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思想杂谈三篇

鲁迅、周作人与东林党

鲁迅与周作人本来“兄弟怡怡”,1923年突然反目,表面上断绝交往,十分彻底,但仍注意对方的言论动向,多次隐晦地相互抨击。他们有关东林党截然相反的评论,就是其中一例。1935年4月,周作人发表《关于命运》,援引明季张岱(1597—1679)的话,批评东林党虽多君子,但窜入不少小人,虽说救国,终究祸国殃民。几个月后,张岱的引文几乎原封不动出现在鲁迅的《“题未定”草》之九,但引发出截然不同的看法。两文表面上虽泛泛而谈,貌似读书随笔,其实引张岱时都特有所指,是借古喻今,指桑骂槐。对周作人来说,那是对左翼文坛的指责,也是对鲁迅的嘲讽,我们可以从他当时的思想和文艺主张,清楚看出其用意。本文所引周作人的文字,均出自《苦茶随笔》,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内收1934年至1935年的杂文。

在文艺问题上,周作人主张“言志”而反对“有用”和“载道”,他认为:“我是不相信文章有用的”, “关于社会上某一件事写了一篇文章,以文章论是不会写得好的”。(《关于写文章之二》)周作人将“言志”与“载道”对立,似乎是“五四”流行的观点,但其实歪曲了儒家“言志”的意思。“言志”跟“载道”关系密切。见朱自清《诗言志辨》,台北:五洲出版社,1964年,第1—48页;胡晓明《正人君、变今俗与文学话语权》, 《文评》2011:6,第1—12页。表面看来,周作人主张文章无用,反对为社会而写,似不会介入与社会有关的论争,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无用”毕竟仍是一种主张,一经发表于社会也还是“有为”。例如他说:“文章不能改变社会”, “那一种不积极而无益于社会都是‘小摆设’,其有用的呢,没有名字不好叫,我想或者称作‘祭器’罢,祭器放在祭坛上,在与祭者看去实在颇庄严的,不过其祝或诅的功效是别一问题。祭器这东西到底还是一种摆设,只是大一点罢了”。(《关于写文章》)熟悉鲁迅作品的读者都知道,这段话是针对鲁迅而发,鲁迅在《关于小品文的危机》中认为小品文应是“匕首”“投枪”,是战斗的工具,而反对把它变成逃避现实、抒写性灵的小摆设。周作人却反称之为祭器,比诸祝诅,可谓刻薄。事实上,他在30年代中期所写的许多文章,都针对鲁迅和左翼文艺有关周作人对鲁迅的指责,可参看舒芜《周作人的是非功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338—354页。新近更详尽的研究,见王锡荣《周作人生平疑案》,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8—136页。,并非只是“言志”。

另一方面,周作人感到当时很像明季乱世(《弃文就武》),所谓像,不仅仅是国内政治腐败、强邻窥伺,也包括他自己在文坛中的处境。周作人因为主张“言志”,每每觉得自己的文学见解与晚明公安派很相近,而且还有相似的敌手、相同的困境。他在《重刊袁中郎集序》中说,“公安派反抗正统派的复古运动,自然更引起我们的同感”,因为他认为当时文坛也有所谓“正统派”,这一派对待政治学说犹如古人之“读经”,并且专做“八股时文”,提倡“载道”,明显影射左翼文坛。他在《阿Q的旧账》中明确指出左翼文艺是“新兴正统的文学”,还把“骂人家读庄子文选”的人也归入这种“正统”之列而加以抨击,也明显包括批评过施蛰存的鲁迅在内。其实,早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周作人便引鲁迅“遵命文学”一语为“载道”派代表。详见陶明志编《周作人论》,上海:北新书局,1934年,第154—176页。鲁迅其实也知道文艺对社会的“无用”,也知道“载道”式的“用”的不行,他更没有简单地反对“言志”。把鲁迅划为“正统派”,显然不符合鲁迅更为复杂的理论。可参看《而·革命时代的文学》, Ⅲ:417—423。由于他主张“言志”,又认为鲁迅和左翼文艺提倡“载道”,在自比“公安派”之余,自然以“正统派”比附鲁迅和左翼文艺。换言之,他谈“公安派”与“正统派”的对立时,处处着眼的是他与鲁迅和左翼文艺界的对立,而明末也就是“当时”的代名词。明白了“明末”借古喻今的意义,我们就可以进一步了解周作人借张岱的话来评东林党的用意了。

周作人在《关于命运》中说,“明季士大夫结党以讲道学,结社以作八股,举世推重,却不知其于国家有何用处,如许氏说,则其害反是很大”,接着便引张岱的话,评东林党虽多君子,但“窜入者”和“拥戴者”实多小人,结果还是祸国殃民。(东林党属于他所谓的“正统派”。)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此处指桑骂槐抨击左派文人,已不再是文艺思想之争。如果说,他在《重刊袁中郎集序》还只是着重文艺问题,说彼此都对时局无益,言下之意,不外是为袁枚和自己对时局的消极和冷淡态度辩护,但到了《关于命运》便不再是消极辩护了,笔锋一转,重点已变成当时政局,不仅指责左派“讲道学”“作八股”对时局无益,还指里面也有坏人,实际上要他们负起“亡国”之罪。

周作人的责难虽然拐弯抹角,但鲁迅不可能不知道,也不会不作反应。事实上,鲁迅在1935年发表了不少涉及“京派”文人的评论,对周作人的文章自然不会错过,何况《关于命运》是针对他本人和左翼文艺的。鲁迅在《“题未定”草》之九复述并批评张岱的话,表面上也是泛泛之谈,但文末举出民众对学生爱国运动的支援为例,也归结到现实政治状况,显然也是借古喻今。其实,鲁迅和周作人都觉得当时很像明季。鲁迅对张岱的反批评,也就是对《关于命运》的反驳。张岱对东林党的苛评、周作人对进步团体的挑剔,在鲁迅看来只是“瑜中求瑕,屎里觅道”, “苛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糊涂得很。与此相反,民众却比他们清楚是非。东林党(或进步团体)里面虽然不是纯而又纯,但他们之中的确有人为了国家民族而不懈战斗牺牲,是得到人民支持的。鲁迅在反驳张岱、周作人的同时,从大处着眼,维护过去的东林党,也维护了当时的进步团体。

把周作人和鲁迅评东林党两文一对照,不但显出原来批判现实的锋芒,也显示了他们思想性格上的差别。鲁迅认真热烈,爱憎分明,这注定他身处“乱世”时,即使明知能力有限,情况艰难,也要使尽“无用之用”,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国为民,奋起战斗,像过去真正的东林党人那样。反观周作人,知其不可为便不为,明哲保身,回避现实,苟且偷安,假装糊涂,自以为得计,到头来形格势禁,委身事敌,自取其辱,贻谤后人。对东林党的一褒一贬,不仅反映他们思想性情之别,亦多少透露了周作人未来糊涂抉择的端倪,而鲁迅所谓“瑜中求瑕”忘掉大是大非的批评,亦不幸一语成谶。

原载《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6期