡船过河,再走着去看鸽子房[1]。利奥·狄龙担心我们会碰到巴特勒神父,或者会碰到同校里的什么人;但马候尼却非常清醒地反问说,巴特勒神父到鸽子房那里去干什么呢?于是我们又都放下心来。接着我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向他们每人收了六个便士,同时把我自己的六个便士亮给他们看了看。在我们出发前夕做最后安排时,我们都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些兴奋。我们互相握手,哈哈大笑,然后马候尼说:

“明天见,哥儿们!”

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安稳。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个来到桥上,因为我的家离那儿最近。我把书藏在花园尽头草灰坑旁边茂盛的草里,那地方谁也不会去的。然后我便沿运河的河岸急急地走去。那是六月头一个星期的一个早晨,天气温和,阳光明媚。我坐在桥栏上,欣赏着我脚上的轻便帆布鞋,头天晚上我刚刚用白粉精心地把它们刷过,接着我又观看驯顺的马拉着满满一车干活的人上山。路边高大的树上,树枝都长出淡绿色的嫩叶,充满了勃勃生机,阳光透过树枝斜照在水面上。桥上的花岗石开始变热,我和着脑海里想的一支曲子,用手在花岗石上打着节拍。我快活极了。

我在那里坐了五到十分钟的样子,便看见马候尼的灰衣服朝这边移了过来。他满面笑容地走上斜坡,爬上桥栏坐在我身边。我们等着的时候,他把从内衣口袋里鼓起的弹弓掏了出来,向我解释他做过的一些改进。我问他为什么带弹弓来,他说他要逗鸟儿玩玩。马候尼善于使用俚语,他说到巴特勒神父时称他是老崩塞。我们又等了一刻钟,可是仍看不到利奥·狄龙的影子。最后,马候尼从桥栏上跳下来说:

“走吧。我就知道小胖子不敢来。”

“他的六个便士呢……?”我说。

“没收了,”马候尼说。“这样对我们更好——我们有一先令六个便士,不止一个先令了。”

我们沿着北岸路走去,一直走到硫酸厂,然后向右拐,走上码头路。我们刚一走到人少的地方,马候尼便扮起了印第安人。他追逐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子,挥舞着没有装弹子的弹弓;这时两个衣服破烂的男孩子打抱不平,开始向我们投掷石子,于是他提出我们一起向他们冲过去。我没有同意,因为那两个孩子太小。这样,我们又继续向前走去,那群衣服破烂的孩子们在我们后面高声尖叫:“新教鬼!新教鬼!”他们以为我们是新教徒,因为面孔黧黑的马候尼帽子上戴着一枚板球棒似的银质徽章。当我们走到滑铁路口时,我们准备玩一场围攻游戏;可是没有玩成,因为一定要有三个人才行。于是我们拿利奥·狄龙出气,骂他是个孬种,猜想下午三点他会从赖恩先生那里得到多少奖赏。

接着我们走到了河边。喧闹的大街两旁矗立着石头高墙,我们在街上逛了好久,观看吊车和发动机工作,由于老是站着呆看不动,常常遭到开载重车的司机们的吆喝。我们到达码头时已是中午,所有的工人们似乎都在吃午饭,于是我们也买了两个大的果子面包,坐在河边的金属管道上吃了起来。我们愉快地欣赏着都柏林的商业景象——远处的大船冒着一缕缕缭绕上升的黑烟,伦森德外面有一队棕色的渔船,巨大的白色帆船正在对面的码头卸货。马候尼说,如果能搭乘一条那样的大船跑到海上去,一定非常好玩。看着那些高大的桅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在学校里学的那一点点地理知识仿佛展现在眼前,渐渐变成了真实的东西。学校和家似乎在远离我们,它们对我们的影响似乎也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